对他惶恐
“你?继续。”向满朝他摆口型。
沈唯清没再继续说话。
他静静听着耳机里别人的讨论,眼睛却是盯着向满的。
在情绪上不?外放的人,通常更容易感知别人的心情变幻。向满接收到沈唯清陡然变深的眼神,也能够微妙地感受他此刻心境,宛如被人“调戏”了的窘迫和气愤。
他擡起手腕,示意自己?的手表,然后同样以?口型告知向满:“半小时。”
半小时,等我开?完会?,你?别跑。
向满噗一声笑出来。真心的,很鲜活。
沈唯清从前觉得这姑娘总爱假笑,或许是职业病,微笑对顾客,嘴唇一抿一咧,比哭还难看。
原来她也有?发自内心的笑容,这笑勾得人不?上不?下,心里像是盛了一钵快要烧熟的水,边缘泛起细微泡泡,膨胀,而后炸裂开?。
向满转身?出去了,她带走了自己?的水果碗,不?消片刻给沈唯清倒了一杯凉白开?进来。
用她的马克杯,黑色的,细细杯柄,上面印着药店logo,
向满不?记得那是自己?哪一年年会?获得的小游戏奖品了,大奖总不?会?降临到她身?上,能拿到的永远都是这些小物件。但她不?嫌弃,横竖都能用得上。
沈唯清喝了一口水,杯子搁下,一边说着话,一边捉住了向满欲离开?的手,然后轻轻把?她往沙发椅那边推,意思是叫她陪着他开?会?。
洗衣机还在运作,向满反正也没事干,便拿了自己?的英文笔记来,缩在沙发椅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翻。
她不?知道自己?要学多久才能学出沈唯清这样流利的英文来,或许目标本也不?该订得这么高,先追上小露露的进度吧,几岁小孩子能学明白的东西,她应该也可以??
沈唯清说这会?要开?半小时,就真的控制在半小时以?内。
向满看见他那边要收尾了,当即站起身?要跑,却已经来不?及。
沈唯清离门近,几乎是瞬间反应,左手阖了电脑,右手手臂一探,轻松把?房间门阖上。两人比赛似的,向满到底还是慢了一步,她怀里抱着笔记要往外冲,结果被沈唯清结结实实挡了一道。
他以?臂弯锢着她的后颈不?让她动弹,像拎猫一样。向满使劲儿弯腰耸肩,却怎么也逃不?开?,只?能闻到他身?上未散尽的淡淡烟味和草木香,还有?他的声音响在头顶:“你?给我过来。”
向满脖子最怕痒,所以?她总是扎马尾,从不?散着头发。
沈唯清并?不?了解,反倒把?她的笑声当成更严重?的挑衅,窄小的房间里,像是打架,沈唯清依靠体型差最终获胜利,向满笑得没力气,沈唯清的手臂则向下,轻飘飘把?她捞起来,直接往床上抛。
砰一声。
把?沈唯清吓了一跳。
向满的床根本就不?结实,她从网上买的拼接床,床垫也薄,那一声闷响就像是后背直接撞床板。
向满没起来,反倒是躺在床上抱住了膝盖,把?脑袋埋在枕头里,俨然一副疼痛模样。
沈唯清瞬间慌了,他坐到床沿,伸手去拨向满的脑袋:“有?没有?事?”
“向满。”
“你?擡头我看下。”
向满还是不?动,一声不?吭,只?留给沈唯清一个后脑勺。
沈唯清俯身?执意要看她的脸,揽着她的肩膀,用了大力气把?她翻过来。
“碰哪儿了?”
向满平躺着,双手盖住自己?的脸,肩膀一耸一耸。
沈唯清:“”
松了一口气。
“好玩么?你?几岁?”
向满笑得停不?下来,像个狡猾的猫,滑不?溜手的。沈唯清又气又好笑,抓住她的脚踝,把?人使劲儿往这边一拖,直接俯身?压将上去,双腿锁着她的,手则更加用力,死死扣着她手腕不?松,彻底把?人困在他身?下。
“细胳膊细腿的,你?跟我练格斗?”
灯光被他的脊背遮挡,向满的脸隐在暗处,没有?光源,眼睛却更显黑澈,她就那么笑着盯着沈唯清,呼吸起伏着,打在沈唯清下颌,沈唯清觉出细痒,没动。
“格斗不?急,回头教?你?,先练点?别的。”他说。
他低头去寻向满的嘴唇,被向满偏头躲开?,这一躲却把?更脆弱的地方露出来,沈唯清可一点?都不?客气,朝着向满耳后那一块细嫩软肉一路吻下去,向满越是痒得挣扎,他越是用劲儿。
湿濡感透过皮肤,滚烫,好像那一钵水终于烧熟了,气泡剧烈,蒸汽灼灼上升,再凝结成模糊不?清的雾。
“笑,继续笑。”沈唯清膝盖抵住她,牙齿恶劣一磕,“跟我闹什么?能耐呢?”
向满哪里笑得出来。她被沈唯清咬疼了。
喉咙里溢出一???声轻哼,声音也像是蒙在水中,纤细锋利的鱼线霎时绷紧,沈唯清腾出一只?手用力把?她脑袋掰正,盯着她的嘴唇,薄的,干燥的,紧抿的,“你?对你?吻技很自信?”
虽然他心里承认,刚刚那个由向满主动的吻质量还行。
“你?”
他原本想?说的是,你?要不?要再来一次?
可是向满现学现卖的能力更强。
他刚刚教?她的,她学得很快,不?再拘泥于堵住沈唯清这张讨厌的嘴,而是朝他摇摇头,轻声下指令:“近一点?。”
沈唯清将信将疑地再靠近几分。
舌尖从齿间探出,当温热扫过喉.结时,沈唯清周身?都僵了。
她一点?都不?笨,还惯会?扮猪吃虎,一双清凌凌的眼睛瞧着他,眉眼谦逊,装出一副虚心求教?的姿态:“是这样吗?沈老师?”
沈唯清终于缓过神,笑了声:“可不?敢当。”
到底谁为师?
教?与?学,施与?受,谁该扮演什么角色?关系究竟如何摆?
沈唯清承认自己?没什么东西可传,具体原因有?点?复杂,他和车隽维系着男女朋友关系的这些年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是压根没感情,二是因为有?些事情不?是非得做,人和动物的区别也正在于此。
他一直觉得自己?是个需求淡漠的人,可此刻,他盯着向满这一张似笑非笑的脸,一口气憋闷着,有?点?不?上不?下。
他捏着向满的脸,问她:“你?能接受到哪一步?”
过于坦白,也有?点?进度过快。
但又的确是一个需要达成共识的问题。
成年人的恋爱,向满其?实不?抗拒,让她意外的是沈唯清眼底的犹豫,幽而深,她没有?想?到沈唯清竟然对这件事这么“郑重?”,好像并?不?像他的作风。他应该是洒脱的,及时行乐的,顺其?自然的。
然而真实情况是,他竟然对情.事谨慎至此。
“你?又琢磨什么呢?”沈唯清看见向满眼珠晃,就知道她又冒鬼主意了,“我早跟你?说过了,我跟你?想?的可能会?不?一样,我不?接受婚前性?.行为。”
向满一愣,眨了眨眼,膝盖换了个角度,碰了碰:“没看出来啊”
沈唯清面色一滞,沉着脸禁锢住她作乱的腿:“废话,我只?是不?接受,又不?是有?病,正常反应。”
两个人同时沉默下来,一齐陷入迷惑里。迷惑的原因也差不?多,好像到了这个地步,他们才突然发现自己?对对方一无所知。
沈唯清的谨慎出乎意料,而向满的表现也同样令沈唯清意外,好像秋风里那个伶仃干枯的人忽然变了模样,她在感情里鲜活而热烈,主动又大胆,沈唯清不?由得思索,她身?上到底还有?多少特质是装的,当她转身?,她的背后到底是一番什么景象。
向满一声不?吭。
她静静看着沈唯清,眼神像是探究。
沈唯清受不?了她的打量,手掌复上去,盖住她的眼睛。
“别这么看我,”他贴向她的耳畔,“乖点?儿,我让你?开?心。”
钟尔旗今天回来得晚。
她进家门的时候看见向满坐在沙发上吃水果。
那碗里的橙子瓣边缘有?点?蔫,放了太久,丧失了所有?水分,向满不?在乎,低着头大口大口舀着,像是渴急了。她的马尾辫松松垮垮,脸颊也有?未消散的一抹红。
“大冷天的,你?下楼跑步了?”
钟尔旗以?为她刚夜跑完,累得。
向满摇摇头。
卫生间有?声响,门被打开?,沈唯清擦净手上的水走出来,与?向满的狼狈不?同,他一派光风霁月,好像什么痕迹都没留下。
“你?好。”
“呀,沈老板在啊?”
“马上走。”
沈唯清路过向满身?边,潮湿的手揉揉她的脑袋,向满下意识躲,却被他强硬地掰过来。
“送送我吗?”
“不?。”
“好。”沈唯清也不?强求,盯着向满泛红的耳廓,笑了笑,“那你?歇着。”
向满不?知道那只?常年握笔画图的手究竟有?过什么磨砺,她不?敢去看他的修长手指,也不?敢回想?那指腹薄茧给她带来的触感。他寸寸度量她,锱铢必较-
沈唯清走了。
钟尔旗从房间探出头来。
“小满,你?有?空吗?”
向满从一片变幻莫测的回忆里抽身?,擡头:“有?。”
“那你?能陪我聊聊吗?”
钟尔旗捧着一只?巴掌大小的精致盒子在沙发坐下,向满这才发现钟尔旗眼睛有?点?肿,好像哭过了的痕迹。
钟尔旗也同样在打量向满,她看见向满圆领衣服下一个不?大明显的红痕。若是从前,她一定会?八卦铃声大作,缠着向满讲细节,但今天没有?,她好像被抽干了力气,无暇顾及别人了。
向满察觉出不?对,问她:“今天怎么了,工作出问题了?”
“不?是,”钟尔旗轻轻摩挲着手里的盒子,“我刚刚和郭蒙见了一面,难得他也下班早,我本想?和他一起吃个晚饭的。”
“然后呢?”
“没吃成。”
“为什么?”
“吵架了。”
向满想?起自己?刚认识钟尔旗的时候,她还是非常利落飒爽的短发,后来她说自己?不?想?短发穿婚纱,因为许多造型都做不?了,所以?要早早开?始蓄头发。近一年时间,如今发梢已经过了肩,看起来更温柔,只?是略一低头,那左右两侧的头发就会?盖住脸,垂头丧气,没了精气神儿。
向满伸手去,用自己?腕上的发圈给钟尔旗绑头发,结果一撩开?,发现钟尔旗满脸都是眼泪。
她把?手上的盒子递给向满,鼻子不?通气,说话闷着:“小满,你?看看这个。”
向满把?那盒子打开?,发现里面是一条项链,贝壳形状,坠着一圈碎钻,她不?认得品牌,但那盒子精致又机巧,处处透着昂贵身?价。
“我从郭蒙电脑包里发现的,这个牌子很贵的,”钟尔旗说,“是不?是很奇怪?他抠门死了,怎么会?花这种钱?”
“送你?的?”
“他说是的。”
向满想?了想?:“你?们快过纪念日了?”
“过完了。”
“你?的生日?”
“也过完了。”
向满想?猜是不?是圣诞或新年礼物,但转念又觉得离谱,现在距离年末还有?近两个月。
钟尔旗肩膀垂着,有?点?茫然:“而且我从来不?戴首饰。”
“你?怀疑?”
“当然,”钟尔旗抹了一把?脸,“最奇怪的不?是这份礼物本身?,而是他要藏。我常去,他怕我看到,所以?不?敢放在家里,只?能藏在包里随身?带着,因为我不?会?翻他的包不?知道多久了,他也不?嫌沉。”
“不?要拿惊喜之类的话安慰我,我和郭蒙早就说好了的,攒钱结婚,不?搞形式主义。”
“然后呢”
向满声音不?自觉变轻,因为钟尔旗脸上越来越沉重?的神色。
“然后我和郭蒙吵了一架呗,”钟尔旗脸上挂着眼泪苦笑,“我坚信这份礼物不?是给我的,所以?查了他所有?的聊天记录,电脑,还有?手机。八年了,我可从来没翻过他隐私。”
漫长的恋爱里,他们拥有?绝对的信任。
“结果?”
“结果什么都没有?,干干净净的。”
钟尔旗说,
“郭蒙说我无理取闹,小满,难道真的是我敏感了?”
向满翕动着嘴唇,不?知说些什么好。
“算了,送我我就戴着呗。”许久,钟尔旗叹了一口气,把?那项链从盒子里拿出来,递给向满,“来,小满,帮我。”
向满说:“还是别勉强自己?。”
“完全不?会?,这是郭蒙送过给我最贵的礼物。”
钟尔旗仿佛很擅长劝说自己?,她对着镜子照了照,那项链很擡肤色,明明是一张哭过的脸,却也显得娇。
“对了小满,”钟尔旗想?起什么,拿手机给向满发消息:“答应帮你?买网课的,账号密码给你?,你?登录上就行了。”
向满看了看那密码,里面有?郭蒙的名字。
那些年,钟尔旗所有?的app和网站密码几乎都有?郭蒙的痕迹。他们早已经把?对方当成家人
向满回到房间,听到钟尔旗在客厅阳台小声和郭蒙讲电话。
她声音轻轻柔柔的,还带着哭过的哑,和郭蒙道歉,说自己?有?点?冲动,不?该怀疑他。
“我就是这样的性?格,我知道这是缺点?,但我会?改的。”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求求你?。”
“我知道!我知道我们要结婚了,我知道信任很重????要”
向满默默将床单拽平整,然后在床沿坐下,来自房间外的喃喃说话声让她心绪不?宁。钟尔旗那样爆烈的性?子,她没有?听过她那样丧气而卑微。尽管她心里有?那么多的怀疑,存了那么大的委屈,却还是要为她和郭蒙的未来考虑。
他们快要结婚了。
所以?她选择让步,尽量把?事情轻轻掀过。
是很久以?后了,向满问起钟尔旗当时的心境,钟尔旗回答:“猪油蒙了心呗。”
“一来那时我没有?证据,只?是怀疑,二来,小满,女人天生的弱势是心软。”
不?是对男人心软,而是对自己?心软。即便心知肚明一栋楼里可能会?有?蚁蛀,即便看出它在摇摇欲坠,却依然总怀有?希冀,希望不?要有?风雨,不?要有?地震,能让它多站一会?儿。
明明知道此刻最好的方式是打断地基重?建,却狠不?下心,下不?了手。
这栋楼我盖了那么久。
我舍不?得
向满一直没开?灯,坐了很久。
直到沈唯清到家给她来电。
她接起,语气有?点?儿低沉,沈唯清听出来了,于是几分轻佻地逗她:“是想?我了?”
“不?是。”
沈唯清笑说倒也不?必这么直接。
“问你?个问题?”
“你?问。”
“是不?是所有?的亲密关系都会?让人改变?这是好还是坏?”
“怎么这么深奥?”沈唯清笑。
他回到家,揿亮灯,在玄关处捞来一枚打火机,刚按一下,可想?起向满嫌弃他身?上烟味,皱着眉的那张小脸儿,又把?烟和火机放下了。
“不?知道,但总会?在对方身?上留痕迹的,这没什么可怕。”
向满没说话了,她躺在床上,躺在她刚刚和沈唯清纠缠的地方望天花板发呆。
她没有?告诉沈唯清,她的改变好像已经开?始了,起码她从前不?会?在恋爱里如此主动而大胆。
她甚至记不?起自己?有?没有?主动吻过赵呈,好像没有?过。细细想?来,她与?赵呈一起洒汗的那些夜晚也是出于感激,报答,甚至是献祭。
但沈唯清不?同。
她会?于寂静处想?念沈唯清,想?念他的舌和齿扫过皮肤的触感,即便他们刚刚分开?几个小时。
这没什么难为情。
然而这种改变让她惶恐。
她以?前可不?会?这样。
沈唯清那边很安静,他探听人心的水准高超,向满觉得自己?在他面前似乎皮肉骨架都是透亮的。他再次嘱咐她:“没什么好与?坏,向满,你?别抗拒改变。”
向满没做声。
好坏从来都不?难参透,难参透的是人心。
沈唯清笑了声,阒静夜里,他几分安抚意味:
“以?心换心。别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