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她心软
向满晚上睡不好觉,一连几天,闭上眼睛就是姜晨沾满泪水的脸。
这种感受并非第一次体会,上一次是她刚从家里逃出来的时候,也是成夜成夜睡不着觉。赵呈轻轻拍她的背,她躲在赵呈烘热的胸膛里掩面哭泣,她不敢想?象自己逃跑以后妈妈会面临什么样的崩溃,向斌又会如何?大发雷霆,那种溺死在深水里的无力感,叫做愧疚。
她的愧疚心太活跃了,这样的人会比旁人多出许多烦恼。
给姜晨打电话已经打不通了,发微信只会收获一个红色感叹号。向满斟酌再?三,拜托钟尔旗联系姜晨,随后得?知姜晨此刻已经离开北京旅行去了,她的朋友圈精彩又绚丽,向满想?看一看,钟尔旗却捂着手机:“哎呀小满,姜晨现?在正在气头上,说什么话都是发泄而已。”
向满执意抢来手机瞧了一眼,原来姜晨去了张家?界,她一身登山装备站在天门山前笑着自?拍,配文:出门爬山,豁然?开朗,什么狗屁工作狗屁朋友,老子不需要。
钟尔旗其?实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以为只是姐妹之间闹了小别扭,于是揽着向满的肩膀安慰:“没?关系,过段时间就好了。”
真的会好吗?向满不觉得?。姜晨是结结实实记恨上了她,甚至觉得?她无法转正的事其?中必有向满的推波助澜。
被人冤枉的感觉很糟,心怀愧疚的感觉也不好受,向满下楼夜跑的频率明?显增加,心里装着事,再?加上前几天淋的那场雨,她病倒得?理所应当,头一天晚上还好好的,早上就起不来床了,最要命的是梦里姜晨还在哭着骂她,骂她不真诚,骂她假惺惺,还把登山杖往她身上甩。
向满起床先是咳嗽,然?后便觉腰酸背痛,好像真的被人打了一顿
沈唯清接到电话时正在开视频会,讨论?明?年去英国参赛的公共空间作品摄影事项。
老太太轴得?很,一次不接就打两次,两次不接就打三次,沈唯清无奈之下叫了暂停,回?了电话过去,老太太那边窸窸窣窣是穿衣服的声音:“小满病了,我买了点东西给她你不忙是吧?”
沈唯清撑着脑袋,这老太太永远觉得?他在不务正业,仿佛他的工作就是天上掉馅饼,从来不用辛苦忙碌的。
“她怎么了?”
“感冒了。”
“您要送什么过去?”
她自?己就是做这行的,家?里还能缺了头疼脑热的药?
老太太有理有据:“不是药,我买了点补身体的东西,给小满吃吃看。”
见沈唯清没?做声,老太太便吼他,中气十足:“你懂不懂点事?小满平时帮我多少忙?这种时候怎么能不去?”
“您去您的呗。”
“废话,没?指望你。”老太太说,“你开车送我去,我拎不动,反正你也闲着没?事干。”
沈唯清:“”
老太太喜欢向满,沈唯清知道,可看见老太太进货似的往车上搬东西还是吓了一跳,燕窝,花胶,阿胶全是补养品,沈唯清看得?皱眉毛:“你可吓死你的小满了,她不能要。”
“她要不要是她的事,给不给是我的事。”老太太一挥手,“走!”
一路上,沈唯清大概听明?白了向满最近的遭遇,他并不能理解向满失意的原因,朋友本就是双向选择,如果?利益冲突或是立场有异,朋友也就做到头了,这有什么可垂头丧气的?还因此大病一场?
“因为小满性格内向,她太温柔了。”
沈唯清撑着方向盘笑了下,她温柔?您是没?看见她下死口咬我手腕的时候,哪里温柔了?
老太太还在微信上询问向满家?门牌号,沈唯清已经把车停好了,他拎着东西走在前面去按电梯,却听到老太太诧异问他:“你知道小满家?住几楼?”
沈唯清顿了顿:“不知道,猜的,您问问吧。”
他没?有跟着上去,而是回?到车里等待。
老太太没?多待,大概半小时就下来了。
回?程的一路上,沈唯清听老太太抱怨:“我怎么觉得?小满当了店长反倒更辛苦了呢?人都没?精神气儿了。”
他没?说话,始终沉默,却在把老太太送回?家?后再?次原路返回?,在向满家?楼下做了两分钟心理建设,将她见到他后可能会说的话一一预演了一遍。
她温柔个鬼,她牙尖嘴利,八成是要把他的好心当成驴肝肺。可即便这样他还是有点忍不住。他擡手,叩响向满家?门,一下,两下,手表和房门切磋出金属声响,屋内,向满踢踏着拖鞋,将耳朵靠在了门边。
“谁?”
“我。”
向满也奇怪自?己过于敏锐的直觉,敲门声???叩响第一次的时候她就心有所感,她觉得?沈唯清会来。直到将门打开一条缝,果?真对?上沈唯清拧着眉头的难看脸色。
“你这是?”
“看看你还活着没?。”
沈唯清像是个不请自?入的歹徒,他掌住门,轻轻松松侧身进来,完全忽略向满的为难神色,却被地上大大小小的礼盒绊了一下。
向满索性蹲下:“你来得?正好,能帮我把这些还给汪奶奶吗?我不吃,太贵重了。”
“你们一老一少拿我当跑腿的呢?”沈唯清居高?临下看着她:“等你好了自?己还吧。”
向满还蹲在那,单薄身躯被罩在她的棉质格纹睡衣里,头发因挽起而露出一小节纤细后颈,细软黑发盘踞着,认真整理那些被他不小心踢歪的礼盒。
沈唯清发觉自?己已经到了看她一眼都生气的程度,他伸手拽她的胳膊试图把她拉起来,却没?想?到手碰到的地方那么热,隔着一层衣料都能感受到皮肤滚烫温度,沈唯清一惊,把向满扯起来再?去探她额头。
“你还烧着呢?”
“刚刚没?有,”向满多开沈唯清的手,自?己去摸,却发现?摸不出什么门道,她的手心和额头一样火热,“现?在好像又烧了。”
她刚刚去洗了个衣服,又有点发冷。没?办法,白衣服只能手洗,扔洗衣机洗不干净。
“今天的药还没?吃,我再?去吃一遍。”向满说。
“吃几天了?”
“三天,还是四天。”
沈唯清懒得?搭理向满,他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憋不住骂人,只能摆摆手把她往房间里推:“换衣服,拿身份证。”
向满脚下没?动:“拿身份证干嘛?”
“带你出去,杀人抛尸,身份证咬嘴里,回?头警察找你的时候方便认人。”沈唯清嘴上不饶人,向满涨红的一张脸令他不畅快,他指着向满,“去医院!你挂号不用身份证?”
向满是真的不知道。
她从小到大都很少去医院的,小病小灾吃药大多能熬得?过去,她也尤其?不喜欢打点滴,虽然?她读书时学过这项技能。
可刺穿他人皮肉和目睹自?己挨针的感觉很不一样。
她坐在点滴室的躺椅上煎熬着。
刚刚给她打针的护士一连下了三针才找到血管,向满忍着没?出声,小护士已经急得?满头汗了,拍一拍向满满是冻疮疤和皱纹的手背,委婉地说:“你这手嗨呀,而且血管也太细了,太难找了。”
向满还没?退烧,这下更觉脸热,索性把外套盖在脸上休息。
这椅子很硬,很凉,不舒服,和沈唯清送她的那把沙发椅差太多了,她其?实宁愿回?家?吃药睡大觉,可沈唯清不饶他,他耐着性子去给向满接了杯热水,递到她手边逼她喝,不喝他就皱着眉头瞪她,顺便把身份证和单据塞进她的帆布袋。
“你这袋子是祖传的吗?松松手行不行?我不偷你东西。”
向满松开手,任由?沈唯清把帆布袋拿走,他扫了一眼,里面还是那些内容——钥匙,手机,小零食,充电宝,笔记本由?两个增加为三个了,怪不得?死沉死沉的。
向满哑着嗓子解释:“我最近在学英语。”
三个笔记本,一个是执业药师考试真题,一个学英语,一个记账。
“怎么学?”
“先从背单词开始。”
向满主动把那个记单词的本子摊开给沈唯清看,她不觉得?自?己二十多岁才开始认真学英语是一件多么丢人的事情,甚至还想?借此机会向沈唯清请教一二,求知欲不丢人,沈唯清的英文一定很好。他在设计领域的光环是她理解不了的,毕竟隔行如隔山,可是他从小就在外闯荡,怎么可能不掌握几门外语呢?
向满想?从沈唯清身上学点东西。
沈唯清也看出来了。
他把向满的单词本合上,站在她面前,遮住医院刺眼的白灯:“你还是先学点别的。”
“什么?”
“先学学怎么处理人际关系,别把自?己搞得?像条阴沟里的老鼠似的。”沈唯清嘴真毒,“你对?不起谁了?你做错什么了?至于把这事搁心里?向满,你累不累?”
点滴室里人不少,喁喁交谈声里沈唯清的音量不算突兀,可向满还是觉得?不好意思,她看了看左右阖目休息的患者,摆摆手示意沈唯倾身过来,沈唯清哼笑着,就是不如她愿,在她面前站直了骂人:“你也知道你丢人啊?多大人了,为点鸡毛蒜皮的小事纠结来纠结去。”
向满紧紧抿着唇,不再?理沈唯清。
直到一瓶点滴打完,她坐在沈唯清车上,还是忍不住把心里话说出口:“你根本不了解这件事,凭什么这么说我?”
“你觉得?你做错了么?”
“错了。”向满说,“姜晨是我的朋友,我不该跟她藏秘密。所以我愧疚。”
“那你领导那边怎么交代?”
“我应该和晓青姐直说的。”
沈唯清开着车,转头看她一眼,眼神内容一言难尽:“你领导摆明?了想?让你吞了这个夹板气,她不想?落埋怨,所以拉你出来扛雷你怎么这么笨呢?”
他手指敲着方向盘,几分不耐:“不想?和蠢人讲话,你自?己琢磨去吧。”
向满不是笨,她只是习惯换到别人的角度思考问题,如果?她是杨晓青,她会怎么做?如果?她是姜晨,又会怎么做?想?来想?去,每个人似乎都有苦衷,都有理由?,相比之下,她自?己的苦衷反倒显得?无关紧要了。无非是替领导挨骂而已,杨晓青早就明?白告诉过她,同?事就是同?事,别试图成为朋友。
可她还是心里过不去。
“向满,你没?长一颗玲珑心,就别跟人家?玩心眼了,你玩不了。”沈唯清将车停入车库,“你不是喜欢直来直往么?人和人的相处,直接点,真诚点,总不会出错。”
天色已经黑了下来,向满手遮额头往车窗外看,这才发现?进了地下停车场。
“这是哪?”
“我家?。”沈唯清说。
“带我来你家?做什么?”
“不是说了么,杀人抛尸,”沈唯清挡着电梯门让向满先进,仿佛是邀她进恶兽之口,“快点!”
向满抱着帆布袋不动。
“你自?己回?家?,晚上再?烧起来怎么办?”
“不是自?己,我有室友。”
“你有室友还让你病好几天?人家?没?事干,就看着你是吧?”
向满还是不动,沈唯清没?了耐心,只能说谎,反正他说谎从来不打草稿:“你汪奶奶交代的,晚上还说要跟你视频,看看你好了没?。不然?她就要去你家?亲自?照顾你,你选吧。”
向满犹豫再?三,最终被沈唯清推进了电梯。
这是她第一次踏足沈唯清的家?,而且是翻修过的家?,沈唯清自?嘲,说那女?人把他家?能砸的都砸了,他倒是不心疼,唯一遗憾的是他搭了一半的古建筑积木也倒了,不仅前功尽弃,还少了几个零件,这下是彻底搭不起来了。
他用了个大纸箱子把零件全都装起来,塞进了杂物间,眼不见心不烦。
“你睡客卧。”沈唯清说。
“行哪边是?”
沈唯清没?回?答她,随手一指。
不愧是干一行专一行,沈唯清的家?是向满见过最漂亮的房子,浅色实木装,处处都简单,但处处都暖意盈盈,向满听说这是沈唯清自?己设计的,便更觉得?他很厉害。只是这么一个心黑嘴也黑的人,怎么会做出这么温暖的作品?
向满想?不通。
药劲上来就犯困,她推开卧室门,搭了一个床边,在厨房叮叮当当的伴奏里很快睡着了。
半小时后,沈唯清端着一碗粥从厨房出来,却没?在客卧找到人,他推开自?己房间门,看见向满躺在他的床上,胳膊搭在床外,睡得?还挺熟。整个人缩成一只虾。
他喜欢暖色的场景,就比如此刻,浅米色床品上映着橙色读书灯的影,向满睫毛在颤,颤得?他心软,像是手里这碗粥似的,简直一塌糊涂。
沈唯清没?忍住,伸手去捏向满的脸,向满没?醒,他就俯身去探她额头,用嘴唇
向满醒来的时候发现?灯关了一盏,只留一侧,沈唯清正襟危坐在床边,好像无事发生。
他手里端着的粥已经由?滚烫变得?温凉。
向满坐起身,向沈唯清讲述自?己刚刚短暂的梦:
“我觉得?你说的对?,是我想?复杂了,我决定和姜晨好好道个歉,毕竟我的确做错了,不论?她接不接受,我都心安。”
“嗯,行。”
“等她回?来,我直接去找她,当面聊,这样够不够直接?”
向满抱着双膝,她完全没????意识到自?己什么时候盖的被子。
“问我?这不是你最擅长的么?”沈唯清用汤匙搅着粥,“你拒绝我的时候怎么那么直接呢?”
给向满说得?一愣。
让她怔忡地还有沈唯清脸上一闪而过的落寞,就那么一瞬,马上换上了欠揍的嘴脸。他举起汤匙递到她嘴边,满是不耐烦和嫌弃:“张嘴!别让我说第二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