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红绳和命中人
夏蔚飞广州出差,自然要和好朋友们见面。
米盈出月子以后状态恢复得不错,昂贵的独栋式月子中心,提供非常专业的月嫂和产康服务,也顺便隔绝一些姑姨亲戚的探望。一切以新手妈妈的身体恢复为重。
当然,新手爸爸的表现也可圈可点,邝嘉尽职尽责,上了不少育儿课,尽量帮米盈分担更多压力。
米盈觉得自己总算活了过来。
她怀孕生产阶段的一切反应好像都与别人相反,所有负面情绪都集中在孕期,如今都随着孩子落地而尽数消散掉了。
现在休息好,心情好,孩子有邝嘉和婆婆带,出了月子后的一切饮食由妈妈亲自负责,世界一片天朗气清,时不时发几张和宝宝的自拍在群里,笑得阳光明媚,连郑渝都忍不住揶揄,死丫头命是真好。
次次都高喊着大祸临头,遇到点小挫小折就哭闹得比谁都凶,可没有哪一回不是平安度过的。
米盈在群里回怼郑渝,不要捧杀了。
不是我命好,不信你们想一下自己,不也是一样吗?每次都觉得要完蛋了,可每一次都能坚持着走下去。
与其将功劳归功于命运天定,倒不如承认能推着你向前的,永远是与生俱来的生命力。
生而为人,力量磅礴不息。
不论年龄-
夏蔚这个干妈因为离得远,至今才只见过宝宝一面。黄佳韵倒是已经和米盈约过几次饭了,都是在米盈家里。
米盈的妈妈还有公公婆婆将黄佳韵奉为座上宾,三甲医院的医生,许多事情上能给出专业意见,又是久别重逢的同学兼好友,在同一城市,平时米盈再有什么烦恼,总有人能聊聊天,说说话。
米盈翻个白眼,心说跟黄佳韵聊天,没两句怕是就要气到堵奶。可转头看见黄佳韵那拿着筷子的伶仃手腕,又撇了撇嘴,医院工作很辛苦,这人忙起来更是自虐狂,难怪从高中开始就这么瘦。
就这还天天加班,扛得住?
她翘着手指,纡尊降贵地剥了几只油爆虾,扔进黄佳韵的碗里。
天知道,她自己吃虾还要邝嘉给剥呢。
黄佳韵埋头吃饭,很自然地接受了。米盈剥一只,她便吃一只,直到一盘子虾都差不多进肚。
米盈擦擦手:“你怎么连句谢谢都不说?”
黄佳韵把筷子一撂:“你不是海鲜过敏?本来你也吃不了。”
米盈这才想起高中时的乌龙。
那时他们四个人常去校门口的小脏摊儿吃砂锅米线,米盈每次都要把自己那一份里的鱼丸虾丸分出去,因为吃了嘴巴上会起小红疙瘩。
那时想当然地以为自己是海鲜过敏,再也不肯吃任何海产品,是直到高考结束去医院做了过敏原检查才知道,哪有什么海鲜过敏,况且那花花绿绿的丸子里也没有真材实料,她大概率是对某种食品添加剂有反应
一件很小很小的事,过去了很多很多年。
但黄佳韵的脱口而出让米盈的心微微软下来。
嗯,这人还算有良心。
她把盘子里最后两只虾剥了,自己吃,顺便嗦了嗦虾壳上的番茄酱,擡头却撞上黄佳韵的目光。
“你出了哺乳期控制下饮食吧,”黄佳韵继续埋头吃饭,好像还叹了口气,不大清晰,“天天喊着怀孕变胖了,零食柜就放在床旁边,你不胖谁胖,管不住嘴,还不爱运动,你房间那椭圆机都成晾衣架了,以前不是挺在意形象的么”
“”
米盈恨得牙根痒痒。
就知道黄佳韵这嘴是天下第一讨厌,好好的话从来不会好好说,不论什么词儿从她嘴里蹦出来总是那么刺耳,这么多年还没被社会毒打,真是社会眷顾她
刚刚那一碟子虾还真不如喂流浪猫了
两只手机同时响起。
新消息来自同一个群聊。
是夏蔚,刚落地就在群里发言:“到广州啦!我飞机餐没吃饱,晚上有没有约?不要荒废青春啊朋友们!”
见一时没人回话,又补一句:“有重大消息公布,我谈恋爱啦!想听八卦的速来!”
同为知情人,猜也猜到了。
黄佳韵和米盈依旧保持沉默。
郑渝却跳了出来:“我我我!我听我听!谁啊?怎么认识的?啥人啊?靠谱吗?干什么的?有照片没?给我看看?”
全是短句,一条接一条,手机震得人脑昏。
作为群主的米盈此时自然要担负清肃群环境的任务,手起刀落,暂时将郑渝移出了群聊。
只剩女孩子,话题就可以肆无忌惮。
米盈递上麦克风:“好了,大胆开麦吧,关于你和顾雨峥。”-
夏蔚也知道她现在的“嘴脸”着实招人烦,像极了逼着闺蜜听crush事迹的恋爱脑。
但顾不上了。
她实在太想和朋友们分享自己和顾雨峥的点滴日常,那些听上去极其平淡、过后回想起却忍不住颧骨升高的细节。
夏蔚说起昨晚在顾雨峥家里,他们谈天说地,陷入各自的回忆,然后再将过往一一抛出,几乎毫无保留。讲自己,讲身边的人那种感觉,就好像是要一口气把彼此缺失的这十年时光通通补回来。
他们说了很多话,聊了非常非常多,直至口干舌燥。
夏蔚试图用一个词来总结她和顾雨峥的相处,大概是“合拍”。
黄佳韵在旁观,米盈则负责提问:“你看看外面的天。”
夏蔚正在网约车上,闻言擡头,车窗外粼粼夜景流动,宛若银河微波。
“天黑了,”米盈说,“天黑就该聊点深夜话题,不然我白白把郑渝踢出去了?”
夏蔚抠着指甲憋笑。
司机在播一首粤语歌,她一个字都听不懂,但幸好,鲜明爽快的节奏能够感染人,像是被一把拉进广州满含生活烟火气的夜风里。
米盈生宝宝时天气还很凉,现在,温度稍有攀升,这种温热围拢四合,让夏蔚想起昨晚的另外一些细节——交缠的舌尖,滚烫而纹理清晰的掌心,喷洒在她肩颈处的灼灼呼吸
还有一些容易被忽略的细微之处,比这些肢体接触更加令人心念频动。
比如。
顾雨峥起身给她倒水,用的是他的马克杯,一只磨砂黑色的杯子。
因为接吻后遗症,头昏脑涨的夏蔚猛地灌了大半杯。而杯子的主人那样熟稔又自然地从她手里将杯子接过,就着她刚刚喝过的杯沿位置,抵上自己的唇,然后仰头,喉结微滚,一饮而尽。
再比如。
他们因为聊天,错过了一大长段电影情节,墙壁上的投影默不作声流逝着,待到夏蔚觉得可惜时,顾雨峥已经起身去调整进度条。
“这样?”他回头询问夏蔚,“我们是看到了这里么?”
夏蔚摇摇头,又点点头。其实她已经忘记前半段的剧情都在讲些什么了,汹涌连绵的吻也顺便把她大脑吞噬掉了。
顾雨峥却将进度条再次往前拉,顺便与她约定:“就这里吧,下次继续。”
他说的是电影。
夏蔚脑子里想的却是其他
讲到这里,手机震动。
车里音乐已经从粤语歌变成了说唱,遗憾的是这混沌不清的咬字,夏蔚还是听不懂。她从回忆中抽神,看到新的群消息,米盈说得极其直白:“哦,所以截止到目前为止,你们只亲了。”
只是亲吻。没有其他。
黄佳韵的发言紧随其后:“才在一起多久,已经算突破了。”
夏蔚一时间分不清好赖话,这俩人好像都不是在夸她。
“顾雨峥大概是这个世界上最合适我的人,你们能明白那种感觉吗?”
她有点词穷了。
大抵是碎掉的一整块玻璃,断裂的形状恰好相接,是在人群中猝然连接上的蓝牙设备,是在一捆电线中随便一搭就亮起的灯泡,是冥冥牵绊,是灵魂之友,是soulmate。
夏蔚想起小时候,外公养在窗台上的君子兰,日日盯,时时盯,也不知哪天出现箭迹,哪天才能开花。翘首以盼也没用,说不上哪一缕春风一拂,橘红色的花苞就冒了头。
都是无法解释的事。
米盈对这种说法非常不满意:“合适?我当初和邝嘉结婚,你好像不是这样劝我的吧?”
当时米盈和邝嘉婚期已定,一切都准备妥当,准新娘却突然变卦,畏畏缩缩,忧虑起自己的婚后生活来。米盈妈妈便拜托夏蔚来劝解。
当时夏蔚是怎样说的?
她说,不要担心,不要害怕,婚姻和恋爱一样,又不是敲定下来终身便不能改,况且这世界上没有完全匹配的灵魂,大家都在磨合中渐渐修剪枝芽,变成彼此合适的模样
怎么?如今到了顾雨峥这儿就不一样了?
夏蔚撑着脑袋,在车上笑得莫名其妙。她也不知如何描绘这种被电流击中的感觉。
只是和顾雨峥在一起一刻,便能想到很久很久的以后。
从珍藏瞬间,变为追逐永恒。
如果可能,她想和顾雨峥有漫长的、无可更改的未来。
黄佳韵在此刻开口,明明她正和米盈在同一屋檐下,却偏偏要在群里打字聊:“所以米盈的婚礼闹了什么幺蛾子?谁给我讲讲?”
她和顾雨峥一样,都是错过了很多年的人。
此时夏蔚已经快到米盈家楼下了,于是发消息:“陪我去大排档吃夜宵吧,一边吃一边聊!”
聊聊那些你未曾经历的事。
虽有遗憾,但万幸,我还有机会,亲口讲给你听
至于郑渝,私戳了每个人:
“哎?我咋出来了?聊啥我不能听的?放我回去啊?啊?”
无人在意。
消息飘散在大排档塑料桌椅与地面的摩擦声里——
夏蔚这次在广州参加完活动,多住了几天。
她不比黄佳韵,能常常来探望,于是给米盈的小宝宝封了个大大的红包,还买了漂亮的小金锁,作为迟来的满月礼物。
她们还一起去了黄佳韵家里,见到了黄佳韵的妈妈,也是相识这么多年的第一次。
和想象中差不多,黄佳韵妈妈是个不善言辞但和善的人,因为残疾不能做太重的工作,又不忍女儿太辛苦,现在在家里接一些服装厂不爱接的零散活,给衣服上拉链或是钉纽扣。
米盈觉得那出租屋很热,堆了许多货,却只有一把电扇摆在角落,广州的夏天可怎么过?出门便在网上下单了空调。
幸亏被黄佳韵看到了,及时拦阻,她把米盈手机抢走:“我不至于连个空调舍不得买吧?”
面对米盈的好心肠,实在好气又好笑:“是我妈的腿吹不了冷风。”
幼稚的人会变成熟,粗心的人会变细致,从前觉得无法摆脱的窘迫,总有一天,会变从容。
夏蔚第无数次感慨时间的超能力,也顺便自我劝告——莫要辜负,人生如寄
她有些想念自己的男朋友,于是发消息,表达想念的同时,也将行程告知。
顾雨峥说,注意安全,回来时我去机场接你。
外公这边有护工,也有他,一切都好,不要担心。
夏蔚又问:“那你呢?”
问句的含义自然不是表面意思,她想听到的回答当然也不会是“我很好”,顾雨峥那样懂她,又怎需她过多提示?
消息很快回过来,连标点符号都恰好嵌进夏蔚的心里。
“我也很想你。”他说。
夏蔚完全控制不住脸上的笑,即便嘴角早已经发僵-
女朋友忙工作的日子,顾雨峥短暂恢复到单身社畜的状态。
林知弈下午去给儿子开家长会,晚上还有应酬,回家太晚怕吵老婆睡觉,便干脆回公司对付一宿。赖于游戏公司共有的加班文化,办公室里永远不缺被褥和简易帐篷。
此时已是深夜。
只剩策划部门的灯还亮着。
他绕路去工区瞄了一眼,发现顾雨峥还没下班,正站在白板前写写画画,眉头紧锁,表情并不轻松。
关于属性武器,已经在测试服收集完最后一波反馈,会在下次版本更新时一起上线。
尽管已经讨论过无数次,顾雨峥还是习惯再多想一步,比如大家都心知肚明,这次改动一定会挨骂,他便开始思索之后的玩家补偿,以及如何将负面评价降到最低。
坦白地讲,开车回家的路上,脑子里已经是一团雾,浓重得散不开。
过度思考使人头疼,是那种生理性的疼痛。
而且天气欠佳,夜色并不清朗,空气里湿度很高,好像两场淋漓细雨之间的间歇。
顾雨峥开始期待明早的太阳。
没办法,属于他的那颗太阳此刻不在他身边
电梯里,顾雨峥查看了夏蔚前几天发来的行程信息,确认夏蔚明天就会回来,眉间弧度总算稍微平缓了些。
电梯四壁照出他的表情。
顾雨峥被自己的喜怒尽形于色逗笑了。
出电梯。
按下指纹锁。
咔嗒一声门开,“欢迎回家”的机械电子音响起。
顾雨峥真的大脑变钝,在听到家里有窸窣声响时还没反应过来,直到换鞋时,发现玄关处摆着一双鞋子,女生的帆布鞋,这才忽感异样。
再擡头,已经有雀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夏蔚光着脚,从书房跑到了门口,朝他扬起一个巨大的笑容:“你回来啦!”
原本应该明天回来的人,于深夜忽然出现在眼前,顾雨峥惊愕的同时也察觉出身体的迅速膨胀,好像行走至游戏里的回血点,原本已经告罄的能量条被瞬间充满。
太阳提前出场。
黎明就在此刻到来。
夏蔚是扑进顾雨峥怀里的。
她的手臂圈起,紧紧环抱住顾雨峥,耳朵侧靠在他胸前,聆听心跳,调整呼吸,直到与之同频就像之前的许多次一样,流程熟练。
她还想和顾雨峥道歉来着,关于她趁主人不在便登堂入室的无礼行为。顾雨峥曾告诉过她家门密码,她便记住了,还真的用上了
对不起,实在是我自控力有限。不然也不会临时更改行程,就因为想要提早一天见到你。
夏蔚的歉意没有来得及说出口。
很显然,顾雨峥也不想听这些。
他单手拥着她,另一只手捏她下巴,使了蛮力擡起,近乎凶狠地吻上她的唇。
沙漠中忍渴已久的旅人,毫不掩饰对绿洲的渴望,夜里迷路的流浪者,费尽辛苦终于寻到一盏明灯。
所谓心之所向,一切凭借本能。
夏蔚还没来得及闭上眼睛,因此陡然撞进顾雨峥的目光里,那样近,好像旋涡。这也是第一次,她感悟到,原来睁着眼睛接吻会使人更加心跳难抑。
顾雨峥发了狠。
她从他裹满侵略的目光里确认这一点。
这一次是彻底的黑暗,玄关壁灯都还没有揿亮。
家中唯一的光是从书房方向投出来的,幽幽洒在地板上-
在顾雨峥回来之前,夏蔚一直在打游戏,刷论坛。
赖于reapass久高不下的热度,新版本还没正式上线,论坛里就已经闹得沸沸扬扬,多数是阴阳怪气和谴责,虽然只是一次版本改动,但这意味着游戏核心发生了变化,已经有玩家站出来谴责reapass吃相难看,终究也要为金钱折腰,以后沦为流水线游戏只是时间问题。
顾雨峥最近压力巨大,夏蔚不用想也知道。
过于强盛的同理心会给人带来额外烦恼,比如,她既能理解玩家的心情,也能明白游戏制作方的进退两难。比如顾雨峥作为制作方的重要一员,他有权利有能力对游戏做出改动,却又碍于现实因素,无法全然凭着自己的心意操刀。
比起被束缚,被捆绑,只拥有那么一点点自由,反倒更显悲哀。
夹缝生存,身不由己,总有一种被裹挟的窒息感。
以上,夏蔚都明白。
亲吻的间隙,她借着昏暗不明的光线,细细观察顾雨峥的脸色,最终在他眼中捕捉到明显的红血丝,那是最近没有好好休息的证据。
“我庆幸自己提早回来。”她笑说。
顾雨峥挑眉询问。
“我再晚一天,你就离衰老更近一天。”她轻轻戳了戳顾雨峥的鼻梁,语气轻松地玩笑,“警告你啊,男人花期很短的,过度劳累小心秃顶长皱纹,我真的会嫌弃。”
最后两个字因为不是真心的,所以要用加重的语气,才能使人信服
顾雨峥到底相信与否,夏蔚不知道。
但她看见了他眼里的笑意。
两人面对面静静站立,随后,顾雨峥重新将她拥进怀里,微微俯身,埋首于她颈窝,额头抵在她的动脉。
那是一个很微妙的姿势,恰到好处地示弱,能激起人无限的保护欲。起码夏蔚的心已经软得捏不起来。
她感受到顾雨峥的呼吸,打在她皮肤上,微微震颤。
“今晚能不能不走?”
夏蔚的手原本轻轻拍着顾雨峥的背,听到这句,顿了顿。
当然可以。
反正离得这样近。
而且她是中午的航班落地,下午回家陪了外公,今晚家里还有护工留宿,无须担心。
只是
“你应该早点睡觉。”
她不用想也知道,顾雨峥这几天熬夜是有多恐怖。
“嗯,睡。”顾雨峥说,“只是想你在旁边。”
这句话说出口时,没有任何的情/欲,只有数不尽的温情,这令夏蔚心生错觉,好像她和顾雨峥不是刚刚在一起,而是已经恋爱了许多年,自有一番默契在。
一切无需多言。
夏蔚再次确信,她和顾雨峥就是很合拍,非常合拍-
她第一次踏足顾雨峥的卧室。
意料之中,纯色的床品,简单的陈设。
顾雨峥刚洗了澡,一起合衣躺下的时候,夏蔚能闻到他发梢及身上的沐浴露香,橘子或是什么,反正清浅冰凉。
男人的身躯到底是高大,顾雨峥自身后将她拥紧,手臂横在她的腰上,如同包裹一般,然后轻轻亲了亲她的头发。
非常小心的触碰,此外再无其他动作。
夏蔚原本有点紧张,但感受到顾雨峥逐渐平稳的呼吸,自己也变得安定下来。
他没有说谎,累是真的,想她陪他,也是真的。
从他入睡的速度便能得出结论
夏蔚却睡不着。
她精神好得跟什么似的,等适应了黑暗,还顺便好好观察了一番房间环境,墙壁的质感,天花板的颜色,灯具的造型,边柜上放着的水杯和睡前书卧室终究还是和书房不一样,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真正的私人领地,而打破私密与边界,往往会令人兴奋。
夏蔚就是因为这个而毫无睡意。
她努力过了,却还是无用,最终只好妥协。
小心将顾雨峥的手臂擡起,挪开,然后轻轻起床-
顾雨峥也没有睡很久。
深度睡眠往往时长有限。
他醒来时发现窗外仍无光亮,只过了两三个小时而已。
疲累已经一扫而空。
身边的位置有微微褶皱,那是有人躺过的痕迹,可周遭一片安静,夏蔚不知所踪。顾雨峥起身,打开卧室门,终于有微弱光线映入双眼。
那是投影仪的光。
夏蔚正在独自欣赏那部他们看了一半的《Birdy》。她抱膝坐在沙发一角,下巴抵着膝盖,脚趾踩在沙发边缘,目不转睛的姿态像极了森林里无知无识的小动物。
顾雨峥有片刻怔忡。
回过神时,目光移向电影,发现她连声音都没开。
大约是怕吵到他睡觉,一切都在全然静音的环境下进行。
顾雨峥想说话,可是喉咙干涸,只能勉强开口:“这样能看懂吗?”
原本聚精会神的夏蔚,被这沙哑声线吓了一跳,扭头看见顾雨峥已经醒来了,几分尴尬:“还是吵到你了?”
“怎么会。”
“我不太困,可能是认床。”夏蔚笑了笑,心里在打鼓。
这简直是过于昭彰的骗人了,她的工作性质每年不知道要跑多少城市,要是睡觉认床可还得了?能让她睡意全无的,无非是身边躺着的人。
音量稍稍上调一格,电影台词流淌出来。
“有字幕的,静音其实也能看,”夏蔚说,“不过这电影稍微有些意识流,我已经看了第二遍了。”
就在顾雨峥睡觉的时候,她循环播放来着。
顾雨峥没有说话,只是盯着她看了一会儿,问:“喝水吗?”
“嗯!”
他往厨房走去,夏蔚听见了水流的声响,是顾雨峥在冲洗杯子,接净水。
依旧是那只黑色的马克杯。
他手指扣着把手,将杯子递到她手上。
夏蔚擡眼看见顾雨峥的嘴唇,泛着一点点水光,便知他已经喝过了,于是接过杯子。
顾雨峥就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沙发微微下陷,也使距离稍微拉近。下一秒,顾雨峥便举起了左手,不是来牵她,而是将手递到她眼前,问:“这是什么?”
他是刚刚洗杯子接水时,才发现自己手上多了个东西。
男人冷白分明的腕骨上,松松挂了一根红绳。
颜色碰撞之下,那样显眼。
虽然很细,很轻,有细微的编织纹路,不算精致,但已经是夏蔚的能力极限。
仿佛做了隐秘的坏事被抓包,她只好承认,是前段时间陪外公织毛衣,做编绳串珠训练,闲来无事时就顺手给顾雨峥编了一根红绳,刚刚趁他睡觉时偷偷系上的。
只因她还记得,刚上高中的那一年,她之所以在几面之间便对顾雨峥印象深刻,除了他雨水一般的沉静气,便是腕上的红绳了。
时隔多年。
再次重逢时,少年成长为男人,手腕红绳也早已变成了银色的腕表。
但有心之人,尚还存着记忆。
顾雨峥愣了下,沉吟片刻:“哦,你说那个”
那红绳是楼颖给他的,在所谓的“大师”手里求来,说是能保健康平安。
顾雨峥虽不相信那大师所言,但毕竟是妈妈送他的生日礼物。那时经历家庭变故,他已经无法从爸妈和家庭中感受到任何温暖,楼颖愿意在他生病时找“大师”求助,这让他窥探到,妈妈对他仍有眷顾。
年纪太小,想法难免幼稚。
后来想想,做妈妈的怎么会全然抛弃孩子。
那根红绳戴在顾雨峥腕上很多年,慢慢褪色,变得松垮。因为养成了习惯,他已经快要忘记自己手上还有这么个东西。
却不曾想,有人看到了,便记住了。
“后来呢?丢啦?”夏蔚问。
“嗯,”顾雨峥点头,“大概是戴了太久吧,出国之前就找不见了。”
“好吧”夏蔚小口抿着水,笑说:“原来真的是求健康平安的,我没猜错。”
顾雨峥转动着手腕,手指轻拨那根红绳:“那这个呢?又是什么意义?”
夏蔚耸耸肩:“一时兴起罢了,没什么特别的,就当做是补偿?”
老天把你的红绳弄丢了,于是派我来补偿你一个。
顾雨峥因为这无厘头的一句话笑起来。
夏蔚搬来抱枕,抱在怀里,然后将电影音量再次调高:“一起看?从上次的位置。”
顾雨峥有些担心:“你真的不困?”
“不啊!”夏蔚斩钉截铁
结果。
不出十分钟,她就脑袋一歪,靠着沙发一角睡着了。
老天不仅会补偿每一个遗憾,更会惩罚每一个口是心非的人。顾雨峥哭笑不得,有些无奈,又担忧夏蔚这个睡姿,醒来多半是要落枕。
纠结再三,还是伸手,摸了摸她的脸。
“夏夏,”唯恐吓到她,他将语气放到最轻,“去房间睡。”
夏蔚醒来时皱着眉,眼睛眯起一条缝,先看到的是电影画面,然后才是顾雨峥的脸。
她丝毫不知自己此刻的表情究竟有多滑稽,还有被困倦眼泪浸润的眸子,有些许潋滟,更要命的是,顾雨峥离她这样近,她甚至无暇去检查自己有没有流口水。
顾雨峥在她的怔愣注视下,缓缓笑起来。
喜欢一个人,大概就是连对方的丢脸时刻都会尽数珍藏,你会觉得那十足可爱,值得你为其高唱颂歌,一万次
后来的进展就更奇怪了。
夏蔚想不通,顾雨峥为什么会在这种时候欺身吻上来。
明明这一整晚有那么多个适合亲吻的契机,为什么偏偏是现在?在她理智尚未归拢,满脸迷茫的当下。
顾雨峥扣住她的后脑,长指进入她的发丝之间,然后微微用力,将她带向自己。
一开始还算温和,可随着她的手擡起,攀附于顾雨峥的肩胛,这个吻就猛然变得剧烈,像是摧毁山林的烈火,漫天焦烟,无从阻挡。
背后即是沙发的死角,退无可退,顾雨峥尽数遮住了本就为数不多的光线。
天地都变昏暝。
她能感觉到顾雨峥腕上的红绳摩擦腰侧的皮肤,然后是肋骨,指腹上的薄茧划过,带来阵阵战栗,还有微弱刺痒。她再一次被顾雨峥身上的热度感染,很快便也将自己抛于火焰之上。
但,这一次。
在他即将收回手,帮她整理衣服的时候,夏蔚拦住了他。
她看着他的眼睛,轻轻、轻轻地,点了点头。
这种时刻,意味很明显。
是允许,是交托。
是褒奖,是许诺
夏蔚觉得她可以用无数词汇来描述此刻心境,好像一切都是顺理成章。
因为她看见了顾雨峥因极尽克制而隆起的眉峰,还有眼睛里的疑惑。她的头发四散开,铺陈在靠枕之上,顾雨峥的手臂撑在她脸颊两侧,显露出筋骨和脉络。
夏蔚知道自己此刻是放松的,她用手指点了点顾雨峥的眉间,然后亲了亲他的眼睛。
“夏夏?”顾雨峥的声线不似平时清澈,略沉,仿佛是某种确认。
夏蔚依然执着,与之四目相对。
然后她听见顾雨峥再次开口:“现在?你确定?”
不然呢?
顾雨峥垂首,轻贴她的侧颈,许久,像是勉强压抑住什么才敢开口,努力稳住声线的痕迹明显:“我不想你觉得,一切是在被我引导。”
他真的不知如何阐明自己。
年少的第一次动心,行于穷瘠巷隅之处的一枚指引,缠绕多年的唯一一个执念。
他的星系中心,宇宙闪烁之中,最明亮的恒星。
人如何能不向往太阳?
这种向往足以把人逼疯。顾雨峥承认,他是人,是个无法脱离欲/望的男人,即便平时再压抑情绪,也有总一些时刻,一些被困顿已久的东西会于深夜爆发。
特别是重新遇到夏蔚以后。
一个人的夜里,他不是没有幻想过,只是每次都会落败,巨大的自责快要把他淹没。
仿佛是一种卑劣的亵渎。
甚至于,此时此刻,他仍然要反复多次的确认,确认夏蔚的心意。是真的,不是错觉,不是他持续多年愿望的幻影
夏蔚的笑容在他眼里明晃晃。
“顾雨峥,你好像很紧张。”
她实在是个善良的神明,读懂信徒的心愿,还愿意助其于困顿中解脱。
最重要的,她不多问,只是用行为表达一切。
“这样吧,”夏蔚伸臂,从沙发的夹缝中捞来手机,看了一眼时间,“现在是凌晨三点四十分,你现在可以出门,去我们常去的那家便利店”
在顾雨峥的错愕的眼睛里,夏蔚好像看见了完整的自己。
勇敢,还有不自量。
“我等你到四点,你大概需要思考时间,我也要。”她扶着顾雨峥的肩膀,轻轻推了下,然后坐起身,整理下自己的衣领。
“现在开始计时。”
她擡头,直视着他,
“顾雨峥,你会迷路吗?”
二十分钟,其实可以做许多事情。
比如,再去给自己倒一杯水。
比如,借用顾雨峥的浴室洗个澡,然后翻出他的一件T恤当换洗,随便套在身上。
再比如,整理好一片狼藉的沙发,然后端着水杯,将电影剩下的几分钟安静看完。
电影里,birdy三次尝试飞翔,他的朋友不理解他作为一个人类渴望天空的意义。直到最后一次尝试,birdy宛如灵魂出窍一般,与自己进行了漫长的对话。
梦想与现实的距离,究竟是不是由大地到天空?
上次到顾雨峥家,夏蔚选这部电影的理由其实很简单,她看到顾雨峥为工作烦心,便天真地想要用电影给他安慰。
说白了,这是一个讨论理想的故事,即便你的理想是虚幻的,是不被他人理解的,是注定陨落的的,你还愿意奋力一跃吗?
夏蔚是有答案的。
并且她自信,顾雨峥一定会同她一起,站上崖边
门被解锁时,夏蔚刚好关闭投影仪。
天好像亮了。
顾雨峥挟一身潮润露水而归,于朦胧晨光之中,朝她快步走过来。
她没有去看他的表情,只是低着头,起身,默默将空杯子搁在了餐桌。
顾雨峥这一次没有任何犹豫,也未给她丝毫考虑余地。
她被一双有力的臂膀抱起。
后背跌进卧室的松软被子里时,夏蔚再次紧紧拥住眼前的人。顾雨峥倾身而来,而她,抚摸着他线条明朗的肩胛,好像那里真的能生出遮天蔽日的翅膀
火苗烘烤她的脊背,汗水蒸发。
大雨浇湿她的羽毛,眼泪决堤。
夏蔚在最难抑的时刻将头扭向一边,可顾雨峥偏偏不饶她,扳回她的脸,十足强硬地一定要让她看着他,看他眼里的爆烈与纯粹。
全程,从始至终。
神明与信徒的身份彻底反转,痴情终成空的预言被推翻。
夏蔚用力衔住了顾雨峥的肩膀,但还是没忍住,出了声。顾雨峥俯身靠近,唇擦过她的耳廓,于一层一层的波澜之中,给与她安慰。
“……我爱你。”
他说。
十指被扣起。两道脉搏之中,隔着一条细细的、粗糙的红绳,摩擦皮肉。
夏蔚觉得这是一种惩罚,惩罚她没有讲真话。
刚刚顾雨峥问她,送他红绳的含义。俗气点儿,就如传言说的那样,红绳可以带走你所有的哀愁,给予你平安与健康。
但夏蔚是有私心的。
她希望绳结能成为一种捆绑。
不是牵着他,不让他向前,而是缚住两个人的手,从今以后,不要再走散。
哪怕从崖边一跃无果,哪怕最终还是重重跌下,也愿意携手暂时逃离这现实的土壤。
她是这样的人。
顾雨峥也一定是的
磅礴的一呼一吸间,夏蔚手指勾住了那根红绳:“跑不掉了,顾同学。”
“嗯,不跑。”
顾雨峥的汗水落下来,砸在她的耳侧,他俯身,亲吻她满是泪与汗的脸,
“我永远跟你走。”
天光大亮,再也不会熄灭。
夏蔚第一次觉得,原来命中注定这个词,是如此真实。
她好像于天光彼端看见了一切的前因后果,她和顾雨峥命中注定的从前,和以后。
漫漫路,万万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