帆船、巨浪和弯月亮
夏蔚是在周三醒来时收到米盈的消息。
她约了摄影棚,得早点去,可是米盈的消息更早,发送时间凌晨三点半,依旧是问夏蔚在哪里,忙什么,如果有空,能不能打个电话。
向来把熬夜会变丑挂在嘴边的米盈,何时凌晨不睡觉?更遑论这语气客客气气,还有点奇怪的疏远。
夏蔚满脸迷惑,翻看最近两天米盈的发言,愈发觉得这人一反常态,当即一个电话拨过去,这次倒是有人接了。
“你好啊,夏夏是不是?”一道上了年纪的陌生女声,“不好意思啊,我是米盈的婆婆,消息是我发的。”
夏蔚一慌,脊背那根神经酥麻了一下,腾地就站直了。撞到化妆包,东西撒了一地-
半个小时后,夏蔚打车去虹桥机场,在路上给彭茵和约的摄影发消息。
虽然事出有因,但临时放鸽子总归是不大好,而且约棚挺贵的,费用不退,夏蔚肉疼,却也只能咬咬牙。
夏蔚曾在米盈婚礼上见过米盈的公公婆婆,很年轻,一看就是家境富裕的人家,待人迎宾挺和善,为了照顾米盈这边的宾客,整场仪式上,一家人都刻意不讲粤语,交流都用普通话,礼数周全。那时几个同学就说,米盈傻人有傻福,嫁得不错。
米盈婆婆在电话里和夏蔚解释,不到万不得已,他们也不想叨扰,可是米盈现在把自己关在卧室里不吃不喝,也不讲话,看着怪吓人的。米盈婆婆是趁米盈睡着,偷偷开门进去,拿手机给夏蔚发消息。
“米盈微信里两个置顶,一个是邝嘉,一个是你。”米盈婆婆说,“邝嘉现在在国外,实在是回不来。我也是没办法了。”
夏蔚表示理解。
寻常过日子哪里有偶像剧般的浪漫桥段,一言不合豪掷千金,可能来年一年全家的吃喝都要指望着这个项目订单,纵使邝嘉在外边急得团团转,也无计可施,无暇分身。
“从查出怀孕,就这个样子了?”夏蔚问。
“是啊,本来我们都挺高兴的,谁知道”
夏蔚下了飞机,拎着行李箱直奔米盈家,是米盈公公婆婆开的门。看见夏蔚跑得脸通红,满头汗,顺着脖子往下淌,他们连连道歉。
夏蔚用手横抹一把脸,示意那扇关得紧紧的门,小声问:“哭了么?”
以她们近十年的交情和彼此了解,遇事不掉泪,那就不是米盈了。总要承认,这世界上就是有爱哭的人,他们把哭当成一种排毒解压的方式。
可偏偏,米盈婆婆摇了摇头:“就是不吃不喝,也不怎么睡觉,我试着劝了几回,也没用。眼泪倒是没有掉的,可是越这样我们越担心啊。”
“那我去看看。”
夏蔚走到卧室门口,也没敲,推门就进。
卧室里黑黢黢的。
明明是阳光正好的下午,可窗帘严丝合缝,米盈把自己裹在被子里,从远处看就是一小团。夏蔚用手指戳了戳那小团凸起:“哎,装什么鹌鹑?”
米盈公公婆婆在客厅站着,面面相觑。等了许久,只隐约听到米盈哑着嗓子说了句,你怎么来了?
不出两秒,便是暴烈的哭声传过来。
那嚎啕令人心焦,好似压抑许久终于爆发的水井。
夏蔚站在床边,任由米盈像只树袋熊一般抱住她的腰死死不撒手,眼泪和汗水一同将衣服浸湿。她轻拍着米盈的背,帮她顺气:“没事儿,没事儿”
阳光顺着窗帘下摆那一条细细的罅隙刺进来。黑沉卧室终于有了一丝亮-
脆弱,敏感,泪点低。这些特质在处处颂扬坚韧勇敢大女主的舆论环境里,似乎已经成了人人喊打的无病呻吟。
但夏蔚没办法对米盈有任何微词。
米盈就是这么个人。
她们全程参与了对方的成长,十几岁到二十几岁,针线来回穿梭拉紧,没有谁比她们更了解对方,不论是沿时间勾描的脉络,或是按那些往事阖盖的印章。
夏蔚抱着米盈,等她的眼泪缓缓蒸发,恍惚间,好像回到了荣城一高,那时,米盈因为期中考试错了一道化学老师讲过无数次的常识题而挨骂,晚自习,紫藤架底下,她就是这样哭,害得夏蔚一边帮她擦眼泪,一边还要帮她挡住教学楼前来来往往的目光。
入夜,外面的弯月却好像不敌晚自习那样亮了。
夏蔚想来想去,大概是因为从前心比天高,看什么都是轻松明快的吧。
公公婆婆早早去了客房,把空间留了出来。
米盈和夏蔚两个人并排躺在床上。夏蔚高高举着验孕棒仔细端详,然后摸了摸米盈的小腹:“天呐,难以置信,你要当妈妈了!”
一句话,刚被哄好的米盈眼泪又开闸。
归根结底,是因为这个孩子的意外到来而心情郁闷,米盈难以接受,明明自己还没长大呢,怎么就忽然要养另一个小孩了?一时间好像天要塌下来,本能想逃,可逃又能逃到哪里去?
之前一段时间的食欲不振、失眠多梦、情绪波动大,也都找到原因,是因为激素水平的变化。米盈的孕期反应非常夸张,从怀孕初期就开始了,她小心翼翼把手掌盖在肚子上,可一想到里面有个小生命,又吓得赶紧松手。
“叔叔阿姨呢?知道了么?”
“知道了,要来看我,我不想让他们来,”米盈鼻子红红,望着天花板,“我妈妈的火锅店最近又开了分店,她忙得没时间睡觉,我爸也是,前一阵子去医院体检,大夫说他有糖尿病先兆,血压也高的吓人,有一次差点在家里晕倒。”
“邝嘉呢?”
“跟他说了,他很高兴。”米盈使劲儿抹脸,“他高兴有什么用?怀孕不是他辛苦,孩子也不用他生,只顾着高兴就行了。”
夏蔚攥了攥米盈的手:“别这么说,邝嘉挺好的,还有邝嘉父母,不管怎么说,从你们恋爱到结婚我也算是全程旁观吧,人家对你,真的没得挑。”
“我知道!我也没有抱怨!我就是”
没说完的话,夏蔚替她补充了:“你就是害怕。”
米盈通红一双眼盯着夏蔚,片刻,眼泪簌簌落下:“对,我就是害怕,还有点遗憾。”
害怕突如其来的变迁,害怕未知的风险,害怕以后的人生不如自己所愿。
至于遗憾,就更多了。
最令人难以接受的是,人生最自由的阶段到此为止了。之后便要变成上有老下有小的、彻彻底底的“成年人”。
重担之下,缚手束脚。
怎么能不伤怀?
米盈说:“我其实还有很多想做的事,我二十七岁了,除了结了个婚,好像一事无成。上次投资面包店失败了,我本来想这次好好学一学,上上课,再试一次,我还想去欧洲玩,还想学潜水总之我规划好的一切,因为这个孩子,全毁了。”
夏蔚打断她:“还潜水呢,你连游泳都不会。”
“不会我可以学啊!”
“这么多年,你学了么?”
“”米盈被夏蔚怼得一愣一愣的,伸手便擂她,“你是来安慰我还是气我的?”
夏蔚往旁边挪了挪:“我只是觉得没什么好郁闷的,你列举的许多事情,即便没有这个孩子,也未必会去做,那些真的非常想要完成的事,有了孩子,也不耽误啊。”
米盈反驳:“你想得太简单了。”
夏蔚侧身,撑着脑袋看着她:“是你想复杂了。”
逢山开路,遇水架桥,实在是太深奥的智慧了。天生心思重、易想多的人,怕是花多少年都学不会,米盈就是其中之一。
她羡慕,甚至有些嫉妒夏蔚。
嫉妒她永远都像个火箭筒一样,只顾往前冲,从来不管身后烟尘。
“你闭嘴吧!跟我讨论孩子,你连恋爱都没谈过,跟我这当什么心灵导师!烦死了!”米盈翻了个身,索性不理夏蔚了。
夏蔚悄悄伸长脖子看了一眼,见米盈手机屏幕亮着,在搜孕早期注意事项。看来是今天哭爽了,气儿顺了,有些事情就慢慢想得通了
安静的夜,好朋友在身边,当然适合聊天。
尤其是情感话题。
“米盈。”
“干嘛!”
“其实我也有点事情想跟你讲。”
“说。”
夏蔚沉默了一会儿,缓缓开口:“我碰见顾雨峥了。”
“谁?”米盈回过头,反应了一会儿才恍然,“啊,他啊。所以呢?”
夏蔚详细讲了讲和顾雨峥偶遇后的种种。
“我有件事一直瞒着你,跟你道个歉。”她搓了搓脸,坦白,“其实上学的时候,我暗恋他来着。”
米盈听到这原本有点生气,最好的朋友竟然和自己藏秘密,搁谁都会心里不舒服,但她看着夏蔚放倒在卫生间旁的行李箱,今天因为下了飞机就往这边跑,轮子都磕飞了一个。
再瞧瞧夏蔚的脸,就决定不和她计较:“怎么?暗恋很骄傲啊?我高中暗恋对象多了去了呢。”
也不知这有什么可比的。
“不仅仅是这样,”夏蔚深深吸一口气,“算了,我也不知道怎么说。”
“你见到他,还喜欢他吗?”
就在上个月,彭茵问过夏蔚同样的问题,那时夏蔚的回答明明很笃定。可感情这事儿总是玄妙。和顾雨峥有了一些交集之后,此时此刻,米盈也如此直白相问,她竟然迟疑了
还喜欢吗?
“他没长呲了吧?”
夏蔚抿唇,有点藏不住笑:“没有,很好。和以前一样,或者比以前更好。他比以前爱说话了,还爱笑了,我不知道他原本就是这样的性格,还是这些年变了。”
“那肯定是变了呀,人都是会变的,”米盈说,“那你打算怎么办?你们会有进展吗?”
又是漫长的沉默。
沉默过后,夏蔚终是摇了摇头,依旧给出无效答案:“不知道。”-
喜不喜欢,有无变化,丢失的那一段轨迹里发生了什么,以及未来的轨迹能伸向哪里,这些夏蔚通通不知道。
她一向不是谋定而后动的那种人,什么事情想了就做了,从不瞻前顾后。可直面感情时,光靠勇猛无用。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的船帆该升多高,朝向哪里,何时该随波飘荡,何时又该加速冲锋。
总有一种混混沌沌的无力感。
夏蔚并不常体会这种滋味
下一个工作在周日,这意味着夏蔚可以在广州停留几天。顾雨峥发来消息时,她正在医院,陪米盈建档做产检。
顾雨峥言简意赅,问她最近行程是否排满?因为公司今年开始推新游戏,一个ARPG手游,计划找几位coser做角色代言,如果夏蔚感兴趣,可以接触一下。
医院人挤人,夏蔚让米盈坐在楼上等,她下楼帮米盈缴费,顺便回语音消息:“当然有兴趣!我该和谁联络?”
“晚些我把同事名片发你,和你讲一下基本情况。”
顾雨峥听到了夏蔚那边的嘈杂,还有机器叫号的电子音,于是多问了句,在哪里。夏蔚回,说她正陪朋友在医院产检。
“米盈,我的高中同学,我记得你们是认识的不过可能不熟。”夏蔚一手拿手机,一手拿产检手册,胳膊还夹了一瓶矿泉水,一转身,险些撞上行色匆匆的产科医生。
医院这地方,永远都是快节奏的。
夏蔚来不及和顾雨峥多聊。
晚上回到家,等米盈睡着了,她才能轻手轻脚到客厅阳台去,开辟一小块安静之地,站在夜色里给顾雨峥回了个电话。
珠江新城奢侈的夜景,天河CBD,一眼望去,遍地都是碎金闪烁,夏蔚伸个懒腰缓解一天的奔波,不小心溢出一小声叹息,自觉无礼,赶紧捂紧嘴巴。
幸好,顾雨峥好像没有听见。
他如常和她讲了一会儿工作,关于手游的宣发进度,最后才开口问:“你还在室外?”
“没呀。”
“我听见风声。”
“哦,可能是太高了。”夏蔚小心往下看了一眼,小区楼下的绿化像是蚂蚁的迷宫,“我在阳台吹风,广州夜景很好看。”
她说起自己第一次被大城市的夜景所震撼,就是高三毕业的暑假:“当时高考还没下分呢,我和我同学去泰国玩,中途路过广州,好像是有个漫展吧?忘记了,总之我因为在地铁里迷了路,错过了,有点遗憾。”
夏蔚记得那天,和郑渝跑去现场时,人群早已散光。
“不怕你笑,我现在坐地铁偶尔还是会迷路,因为总要上上下下,不如公交,我就站在原地等,该来的车总会来。”
电话那边,一片寂静。
夏蔚没有听到顾雨峥的声音,还以为是网不好:“顾雨峥,你在听吗?”
许久。
“嗯,在听。”
他的声音有点哑,好像不似平日清澈,在这燥热浮动的夜。
夏蔚说,此刻已经是八月末九月初了,若是在荣城,天气早已转凉了,哪里会这样热。
顾雨峥闻言,从客厅起身,走到阳台,单手拉开玻璃门,站定。
夜风拂面,的确闷热不干爽,且好像马上要降雨,空气中有涩味。
他忽而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夏蔚的时候,好像也是今天这样的天气,有种风雨欲来的压抑,恰逢他刚刚跟随楼颖转学去荣城,心情也茫然又颓败,好像沉于雨水中。
那时他根本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该往哪走,该做什么。
那年初秋荣城雨水淋漓,世界仿佛黑云压顶,难得一场破局的晴天,他记住了一个叫夏蔚的人。
她好像永远是轻快的。
不论从前还是现在。
他持着手机望向远处的黑沉,却听见夏蔚喊他:“顾雨峥,你那边也能看到月亮吗?”
没有月亮。
暴雨之前,云层那样厚,但他还是笑了笑,撒了个谎:“嗯,能看到。”
“我有时会觉得神奇,就比如现在,我们不在一个城市,但却能看到同一个月亮。”
夏蔚总会有些奇特的脑回路,发出一些随性的感悟,“月亮挂了这么多年,今天是这样,明天也是这样,所以有些错过的东西,根本没必要纠结,转个弯回来,可能丢的东西就在原地,你说是吧?”
她语气轻松。
但其实,看不见的地方,心脏在疯狂跃动,隆隆作响。
夏蔚单手捂着胸口,紧张异常,不知电话那边的人有没有明白这番话外之音。
好想让他听懂,却又怕他听懂。
顾雨峥,我原本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
但你偏偏又出现了。
还搅起滔天白浪,掀起巨响,夏蔚感觉自己的指南针彻底失灵了,黑夜中的汪洋快要将她吞没,好像只能努力攀着桅杆,才能勉强吸一口氧气
一秒,两秒。
她没有等到顾雨峥开口说话,反倒放下心来,开始给自己找补:“我好像话太多了是不是?实在不好意思,只是今天陪同学去医院,想起了很多以前的事情。”
“夏蔚。”顾雨峥忽然开口打断。
“嗯,怎么啦?”
“我也会遗憾,遗憾自己错过了一些东西。”他说。
夜风忽然停滞。
夏蔚感觉心跳再次猛烈,像是海上风暴来临前的某种预感。
她的拳头再次用力抵住胸口,尽量平稳声线,却还是一不小心,尾音转调:
“你错过了什么?”
高处的空气仿佛被月色灌溉,更清澈,更安谧,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充盈起身体。
空旷的一段沉默里,顾雨峥没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