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雨峥
夏蔚是个什么样的人?
许多爱情电影会对“心动”的瞬间极尽细微地描写——眼神交汇浮动的片晌,递东西时不小心触碰到的手指。久别重逢后的喜出望外,星河鹭起,又或是经历一场离别才后知后觉,于深夜中无法压抑的狂热想念。
顾雨峥暂时不知如何形容他眼中的夏蔚,他只是觉得最近在学校里见到夏蔚的次数多了一点。
在人群中四处环视,主动搜索,加倍留心,会增加这种“偶遇”的概率。
六班在楼下,和十二班隔着两层,但每天晚自习结束敲铃后,夏蔚都是第一批冲下楼的,她速度飞快,只剩几阶楼梯时她会直接蹦下来,拐角时会拽着栏杆把自己“甩出去”,以此获得几秒惯性加速。
估计是为了早点回宿舍抢水龙头洗漱。
夏蔚值日的时间是每周三早上,十二班的清扫责任区是教学楼后的小花园,她会拎着笤帚准时出现,伸长手臂去够不知谁随手扔在草丛里的饮料瓶。值日生没时间到食堂吃早饭,因此每周三,会有个男生给她带豆浆和小笼包,路过小花园时,递到她手上。
顾雨峥记得这个男生,但好在,夏蔚对他的态度很明朗,她会一手接过早饭的同时,用另一只手锤那男生肩膀一拳。
没有哪个女孩子,会用这种方式和喜欢的男生打招呼吧?
应该没有吧?
到楼上的英语组办公室送作业,往往会路过十二班的后门,顾雨峥因此掌握了十二班的座位调换规律,也总能捕捉到一个趁下课十分钟站在窗前吹风的背影。
她习惯把双手背到身后去,努力踮脚,耸肩,转动脖颈,像是在做某种活动筋骨的保健操,只可惜,动作太不标准了。
阳光照在她的头发上,像只懒洋洋的猫。
等到他从英语组出来,原路返回,再看一眼,那只猫就已经回到座位去了,她仰头,把书盖在脸上,口中喃喃,好像是在背单词。
顾雨峥收回视线,也强行把自己微微扬起的嘴角扳正
真心总是笨拙,暗恋从不磊落。
顾雨峥偶尔会为自己的“偷窥”行径自惭形秽。
他觉得应该寻一个机会主动认识她。不是举手之劳的帮忙,不是混迹于一群人之中短暂的交谈,更不是从朋友同学口中听到她的名字。
你好,夏蔚。
应该选一个恰到好处的时机,站到她面前,用最直接的方式说出这四个字。
生活里多的是迷茫和不可控,比如未来该往哪里走,考一个什么的大学,去东南西北哪一座城市,做一份什么样的工作这些通通不在可控范围内,所以,那些可以被控制的,可以被安排的,就变得异常珍贵,一定要让它们按部就班地进行,遵循计划,不要脱轨。
认识夏蔚需要计划。
处理家事需要计划。
又是一个周五,顾雨峥放学,路过没关门的菜市场,拎了些菜和肉回家。
楼颖从前最喜欢美食,和一些时刻注意身材管理,讲究调配饮食的有钱太太不同,楼颖从前挺随性,最大的乐趣就是四处寻觅好吃的。不仅要求家中阿姨有一套做大荤的好手艺,她自己也会下厨,家中厨房是最热闹的地方,锅碗瓢盆,油盐酱醋,叮叮咣咣。
周末,顾雨峥跟着顾远打完网球回来,家里总是一股浓郁的饭菜香,顾远吸吸鼻子就知道:“嗯,今天晚饭是你妈妈做的。”
等洗完澡出来就能开饭,顾远会从背后抱着正切黄瓜摆盘的楼颖,讲这一天的工作,顾雨峥则踮起脚试图去掀锅子,看看今天吃莲藕排骨,还是清蒸鱼
只是忽至的人生变故,往往不需要计划。
顾雨峥很久没有吃过楼颖做的饭菜,他无所谓,但楼颖上一次去医院复查,已经出现了贫血的现象。
医生得知楼颖一直在吃素,还以为她是担忧病情复发才刻意控制饮食,赶紧纠正她,这是不对的,相反,要多摄入营养,特别是午餐晚餐要保证蛋白质。
楼颖表面答应,回来以后依旧偏执。
顾雨峥打开冰箱,看到他上周末买的鸡蛋一颗未动
牛腩切块,焯水,放进砂锅开小火,番茄用开水烫过,去皮,切块。
米饭好了的时候,顾雨峥刚好把番茄牛腩端上桌,给楼颖盛的那一碗里牛腩更多。楼颖根本不知道顾雨峥什么时候去交的燃气费。她坐在餐桌旁,冷眼看着一桌菜,没动。
“我不吃。”
“知道,”顾雨峥垂着眼,面无表情,挑走那碗里的一小片姜,然后往楼颖面前推了推,“放这而已。”
楼颖知道他什么心思,这道番茄牛腩还是她从前最拿手的菜,顾雨峥学了个大概。
“师傅说我不能吃肉。”她说。
“你不信医生,倒信那个神棍。”
楼颖拧起眉毛,显然是对这个称呼不满意。顾雨峥假装没瞧见,安静夹起一箸米饭:“不是神棍是什么?儒释道她占哪一样?”
甚至连宗教都不是,也就楼颖深信不疑,救命稻草一样抱着。
“我想在荣城高考。”母子之间一段沉默过后,顾雨峥开口。
楼颖裹了裹身上毯子。她怕冷,即便是夏天:“你刚转学来的时候,不是很讨厌这里么?”
是。顾雨峥在心里说。但现在没那么讨厌了。
“我查过了高考政策,跟随监护人迁户籍,办落户就可以了,不麻烦。”
楼颖挑起细眉:“户籍和你爸在一起,怎么办?”
“容易,你和我爸离婚。”顾雨峥没有任何犹豫,像是一早便度量好了,“如你所说,我们各过各的日子,反正你们也没有感情,与其继续拖下去,还不如”
“顾雨峥,这才是你真实目的吧?替你爸当说客来了?”楼颖反应很迅速,随即而来的便是加快的语速,“不可能,我不会离婚。转告你爸,只要我还活着一天,他就不要想把外面那个人带回家,法律意义上我永远都是他的妻子。”
顾雨峥没擡头,缓慢咀嚼着,却尝不出什么滋味,他忽然想起春节时和顾远一起吃饭,当他提议让顾远和楼颖离婚的时候,顾远来路不明的那一声冷笑。
原来。
顾雨峥终于找到了症结,原来那声笑背后的含义是笑他蠢,找错了劝说对象,不是他顾远不想离婚,而是楼颖始终在坚持。要劝,就劝你妈妈。
楼颖的执念让顾雨峥无计可施,那是一种深浸痛苦也不肯放手的执念,哪怕现在顾远生意不如从前,维系着婚姻也无利可图,她也愿意和顾远继续捆绑着,要掉下悬崖就一起掉,要下地狱也要一起下。
即便这毫无意义。
许多执念本就是毫无意义。
楼颖一直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因此她的执念更添加了一层锋利的铠甲,很难透过这层铠甲,看到她真正的心。
顾雨峥天真地以为只要离婚,楼颖就可以告别从前的一切,振作起来,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但现在看来,太难。
“你吃吧,我要早睡了。”楼颖起身,面前的番茄牛腩汤一口未动。
她走到卧室门口,回头看了看客厅沙发,那是顾雨峥每周末回来睡觉的地方,高个子的小伙子,要委顿在那样狭小的沙发,腿都展不开,脚步踌躇一会儿,还是开了口:“我没钱租更好的房子,你回上海找你爸去,你是他儿子,他哪怕再败落也不会不管你,家里不会没有你的房间,为什么偏要跟着我?”
顾雨峥没有回头,依旧默默吃着饭。从楼颖的角度看过去,少年虽然垂着头,肩膀依然是舒展而挺直的,不塌。
“也不必等到高考以后了,你爸不是早就要送你出国?现在就联系学校吧。”
顾雨峥还是没动。
算是表明了态度。
“随你,”楼颖也没了耐心,“反正我不会替你辛苦跑前跑后,你在哪里高考,考成什么样子,将来去哪里生活,会不会飞黄腾达都和我没关系,我早说过了,你自己的人生,不要指望别人。”
哪怕是妈妈。
砰,楼颖关上了门。
顾雨峥在满室寂静里端起碗,喝掉最后一口汤-
悲伤同样具有边际效应。当情绪积累到一定程度,多一点,少一点,作用于人身上,其实不会有多大区别。
只是需要更多消化时间罢了。
邱海洋是第一个发现顾雨峥最近不对劲的,话比以前更少了,好像总在出神思考什么事,两个人相约打球的频率也越来越高,顾雨峥挥拍时倒像变了个人,生猛霸道,怎么看都是在泄愤。
“不打了不打了,肩膀疼,靠,今天考试涂答题卡胳膊都哆嗦。”邱海洋撂下球拍,“我回寝室再刷会儿题吧,明天考英语,我怕考砸了,我妈说了,要是这次分班考试进不去火箭班,她就要找学校申请让我走读,在学校旁边租房子陪我一起住。”
学校周围的小区基本都租给了一高学生和家长,尤其是高三生。尽管学校反复强调,寝室环境很好,更有学习的氛围,但家长们总觉得孩子应该放在眼皮子底下照顾,起码晚自习回去了,还能给孩子做顿夜宵吃。
“哎顾雨峥,你家住哪?”
顾雨峥仰头喝完一瓶矿泉水,将瓶子捏扁。
“走吧,回去了。”
没有回答邱海洋的问题
一周以后,分班考试成绩公布。
六班一共四个人进了前三十,两文两理。
六班班主任有点骄傲,却也没有太过喜笑颜开,毕竟尖儿都被掐走了,对于平行班来说不算公平。
换班级,寝室自然也要跟着换,邱海洋和顾雨峥双双离开,因此要请原寝室的室友们吃个饭。
“你们吃什么?”
“无所谓啊,挑贵的,反正你和顾雨峥请客。”
“行!”邱海洋是险胜,这次物理卷难,他凭着擅长学科的优势堪堪挤进前三十,这也意味着不必被老妈强行“圈禁”,高兴得脚步都轻快了,“走吧,二楼。”
学校附近新开的汉堡店,楼上更安静。顾雨峥一边跟着室友上楼,一边低头打字,明知楼颖不会回他,但还是发去了信息,告诉楼颖自己今晚晚点回家。
“听说火箭班的课程进度会比平行班快。”有人讨论起听来的传言,“据说高二前两个月之内就会把课程全上完,之后的一年半时间都是高考总复习。”
“差不多吧。”
“那也太累了,天天都是高压。”
“那也没办法,我还是觉得咱们比文科班好一点,你看那些学文的,背题都背傻了,这三年光是用完的笔芯都比咱们多一倍吧?”邱海洋发觉顾雨峥落在了后面,于是回头,“我说,你也傻了啊?给谁发消息?”
二楼人少。顾雨峥将手机放回口袋,擡头的片刻,看见正对楼梯口的四人座位。
还有座位上那个孤零零的人。
于是目光停驻,脚步也不再往前了。
夏蔚前段时间生病,半个月没来学校,他是知道的。
一开始只是疑惑,从十二班后门经过时瞧不见站在窗边吹风的那个背影了。一天,两天,三天,一连三天没瞧见,他实在忍不住,随便拦了个人问:“同学你好,请问夏蔚在教室吗?”
“夏蔚请病假了。”
男生面色沉下来:“她怎么了?严重吗?”
“哦,不严重,听说是水痘。”
顾雨峥沉吟片刻,隐约有些模糊的记忆,好像自己读小学时得过水痘,会发烧,会有皮肤症状,那滋味确实不好受。
希望她快些好起来。
他依旧每天都会路过十二班,照例每天都往教室内望去一眼,再次看到夏蔚,就已经是分班考试前夕了。
这次在班级后门停驻的时间稍稍多了那么几秒,顾雨峥想亲眼确认夏蔚已经康复了。
还好,夏蔚看上去状态挺不错,只是脸上多了几颗未消的痘痕而已,她和同桌女生有说有笑,乱糟糟的大课间,笑声很亮。
顾雨峥也跟着笑了笑,完全无意识地-
既然已经痊愈了,那现在
隔着几步远,顾雨峥看着坐在汉堡店里低着头的夏蔚。
她面前摆着纷乱无章的卷子和答题卡,装着杂物的餐盘被推到了一边,女孩用手遮住了额角,从他的角度,完全瞧不见她的表情,她的脸。
这是一个自我防御的姿势。
她在难过,说不定还在哭,但碍于公共场合,只能用这种方式挡住眼泪。
这个忽然蹦出的猜测让顾雨峥心中一紧,好像心跳都停了半拍,未尝感情的少年哪知女孩子眼泪的杀伤力,不必亲眼所见,只需想象她红着的眼,他就莫名慌得厉害。
夏蔚也会哭。
她为什么会哭?
能让她一个人在周末躲在角落掉眼泪,必定是非常非常严重的事。
顾雨峥压住这种令人飘忽的慌张,片刻冷静后,只有一个答案——因为这次的考试成绩。
他看过学年榜了,当然也找过夏蔚的名字。夏蔚考得还是很好,虽然名次稍稍掉了一些,但缺课半个月,还要忍受生病,能取到这样的成绩,顾雨峥扪心自问,他未必可以。
夏蔚一只手挡着脸,另一只手在不自觉撚答题卡,纸角都被撚皱了。
她不想被这么多人看到她在哭。
顾雨峥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此时此刻又该做些什么,但起码,要尊重她的自尊心。
于是。
“下楼吧。有点冷。”他和邱海洋提议
每个人处理悲伤情绪的方式不同,顾雨峥的方式是把自己扔进题海,或是去网球场发泄。
夏蔚的方式是哭一场。
顾雨峥觉得这也很合理,就好像身体在排毒,哭过了,许多事情就可以掀过去。他从不认为火箭班就比平行班高贵,这只是学校的安排,但既然夏蔚在意,他就想尽自己所能,帮帮忙。
“除了分班考试,还有没有什么方式能进火箭班?”他问邱海洋。
邱海洋是班长,学校的这些规则他最清楚:“也有啊,高二这一年,连续三次大考都进学年前十,高三就可以去火箭班。”
说完又补充:“不过没必要,因为都高三了,谁愿意进一个陌生的环境啊?还要花时间认识新同学,新老师,太不划算了。”
“荣城一高的平行班也不是没出过清北生,太着相就是犯傻了。”邱海洋说,“而且火箭班的氛围怎么说呢,大家都比较极端,传说那怨气比地府还重,自愿退出火箭班的也大有人在。我打算在火箭班待几个月试试,如果压力太大,我就主动退出。”
嗯,对。
顾雨峥想,可以这样安慰夏蔚。
之前他计划要挑一个合适的机会,合适的时间点,主动认识她,今天好像就是一个好时机。
他从没有这样认真严谨地措辞过,他想要告诉夏蔚,一次考试不能代表所有,更不是一锤定音,这只是一个太过微不足道的战斗了,她执那样锋利的刀枪,以后自有更大的战场要赴。
如果如果她希望有人和她一起战斗,那他也愿意放弃这个火箭班的资格。
不是冲动,他只是想向她证明,这没什么大不了。
年轻的心总是广阔,能装下旷远天地,山川湖海,所有事情跳出来看,其实都没什么大不了。
日光一点点落下。
顾雨峥借着最后一抹余晖,把数学卷子重新做了一遍,顺便把每道题的关键步骤都列了出来,如果夏蔚需要,他可以帮忙订正错题集。
现在,只要等待夏蔚下楼。
你好,夏蔚。
我是顾雨峥。
我们之前见过,很多次
顾雨峥有些担心,这些被他记在心里的“偶遇”,或许根本没有引起夏蔚的留意,在她眼里,他大概率只是有过几面之缘,说过几句话的普通同学。
她可能根本不记得他的名字。
但,还是想试一试。
等等,再等等。顾雨峥不自觉拨弄着手腕上的红绳,频繁看向手机上的时间,已经八点多了,天幕已经黑下去了。
她还在哭吗?这时候上楼,会不会太无礼?会不会让她太尴尬?
客人越来越少,店里播着舒缓的轻音乐,顾雨峥走到楼梯处,又停住了脚步,他听到楼上自助饮料机器掉落冰块的声响,还有机械人工声:
请呼唤店员添加可乐。请呼唤店员添加可乐。请呼唤店员添加可乐。
顾雨峥擡头,略微疑惑。
也是在同一时刻,有人影出现在楼梯拐角。
他迅速转身,回到座位,重新拿起了书。
“你”直到女生从他面前经过,顾雨峥下意识起身。
默念过无数次的开场白就在喉头,最终没说出口,因为夏蔚脚步飞快,手依然遮在脸旁,分明就是刻意躲避。
只一步之遥。
偏偏这一步之遥里的犹豫最为致命。
顾雨峥到底还是跟了上去,他想,天已经晚了,在不打扰她的情况下,他想送她回家,可店门被夏蔚推开,他紧随其上掌住了那扇玻璃门的同时,看到门外有人。
“外公!”夏蔚跑向那位老人。
“走吧夏夏。”外公接过夏蔚的书包,往夏蔚身后望了一眼,穿着同样校服的男孩子正看向这里。
“是你认识的同学吗?夏夏?不打个招呼?”顾雨峥听到那老人这样问。
握着金属门把的手不自觉攥紧了,像是等待一枚即将升空的焰火。
“啊?我没和同学一起啊。”
夏蔚没有回头,却给出无比笃定的答案,她挽住老人的手臂,像是根本不屑驻足,
“不认识,只有我一个人,走吧外公。”
砰。
焰火被点燃,攀上夜空,顾雨峥没有看见绚丽的图案,只听见了一声干脆利落的巨响。
消散之后,只剩寂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