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梦冬不知道自己的失落是从哪里来的,简直莫名其妙。
可这来源不明的情绪就是空前汹涌,把她心口堵得满满当当。
她清楚的。
没人有义务一直等在原地的。
更何况当初是她先把谭予给踹了,拍拍屁股走得那叫一个潇洒自如,又凭什么要求人家八年来一直对她念念不忘,为她洁身自好守身如玉呢?
大家都要过自己的日子,谁离了谁都能活。
结婚,生子,成家,立业,沿着稳妥的人生轨迹向前。何况是谭予。他本就该有顺遂平稳而富足的一生。
那些阔别多年还能重归于好的剧情终究只是天上月亮,看得见摸不着,太珍贵,也太稀少了。
许梦冬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坐了很久,调整好情绪,起身去卫生间。
保洁阿姨刚好在水池涮完拖把,把卫生间的小窗打开通风。
伊春靠近原始森林,空气质量好,许梦冬擡头望了一眼,透过卫生间那个狭窄的小窗,能看见外面冰蓝澄澈的冬日天空。
今天是12月31号,是一年里的最后一天。
明天是元旦,又是新的开始-
她再回到病房时,听见姑父和姑姑在斗嘴。
“你去给我办手续,我要出院回家。”
东北老一辈人的想法,若不是迫不得已,逢年过节特别是新年这样重要的日子,不能在医院里度过,否则来年一整年都会不顺。姑父大半辈子都混迹在林场和庄稼地,对口口相传的风俗深信不疑。
姑姑给姑父倒了热水,吹一吹,把保温杯塞他手里:“得了吧你,老实待着,听医生的。医生让你出院你才能走。喝水。”
其实如果只是崴了脚,不用住这么多天的,是姑姑勒令姑父借此机会给全身做了大体检,结果查出不少小毛病,尿酸高,胆结石,高血脂姑姑的家庭地位说一不二,直接把人摁在了医院里,吃药挂水,调理好了再回家。
姑父一言不发委顿在病床上,平时本就沉默,这会更像小孩儿,闷声:“我要吃溜肉段。”
姑姑眉毛一竖:“我看你像溜肉段。”
提起溜肉段,许梦冬也有点饿了。
如果说锅包肉是东北出圈名菜,那溜肉段就是能与之齐名争高低的选手。
腌制好的里脊肉裹面糊炸到外酥里嫩,青椒胡萝卜也过油一遭,脆生生的,再一起回锅,汤汁收到浓稠挂在肉段上,又脆又香,再舀一勺汤拌米饭,许梦冬能吃两碗。
医院是有盒饭的,不过就是粗糙普通的大锅饭,不好吃,许梦冬赶紧趁着中午饭点出医院大门,去附近的家常菜馆打包了几道菜回来,烧茄子,酸菜炒粉,蒜泥皮冻,当然还包括姑父点名要吃的溜肉段,摆满小桌板。
美中不足,这家的溜肉段做得一般,许梦冬给菜拍照发到微博上,有来自南方的粉丝给她评论,说她凡尔赛:“这还不好吃?那什么样的好吃?”
许梦冬想了想:“我高中食堂做得最好吃。”
其实也不是。纯粹是那时候没吃过什么好东西,食堂的溜肉段已经是许梦冬平时在学校敢点的最贵的菜了。
好在,都过去了。
吃完了饭,她又找了个由头把姑姑喊到走廊,从包里掏出一沓钱,那是一万块,中午刚从ATM取的,还热乎着。姑父住院,她不能没表示。
姑姑没让许梦冬把话说出口,直接就把钱给她塞回了包里:“一家人不讲究这些。”
是,是一家人,可她住姑姑家,吃姑姑家,从很小的时候就如此。现在有点积蓄了,就想尽她所能的报答,否则过不去心里这道坎。
“冬冬,你听姑说,你是好孩子,你给我们在伊春市里买的这套楼房已经花了不少,姑和姑父领你的情。这些年一个人在外面熬着漂着不容易,赚得都是辛苦钱,你还年轻,把钱好好攒着,以后用钱的地方还多。”
“这次回来就不走了,就留在家,在姑身边,也不用为生计发愁,姑姑姑父养得起你,”姑姑着帮她捋了捋颊边碎发,“就算以后结婚,别人有的,你和然然也都有,姑姑绝对让你昂首挺胸,你爸妈不在身边,没事,有姑呢。”
医院走廊空旷,低声说话也有回音。
许梦冬攥着那一沓钱,僵持着的手忽然就顿了一下。
爸,妈。
这俩字就像长针,直接戳进她心窝里,次次都能把她戳得鲜血淋漓-
许梦冬妈妈是在许梦冬两岁的时候出走的。那时候的小梦冬不记事,对妈妈没什么印象。
她只记得妈妈长得很好看。
小时候她在家里翻箱倒柜,能从压箱底的泛黄相册里窥见妈妈的一角——那是爸妈的结婚照,租的婚纱,粉红色的发网束起波浪发髻,上面点缀许多亮晶晶,妈妈有秾艳的眉眼,高挑靓丽,即便照片上蒙了一层模糊噪点,依然看得出是位美人。
相比之下,一旁的许梦冬的爸爸许正石就显得相貌平平。
不是所有东北男人都高大魁梧,许正石只是一个身材粗矮甚至有点丑陋木讷的普通男人,也没什么大能耐,许梦冬妈妈出走后,他在当地啤酒厂又干了许多年工,后来啤酒厂改制倒闭,他拿了几万块买断钱跟朋友南下打拼,去沈阳,后来又去广州,他把许梦冬托付给妹妹,也就是许梦冬的姑姑照顾。
其实也不怨他。
改制下岗的浪潮之下,东北土地上的一切都了无生机,要想活命只能南下。
室外茫茫大雪,屋里的人围坐热炕头,口口相传,好像只要迈过山海关,就处处是机遇,遍地是金银。
后来懂事了,许梦冬对这种传言嗤之以鼻。
她根本就不信,因为许正石从没有往家里拿过一分钱。她被托付出去,却没给她留一份抚养费,也没给她留一分尊严。
寄人篱下不好受。
许梦冬有一次半夜起夜,听见一门之隔,姑姑和姑父压低了声音的争吵,姑父指出他们如今的经济状况,许正石不给抚养费,靠他采山,养自己的孩子已经很吃力了,还要再养个许梦冬,什么时候是个头?
那年许梦冬八岁。那些争吵她字字听得清晰,却只能装作没听见,上完厕所,沉默地回到自己的房间,把厚实的棉花被盖过头顶,第二天一早顶着俩肿眼泡去学校。
她是被抛弃的,所以她更加珍惜愿意收留她的人。
她的的确确是个累赘。
所以就不能永远当个不争气的、派不上用场的累赘。
许梦冬开始帮姑姑分担家里事,帮姑父上山采山货,下地干活,春种秋收,一辆解放收开得倍儿熟练。再后来,她上大学第一年,就违反学校院系规定偷偷签了经纪公司,网剧、网大、综艺相亲节目的托儿什么都拍,什么都干,后来在她毕业第二年,终于如愿给姑姑姑父在伊春市里买了一套一百二十平的楼房,拿到房本的那一刻,竟然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也有过委屈的时刻。
但她习惯往肚子里咽,特别是和谭予分开,身边没人的这些年,哭给谁看呢?
东北的冰天雪地没法滋养眼泪,一行清泪还没划到嘴角就冻成冰了,所以这里长大的女孩子,可以泼辣,可以蛮横,唯独不能低头不能软,骨头软了,什么都输了。
姑姑拍拍许梦冬的手背,拉她去走廊尽头打热水。
汩汩热气向上升腾,开水房里一片氤氲,许梦冬听见姑姑问:“聊点别的,你那个姓谭的同学,这几天联系你了没?”
忽然提起谭予,许梦冬像被戳中了心事,摇摇头:“没。”
这话不对。
其实联系了。
那天从镇子里回来,谭予往她微信上发了好几个菌种基地的文件,还有其它农产品的电商渠道规划,她没打开看,也没回。
“你跟姑姑说实话,你俩以前是不处过对象?”
许梦冬没说话。
“那小伙子是真不错,你姑父说镇子里人对他评价很好,他父母都是做什么的?家庭怎么样?那天我看他对你还挺关心的,你俩是不是”
“姑,”许梦冬及时打断,抿着嘴,“人家有女朋友了。”
“哎,那可惜了,真是”
没什么可惜的。
许梦冬默默拎了热水壶回病房,又教姑父下载短视频,看时间差不多了,准备起身去接表妹然然放学。学校元旦三天假,高三只放一天,今天放学早。
她出医院大门去坐公交,一路低头敲手机,想给那丫头发微信,问问她想吃火锅还是烤肉,晚上犒劳她,结果迎面就撞上了人。
谭予像是故意拦她路似的,她的额头撞在他肩膀,实实在在的一声闷响。
说谁,谁到。
“嘶”
许梦冬揉着脑袋,看见谭予手里拎着的水果和礼盒,手指被冻得发红。
“你干嘛?”
“基地这几天事情多,我刚忙完,来看看姑父。”他开口有雾气,“你这是去哪?”
然后又皱着眉头看她身上的羊绒大衣:“怎么又穿这么少?”
“去接我妹。”
“我送你。”
“不用!”许梦冬不自觉地音调拔高了几分,她后退一步,像是要隔开距离,也像是划清界限,可她朝身后医院住院部大楼指了指:“你自己上去吧。我姑父姓郑,你叫他郑叔就行。”
别跟着我叫姑父了。
谭予的脸色一点点冷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