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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北西东 正文 第15章 北京大兴国际机场

所属书籍: 南北西东

    【北京大兴国际机场】

    这一场日出过后,接下来的几天里,袁北都没有联系汪露曦。

    两人似乎达成了某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同样的,他也没有收到来自汪露曦的任何消息。

    朋友圈倒是更新照常,上一条是在今天早上,定位在鼓楼大街的一家包子店,配文:黄芥末酱加上蒜泥和醋,完全不黑暗,好好吃啊!

    袁北皱着眉把那照片放大,细细观察,桌上一盘包子,一碗炒肝儿,一碟蘸料。

    一个人的分量。

    再点开和汪露曦的对话框,发了一会儿呆

    若说完全没有交集,其实也不尽然。

    袁北收到了三个快递包裹,两小一大。两个小的纸箱里是猫罐头,猫条,带粉红色蝴蝶结的陶瓷小猫碗,两只猫各一份,大的纸箱里是一个自动喂食机。

    袁北心知肚明这是谁的手笔,一个电话打过去。

    “把猫咪送给朋友照顾,也要备齐东西,带资进组,待遇总不会太差。”汪露曦原话,“这段时间麻烦你啦,想来想去应该要感谢你,但又不知道送什么好,所以”

    袁北不爱听她这些没用的客套,直截了当:“你在哪。”

    他听到话筒那边特吵。

    “我在剧本杀。先不说啦。”

    电话被挂断了。

    袁北坐在沙发上发愣。

    从下午坐到了天黑-

    离开前,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临出行的前三天,发小攒局,给袁北送行。

    浩浩荡荡一伙人约在饭店包间,饭局的主人公看上去情绪低迷,发小揽着袁北肩膀:“当初又申学校又辞职,不是挺坚定么?好像我们这群人就不值得您驻足,现在怎么了这是?临了要走了,舍不得啦?您早干什么去了。”

    “滚蛋。”袁北没好气。

    “我觉得袁北未必是舍不得在座的吧,”另一个朋友开玩笑,“前几天我媳妇带孩子去环球,说是看见袁北了,和一姑娘在一块儿,还以为是看错了,问我来着。”

    姑娘!

    饭桌上一下子开锅了。

    不但有传言,还有照片为证,那朋友拿出和媳妇的聊天记录来,就是路人视角,有点糊,照片里,俩人站在礼品商店的货架前,袁北微微俯身低头,任由汪露曦踮脚往他头上试戴tim熊的发箍,她自己则戴了顶无牙仔的帽子,从背影看,翅膀耳朵都支棱着,奇奇怪怪。

    袁北好像能回忆起那时两个人的交谈。

    汪露曦说那帽子太厚,太热了,况且她还披散着头发,快要中暑了。最后是他擎着小风扇,给她吹了半小时的凉风

    “真是哎!”

    照片被朋友们顺次传阅。

    “袁北你谈恋爱啦?”

    “没有。”他说。

    “那这是?”

    “”

    袁北特刻意地找了个话题,把这茬掀了过去。

    酒过三巡,几个朋友勾肩搭背之时,有人问及袁北:“你要是真舍不得北京,就过两年麻溜回来,别跟外面瞎晃。”

    舍不得吗。

    袁北喝完了杯子里的酒,脑袋昏昏涨涨,好不容易得出答案。

    是。

    他舍不得北京

    临出行的前两天,要把两只猫所有行李都打包好,送到发小家。

    发小俩孩子,老二闺女还很小,老大是男孩儿,正是调皮的时候,得知家里要有新成员了,兴奋得满屋转圈狂奔,一会儿闹着要摸摸小猫,一会儿又要给猫拿冰淇淋吃。

    “它吃不了冰淇淋。”袁北苦笑。

    “那它们叫什么名字?”

    “没有名字。”他捏了捏孩子小脸蛋儿,“你给他们取名字吧。”

    发小朝着儿子屁股踢了一脚:“昨晚爸爸妈妈怎么告诉你的?今天要和袁北叔叔说什么?”

    小男孩儿原地一立正,敬个礼:“袁北叔叔放心,我会好好照顾小猫的,等你回来,我会把小猫还给你,那个时候它们就会变成大猫了!”

    袁北笑了,蹲下来:“好,到那时候,你也变成大人了。”

    临出行的前一天,所有东西都已经准备妥当。

    车也交给发小了,完全空闲的一天时间,袁北在空荡荡的家里呆不住,就坐公交车出去晃悠,瞎转圈,没有目的地,晃到哪算哪。

    57路公交车,由东到西。

    西城就是更安静,更有烟火气些,然后再到丰台行至六里桥时,上来一群大爷大妈,袁北起身把座让出来,正好听见一奶奶和人闲聊,说附近市场的西红柿鸡蛋馅饺子好吃,清爽,而且是现包的,塑料盒装好了,回家自己煮,特方便。

    袁北听了一耳朵,忽然想起这也是自己小时候常吃的饺子馅儿。

    西红柿鸡蛋的饺子挺考手艺的,容易下汤,那馅料调好了就得马上包,时间一长就捏不成形。

    好像有挺多年没吃了。

    他厚着脸皮问了一嘴,市场在哪,然后在下一站下车,步行过去,买了一盒,拎在手里。

    从闹哄哄的市场里走出来的时候,袁北在市场门口停了停,擡手遮阳光,恍惚一霎,觉得自己八成是魔怔了。

    他好像被传染了。

    这一天,坐公交闲逛的习惯像是汪露曦,厚脸皮和人打听事儿的行为也像汪露曦,最要命的是,刚刚买饺子,汪露曦的脸就一直在他脑袋里打晃,她缠着他,拽着他胳膊来回那么摇。

    “袁北袁北,你说两句北京话给我听呗。”

    “说什么。”

    “就说,西红柿,”她嘿嘿笑,嗓音清亮,模仿那四不像的儿化音,“凶儿柿,凶儿柿”

    袁北一下子不饿了。

    攥紧手里的塑料袋,只觉得五脏六腑都堵得慌

    他猜到自己今天可能精神不大正常。

    但没想到能疯成这样。

    原地打车,到天坛公园,在公园里找了个长椅,坐了整整一下午,目睹黄昏时分的蓝调时刻,再到天彻底黑下去。

    晚上的天坛瞧上去和白天是不一样的风景,静谧,深邃。

    只可惜今天不是周末,祈年殿不开灯,不然可以瞧见清白灯光映衬下的蓝瓦圆顶,运气好的话,还有一轮圆月做衬。

    袁北拿起手机拍了一张。

    黑咕隆咚的,什么都没有,像是被黑洞吞噬掉一切的寂寞宇宙

    从天坛出来,打车回家,路上接到了快递的电话。

    快递小哥告诉他,有个件,挺大的,标注易碎,要亲收,问袁北在不在家,这是今天最后一个件,要下班了。明天的飞机,都这会儿了,袁北实在想不起来自己买了什么东西还没到,只能告诉对方,搁门卫吧。

    网约车到了。

    袁北刚上车,就听见司机在打电话,和孩子,手机开着免提,话筒里传出来稚嫩声音,问,爸爸什么时候回家?

    司机和袁北对了下手机尾号,和孩子说了句:“冬天就回去了,你在家听姥姥话,别总玩手机。我这上乘客了。”然后匆匆将电话挂断。

    袁北其实不介意:“您接着打吧,没事儿。”

    司机则看了眼袁北,憨厚笑笑,示意车内:“有录音,平台现在管得严,别说打电话了,我们都不敢和乘客聊天儿,容易吃投诉。”

    袁北也笑了笑:“那要是乘客主动聊呢?”

    “那就那就唠呗!”

    就这么,聊了起来。

    司机大哥操着东北口音,由孩子始,打开了话匣子,说起自己为什么要把孩子扔在家里,一个人在北京开网约车。

    “我白天送外卖,还和人合伙弄了这么个车,他白天,我晚上现在活不好干,攒不到多少好评就不给你派单,就只能干着急。”司机大哥说,“没办法,咱文化也不高,也不会干别的。”

    “您爱人呢?在老家陪孩子?”

    袁北问了这么一句,然后看见司机大哥挠了挠头皮,笑了笑:“不在了。孩子跟她姥姥姥爷在老家。”

    戳人伤口,自觉不礼貌,袁北道了个歉。

    “没事儿,我第一次来北京就是前几年,陪媳妇来北京看病,协和。废了老大劲排的号,那号排的呀,哎呀”

    似乎没有哪里比医院更能见证人间疾苦。

    其实不必说协和,北京任何一家医院都算在内,门诊,急诊,有人的地方永远都是拥挤不堪,摩肩擦踵,医院门前的公交站从早到晚,都挤满拎着影像资料袋的病人和家属。

    但这里也见证了最多的真情真意。

    司机大哥说:“我在北京反正能比在老家挣多点,我得好好挣钱养孩子,不然以后在天上见面了,我媳妇非得扇我。”

    讲完,俩人都笑了。

    当袁北说到自己明天就要离开北京了,离开从小到大生活的地方,司机大哥好像也有评论要发表:“挺好,挺好,人这辈子不就活个过程和经历?有的人经历长点,有的人经历短点,哪有什么漂泊不漂泊,归宿不归宿,大伙都没长前后眼,到头来都是天上见。身边有人,哪都是家,好好珍惜。”

    路过建外soho,上国贸桥,那应该是北京最漂亮的都市夜景,两侧建筑规整,流光溢彩尽收眼底,车流不息,好像汩汩流淌的脉搏。

    这座城市,有人来,就有人走。

    司机大哥哼着歌,把车窗开了一条小小的缝,温热夜风涌了进来:“北京真好哈。”

    袁北点点头:“嗯,真好。”

    真好-

    回到家,先从门卫那把包裹领了回去。

    真是个大家伙。

    袁北没急着拆箱,先去厨房把已经坨得不成样子的西红柿饺子煮了,意料之中,成了片儿汤,已然毫无食欲。

    他撑着流理台,心里一阵阵发慌,至于发慌的原因,自己也搞不明白。就好像心脏也放进滚水里煮过了,破了皮,漏了馅,今天闲逛一天,所思所想,无处遁藏。

    实在难以形容自己此刻感受,他好像从未体会过。

    随便播个电影,却还是上次汪露曦在这里没看完的哈利波特大结局。

    冰箱里还有汪露曦没吃完的零食和饮料,要清出去,然后断电。

    汪露曦走前把她双肩包上的“凤啾啾”挂在了客卧门把手上,这会儿就在门上晃悠着,那是她辛苦辗转收来的,不知为什么留在了他这里。

    袁北走过去,盯了半晌,然后狠狠一拳砸在了门板上

    乱七八糟。

    袁北从未想过自己离开家的前一晚竟是这样的光景,他好像个茍延残喘的逃兵,又好像是前人留下的遗物,破败而饱经沧桑,就那么孤零零存活于战场之上。

    一切都迷幻又颓唐。

    他就这么坐在客厅地毯上,一夜未睡,坐到了天亮。

    也不知道都想了些什么,有可能,什么都没想。

    下午的飞机,还有些时间。

    他起身,去给随身行李装箱,装了一半,又懊恼地将行李箱踢远了,原地站定,沉默许久,拿来手机,打开和汪露曦的对话框。

    [你还住之前那个地方么?]

    他想这样编辑信息发送,可还没来得及打字,屏幕画面却跳了一下。

    汪露曦的长语音先他一步发了过来:“袁北袁北,快递昨晚就显示签收啦,你这人怎么回事,收到快递也不说一声。”

    袁北不自觉地,肩膀松泛了半分,他完全没听到汪露曦说话的内容,只觉得好像有汹涌氧气重新自头顶灌入。

    心从滚水里捞起来了,沥干了。

    他又活过来了。

    晨起的阳光从落地窗打进来,落在地板上,成了灿目的油画。

    汪露曦的风格,一句话要拆成几句话说,语速还飞快:“有没有碎掉啊?我不知道这东西工期这么久,我已经让老板加急了,可还是慢你昨天有拆箱看一看吗?”

    莫名其妙松了一口气的袁北,目光落向角落的巨大快递箱,一边拿剪刀拆快递,一边打了个电话过去,发现大清早的,汪露曦那边却很吵。

    “你这几天都在忙什么?”他问。

    “我啊”汪露曦顿了顿,“也没忙什么,就是没有和你讲话而已,我不知道还能和你讲些什么,也怕不礼貌”

    袁北深深呼吸。

    纸箱里面还是纸箱。包了好几层。

    “袁北,这个东西你可能带不走,但可以挂到你的书房里。”汪露曦的声音很缓。

    不知是不是错觉,袁北好像还听见了广播的电子机械音

    几层纸箱里,还有泡沫纸,要一道一道扯开。

    他一边拆一边问:“你现在在哪?”

    汪露曦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你的书房里没有你写的字,你说你的字不配裱起来,但我不这么觉得,写得多好看啊,”她自顾自地说,“一定要挂起来我送了猫咪礼物,却不知道送你什么,后来又一想,好像没什么东西比这个更合适。”

    袁北此刻剥开了最后一层包装。

    剪刀被扔远。

    好像冥冥之中已经有所感,他坐在客厅地毯上,沉默地望着眼前的这一幅字。

    “怎么样怎么样?怎么不说话啊袁北?裱的还好吗?我没看见实物,你觉得怎么样?喜欢吗?”

    是他写给汪露曦的那幅字。

    莫愁前路无知己。

    纸张之上,墨色分明。

    汪露曦去把它裱了起来,然后,送还给他。

    “我觉得这句话送给你更合适,”汪露曦的声音稍稍低了些,她默了一会儿,再次开口,“袁北,祝你学业顺利,生活顺利,莫愁前路无知己,一切都会越来越好的,你也会遇到能一直陪着你的人”

    话好多。

    汪露曦你话好多。

    袁北忽然觉得昨晚那股焦躁又回来了,劈头盖脸如风如雨,砸得他气恼万分,特别是听着话筒那边,汪露曦似乎是一边走路一边说话,声音有点喘,再加上周遭喧闹,令他头皮都发麻。

    “汪露曦!”袁北冷冷开口。

    “啊?”

    “啊什么!我在问你话!”袁北起身,站了起来,站在客厅的一片狼藉中,“你现在在哪!”

    机场。

    袁北,我在机场。

    汪露曦忽然捂住了嘴巴,被袁北的语气搞得眼眶发烫。清晨,人来人往的机场大厅,她站在人潮之中,好像一盏不变的灯塔。

    原来在机场等一条船的故事不是假的,她觉得自己就是在等一条船。

    她也不知那条船会不会来,不知道自己会不会与之擦肩而过。

    她只是执拗地想来这里等待而已,她想要和袁北好好告个别,一开始说好的,不愿来送机,但不知怎么,还是忍不住。似乎有种执念在,总觉得从哪里开始,就该在哪里结束。

    “哪个机场!”袁北语气好差。

    话筒传来窸窣声,还有一声闷响,紧接着便是袁北倒吸一口凉气,嘶,估计是撞到了哪里。

    “汪露曦,你别给我装哑巴,说话!”

    “首都机场,我在首都机场。”

    汪露曦还是死死捂着嘴唇,将手机自耳边拿远些,她不能让袁北听到她朦朦胧胧的哽咽,不能让这么多天的坚持功亏一篑,那样一点都不酷。

    “”袁北好像叹了一口气,然后就是摔门的声音,“等着。”

    “我你在哪?你现在已经在机场了吗?”她听着袁北的呼吸声,好像近在耳边,打着她的耳廓,那样清晰。

    袁北没好气:“你管我!”

    干嘛发火!

    汪露曦的眼泪就这么憋回去了,她也来了脾气:“我又不是一定要见你,我回去了!”

    “你敢!!”

    汪露曦堪堪顿住了脚

    机场大厅好像一个巨大的交叉路口,把许多人的命运切割,分离,再连接这里的相聚和别离一样多,心碎和拥抱也一样多,汪露曦回头望,看着不断交错又散开的人群,心乱如麻。

    她不知袁北会从哪个方向来,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

    广播里的登机播报就没停过,一声声,一句句,催促着人们的脚步

    这里是机场。

    汪露曦站在大厅角落想,幸好,这里是机场。

    在这里,不论多么激动的情绪,不论何种表达情绪的方式,都能够被接受,大家都很忙碌,不会有人向她投来异样眼光。可当袁北到了机场,她看见袁北出现在人群里,并快步朝她走过来时,还是胆怯地往后挪了半步。

    小心翼翼地,心虚地。

    袁北手边是一个小小的银白色行李箱,他应当是刚刚赶过来的,所以额头有一点点汗,他在她面前站定,自上而下睨着她,用他那双清淡好看的眼睛,定定开口:“汪露曦,你能不能给我解释解释,你为什么在这?”

    几天不见,他好像稍微憔悴了点,像是没休息好。

    “就”

    不待人开口,他又打断:“挺会挑地方,跟我演偶像剧是吧?”

    什么嘛!

    “演,演个够。”袁北自顾自说,“机场分别,偶像剧下一步该干嘛了?”

    汪露曦愣愣仰头看着他。

    该该拥抱了。

    但她没敢说。

    下一秒,只来得及感觉到手臂上的温度,那是袁北的掌心,紧紧锢着她,一扯,紧接着,她就掉进一个怀抱里。

    袁北比她高那么多,男人的骨架,严丝合缝地,将她包裹起来。

    汪露曦呼吸窒了一霎。

    此刻眼泪已经干了。

    她感觉到了袁北的心跳,贴着他和她的胸腔,原来这样快。

    “你不是跑步来的吧袁北?”

    “这会儿别讲话行么,谢谢你了。”袁北的声音在她发顶,好像有点无奈。

    “哦。”

    那就拥抱。

    安静的拥抱。

    他们站在机场大厅,无人在意的角落,安静的拥抱。

    四周仍是那样吵闹。

    无所谓了。

    这是汪露曦第一次抱一个男人,年轻的男人,他的气息灼灼,身上是她熟悉的沐浴露的味道。他们牵过手,她也悄悄亲吻过他的脖颈,但却是第一次拥抱。

    原来是这种感觉。

    汪露曦试图用词汇去描述,可不得其法,她的下巴抵在袁北的锁骨那儿,脸颊贴着他颈窝的皮肤,感觉到血液的流动

    “袁北,你抱得太紧了。”半晌,她艰难开口。

    可力道却没松。

    在感觉到她的双手也回抱住他的肩胛时,袁北的力气好像更重了。

    “抱歉啊,”袁北说,“麻烦你再忍一会儿呗。”

    汪露曦一下子笑出声。

    很久,很久。

    她也不知道这个拥抱到底持续了多久,久到好像要把这一整个夏天亏欠的,全都补回来。

    终于重获自由时,她望着袁北的眼睛,袁北身后那行色匆匆走向四面八方的人群,全都成了动态背景板。

    她的眼睛里只有他一个。

    “你干嘛说我演偶像剧啊?”

    袁北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缓缓放开她,表情也变得严肃,好像刚刚那个拥抱带来的旖旎都被收束起来了。

    他问她:“你几点来机场的?”

    终于回归正题。

    “早上第一班地铁。”汪露曦喃喃。

    “你来机场干什么?”

    “想试试,有没有可能碰见你。”

    “你知道我的航班?”

    “不知道。”

    “那你打算等多久?”

    “我查了航班信息,我打算等到”汪露曦声音越来越小,“等到最后一个可能的航班起飞,要是没等到,那就证明确实没有缘分。”

    缘分。

    袁北笑了声,这可真是个优秀的借口,不论何时,不论何种境遇,人们总喜欢用缘分这个词解释一切。

    “那你有没有考虑过,我今天其实从大兴机场起飞?”

    汪露曦继续低头:“考虑过啊,要是真那样,就更没办法了。”

    这世上哪有所谓“没办法”?

    人说没办法,都是决心不够罢了。

    袁北望向远处,深深呼吸,近乎认命的语气:“在你给我发消息之前,我打算去找你。”

    这才叫办法。

    虽然是一个早该付诸行动的办法。此时此刻袁北难言心里懊悔,这么多天,他到底在跟自己飚什么劲儿呢?

    “真的假的!”汪露曦猛地擡头,眼神惊喜,“你找我干什么?”

    “你说呢?”她的下巴被袁北捏住了。

    “别笑!别呲牙!”袁北故意拧起眉头,“你不饶我,就该想到有这一天。”

    “?”

    我不饶你什么了?

    我好像这么多天都忍着,没找你吧?

    袁北被气笑了,连连点头:“好,你说的对。”

    然后松开手,转而揽住她肩膀,再次把人扣进怀里。

    汪露曦再次坠进一大片夏日海水,被阳光晒过的,暖洋洋的,海浪也带走了她所有眼泪,所有委屈。

    拥抱好像会上瘾。

    她和袁北之间断了那么久的信号,在这一个拥抱里,重新复位了。

    “袁北,你身上好香。”

    “别说话了你。”

    “”

    汪露曦闭了嘴,却在暗自窃喜。

    她终究还是等到了那条船。

    还被绑到了他的甲板上-

    如果让汪露曦评价2023年的夏天,并评选出最浪漫的场景,她一定会选机场。

    初遇那天,还有,她和袁北分别的这一天。

    机场真是个好地方。

    袁北今天的穿搭,和第一次见面那晚很像。米色,日系,杂志风的一身,汪露曦的手被牵着,眼睛却不自觉地上下打量。

    好像怎么也看不腻。

    袁北的航班确实是在大兴机场起飞,而首都机场在东北角,大兴机场在南边,两个机场之间相隔八十多公里。上车,网约车司机看看订单,又愕然看着这一对小情侣:“你俩这是看错机票了?”

    袁北笑笑:“对。”

    万幸,时间还早。

    “能不能给我讲讲,这几天你都在忙什么?”袁北忽然开口,仍执着于这个问题。

    没有联系的这几天,她都在忙什么。

    汪露曦这会儿诚实了:“我没有跟你讲话,但一直坚持发朋友圈,刷存在感。”

    袁北无语了。

    果然。

    他偏偏还就吃这一套。

    “我送你的礼物你收到了吗?裱一幅字画好贵!你有没有挂起来?”汪露曦心情很好,心情好,嘴就闲不住。

    袁北把她的手裹在自己手心里,看着窗外:“没。”

    “你不喜欢?”

    “一般。”

    “为什么?”

    “我不喜欢那句话。”

    汪露曦猛地把手抽出来:“不喜欢为什么还要写来送我!”

    袁北默了默,重新捉来她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亲:“因为我刚刚才感觉到,这句话有多伤人。”

    莫愁前路无知己。

    这样的道理谁都懂,可谁能那样通透无畏地抛弃执念,大步向前呢?当下,身边拥有的,就已然是一切了。

    袁北真的想不到,前路上会有什么。

    他不感兴趣。

    再精彩,也与他无关。

    “你不追求结果了?”

    汪露曦盯着袁北的手背,他牵着她的那只手的手背,有很好看的流畅的筋络。

    “我不知道。”袁北说,“我只知道,如果我连过程都错过,结果好像更加没意义。”

    汪露曦投来迟疑眼神。

    “我的意思是,我会后悔,”他低着头,声线也很沉,“汪露曦,我不知道我们以后会怎样,会有什么结局,我没有那么聪明,也没那么长远的眼光,或许圆满,或许失败,我真的不知道,我只知道如果我今天就这么走了,我一定会后悔。”

    “哦,”汪露曦撇撇嘴,“原来只是为了不让自己后悔。”

    袁北扭头看她:“不然呢?”

    你想听什么答案?

    “你应该说,这些天我没有联系你,你觉得生活特别难过,你发现你的人生已经不能没有我了,是我点亮了你。”汪露曦摊开空闲的那只手,在脸边晃了晃,“spark~”

    标准偶像剧台词。

    袁北无奈扭头望向窗外,肩膀笑得一耸一耸。

    前排,司机也笑出声来了:“小年轻啊!谈恋爱真好啊!”

    汪露曦这会儿终于觉出不好意思来了,把脸埋在了袁北的肩膀

    好荒诞,又好戏剧性的一上午。

    直到抵达大兴机场,汪露曦仍觉得难以置信,像梦一样。

    袁北就站在她身旁,还牵着她的手。

    大兴机场真的好大。

    汪露曦之前没来过,第一次到这里,竟是要送自己的男朋友出国

    不对不对。

    还不是男朋友。

    汪露曦抿住嘴唇,盯着袁北的后脑勺。

    “飞机在下午,你别送我,”袁北查完机票回头,对上汪露曦怪异眼神,“这儿离市区太远,回去不方便,你先走,我看着你走,不然我不放心。”

    汪露曦还是那样幽幽盯着他。

    “你这小脑袋又琢磨什么呢?”

    她撇撇嘴。

    “听见没,一会儿我自己进去。你,原地回家,门密码还记得吧?”

    她还是不做声。

    “汪露曦。”

    “”

    汪露曦用了些力气,在袁北的讶异眼神里,把手抽了回来:“袁北,我觉得你好像还欠我句话。”

    “?”

    “你今天走了,我以后还可以联系你吗?”

    “”袁北皱起眉,“什么?”

    “我用什么身份联系你?”

    “你说什么身份?”袁北再次把她的手拎起来,晃了晃。

    “你不说我怎么知道!”

    袁北看着她,半晌,闹明白了。

    他笑:“哦,缺点步骤是吧。”

    汪露曦憋着笑,把头扭向一边。

    偶像剧男女主角确认关系,都是要有步骤的,一个都不能少。

    她需要这样的肯定答案,不能省去。

    袁北明白过来,也愿意在这青天白日大太阳底下,闹哄哄的航站楼门口,陪她演:“请问汪同学”

    说不下去了,有点想笑:“请问汪同学,你有男朋友么?”

    “暂时没有哦。”

    “那请问,我有机会么?”袁北说,“我发现自己舍不得北京,好像更舍不得这里的人,所以,最多两年,我大概率还是要灰溜溜回来。”

    这里是我家。

    这里有我想念的人。

    在别处,我安不了这颗心。

    袁北突然发现世事怪妙,他原本觉得自己在这座城市已经算是了无牵挂,现在偏偏又有了。

    只是说服自己的环节有些难。

    万幸有汪露曦,蛮不讲理,阴招阳谋全都使,连拉带拽的,把他拽出了那片自困的泥沼。

    自泥沼中脱身,他仍有不真实和不安全感,因为要违拗自己价值观与性格做出决定。这些步骤,要有感情和冲动做基石,作燃料。

    此刻,他能站在这里,已经把自己身上所有燃料都用尽了。

    但他愿意。

    对别人,未必,但如果是你,我愿意,汪露曦。

    好像也只能是你

    汪露曦听明白了。

    也因此再次有了想落泪的冲动。

    她将头扭向一边,高高昂起:“你求我。”

    “?”袁北笑了声,“求你。”

    “没听清。”

    袁北看了看周围,有点无奈,但还是照办:“我求求你,赏个脸,做我女朋友,可以么?”

    汪露曦满意了,大笑着跳起,像个树袋熊一样挂在了袁北身上,把袁北吓一跳,赶快揽着她的腰,别摔下来。

    她贴着他的耳边,咬耳朵:“好呀,可以,不过异地恋很辛苦的。”

    是啊,是很辛苦。

    “我不怕辛苦。”汪露曦说,“只要是过程,再辛苦,我都不怕。”

    你的燃料,我会慢慢帮你补齐。

    我们一起看看你畏惧又期待、追求又抗拒的结果,到底是什么模样,看看它会不会在万分璀璨的过程面前,在我们一起构筑的无数个瞬间面前,黯然失色

    袁北这样的人,在公共场合拥抱已经是极限。

    汪露曦也知道,所以没有想更多。

    她听了袁北的话,没有进去送他。

    此时是下午,日光正炽盛,她盯着袁北的背影进了那扇玻璃门,片刻,却发现袁北脚步停了。

    他去而复返。

    “怎么啦?”

    袁北没说话,只是手掌复住她的后脑,轻轻亲了亲她额头,很短暂,也很轻,随后不肯看她表情,扭头便走。

    干嘛呀这是?

    汪露曦来不及感觉到幸福,只是有点懵。

    更懵的还在后面。

    她看见袁北再次走入航站楼,不消几秒钟,又再次回头。

    “你又怎么啦?”

    她看见袁北抿着笑,朝自己走过来。

    “我还是不想后悔。”袁北说。他装作若无其事,看了看周围行色匆匆的路人,确认无人注意这边,然后俯身,低头。

    汪露曦这次尝到了袁北嘴唇上的触感,凉凉的,软软的。

    第一次。

    一个不算合格的初吻。

    在他们确认恋爱的这一天。

    也在他们分别的这一天

    鲜少有人的爱情是从离别开始的吧,汪露曦这样想着,笑出了声。

    她还是骗了袁北,没有乖乖打车回家,而是坐在机场外,坐了很久,一如初见那晚。

    不过那时擡头可见是繁星,此刻,则是碧空如洗。她擡眼望,直到头顶有飞机滑翔而过,留下一道浅淡的尾迹云。那是夏天的破折号,破折号另一头,是未完待续。这个夏天要结束啦。

    汪露曦站起身。

    她不会再觉得遗憾,不会再为此无限缅怀,因为这个夏天,也只是过程中的一环,也只是瞬间,而已。

    她即将拥有无数个春夏秋冬,拥有这座城市的四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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