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大兴国际机场】
这一场日出过后,接下来的几天里,袁北都没有联系汪露曦。
两人似乎达成了某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同样的,他也没有收到来自汪露曦的任何消息。
朋友圈倒是更新照常,上一条是在今天早上,定位在鼓楼大街的一家包子店,配文:黄芥末酱加上蒜泥和醋,完全不黑暗,好好吃啊!
袁北皱着眉把那照片放大,细细观察,桌上一盘包子,一碗炒肝儿,一碟蘸料。
一个人的分量。
再点开和汪露曦的对话框,发了一会儿呆
若说完全没有交集,其实也不尽然。
袁北收到了三个快递包裹,两小一大。两个小的纸箱里是猫罐头,猫条,带粉红色蝴蝶结的陶瓷小猫碗,两只猫各一份,大的纸箱里是一个自动喂食机。
袁北心知肚明这是谁的手笔,一个电话打过去。
“把猫咪送给朋友照顾,也要备齐东西,带资进组,待遇总不会太差。”汪露曦原话,“这段时间麻烦你啦,想来想去应该要感谢你,但又不知道送什么好,所以”
袁北不爱听她这些没用的客套,直截了当:“你在哪。”
他听到话筒那边特吵。
“我在剧本杀。先不说啦。”
电话被挂断了。
袁北坐在沙发上发愣。
从下午坐到了天黑-
离开前,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临出行的前三天,发小攒局,给袁北送行。
浩浩荡荡一伙人约在饭店包间,饭局的主人公看上去情绪低迷,发小揽着袁北肩膀:“当初又申学校又辞职,不是挺坚定么?好像我们这群人就不值得您驻足,现在怎么了这是?临了要走了,舍不得啦?您早干什么去了。”
“滚蛋。”袁北没好气。
“我觉得袁北未必是舍不得在座的吧,”另一个朋友开玩笑,“前几天我媳妇带孩子去环球,说是看见袁北了,和一姑娘在一块儿,还以为是看错了,问我来着。”
姑娘!
饭桌上一下子开锅了。
不但有传言,还有照片为证,那朋友拿出和媳妇的聊天记录来,就是路人视角,有点糊,照片里,俩人站在礼品商店的货架前,袁北微微俯身低头,任由汪露曦踮脚往他头上试戴tim熊的发箍,她自己则戴了顶无牙仔的帽子,从背影看,翅膀耳朵都支棱着,奇奇怪怪。
袁北好像能回忆起那时两个人的交谈。
汪露曦说那帽子太厚,太热了,况且她还披散着头发,快要中暑了。最后是他擎着小风扇,给她吹了半小时的凉风
“真是哎!”
照片被朋友们顺次传阅。
“袁北你谈恋爱啦?”
“没有。”他说。
“那这是?”
“”
袁北特刻意地找了个话题,把这茬掀了过去。
酒过三巡,几个朋友勾肩搭背之时,有人问及袁北:“你要是真舍不得北京,就过两年麻溜回来,别跟外面瞎晃。”
舍不得吗。
袁北喝完了杯子里的酒,脑袋昏昏涨涨,好不容易得出答案。
是。
他舍不得北京
临出行的前两天,要把两只猫所有行李都打包好,送到发小家。
发小俩孩子,老二闺女还很小,老大是男孩儿,正是调皮的时候,得知家里要有新成员了,兴奋得满屋转圈狂奔,一会儿闹着要摸摸小猫,一会儿又要给猫拿冰淇淋吃。
“它吃不了冰淇淋。”袁北苦笑。
“那它们叫什么名字?”
“没有名字。”他捏了捏孩子小脸蛋儿,“你给他们取名字吧。”
发小朝着儿子屁股踢了一脚:“昨晚爸爸妈妈怎么告诉你的?今天要和袁北叔叔说什么?”
小男孩儿原地一立正,敬个礼:“袁北叔叔放心,我会好好照顾小猫的,等你回来,我会把小猫还给你,那个时候它们就会变成大猫了!”
袁北笑了,蹲下来:“好,到那时候,你也变成大人了。”
临出行的前一天,所有东西都已经准备妥当。
车也交给发小了,完全空闲的一天时间,袁北在空荡荡的家里呆不住,就坐公交车出去晃悠,瞎转圈,没有目的地,晃到哪算哪。
57路公交车,由东到西。
西城就是更安静,更有烟火气些,然后再到丰台行至六里桥时,上来一群大爷大妈,袁北起身把座让出来,正好听见一奶奶和人闲聊,说附近市场的西红柿鸡蛋馅饺子好吃,清爽,而且是现包的,塑料盒装好了,回家自己煮,特方便。
袁北听了一耳朵,忽然想起这也是自己小时候常吃的饺子馅儿。
西红柿鸡蛋的饺子挺考手艺的,容易下汤,那馅料调好了就得马上包,时间一长就捏不成形。
好像有挺多年没吃了。
他厚着脸皮问了一嘴,市场在哪,然后在下一站下车,步行过去,买了一盒,拎在手里。
从闹哄哄的市场里走出来的时候,袁北在市场门口停了停,擡手遮阳光,恍惚一霎,觉得自己八成是魔怔了。
他好像被传染了。
这一天,坐公交闲逛的习惯像是汪露曦,厚脸皮和人打听事儿的行为也像汪露曦,最要命的是,刚刚买饺子,汪露曦的脸就一直在他脑袋里打晃,她缠着他,拽着他胳膊来回那么摇。
“袁北袁北,你说两句北京话给我听呗。”
“说什么。”
“就说,西红柿,”她嘿嘿笑,嗓音清亮,模仿那四不像的儿化音,“凶儿柿,凶儿柿”
袁北一下子不饿了。
攥紧手里的塑料袋,只觉得五脏六腑都堵得慌
他猜到自己今天可能精神不大正常。
但没想到能疯成这样。
原地打车,到天坛公园,在公园里找了个长椅,坐了整整一下午,目睹黄昏时分的蓝调时刻,再到天彻底黑下去。
晚上的天坛瞧上去和白天是不一样的风景,静谧,深邃。
只可惜今天不是周末,祈年殿不开灯,不然可以瞧见清白灯光映衬下的蓝瓦圆顶,运气好的话,还有一轮圆月做衬。
袁北拿起手机拍了一张。
黑咕隆咚的,什么都没有,像是被黑洞吞噬掉一切的寂寞宇宙
从天坛出来,打车回家,路上接到了快递的电话。
快递小哥告诉他,有个件,挺大的,标注易碎,要亲收,问袁北在不在家,这是今天最后一个件,要下班了。明天的飞机,都这会儿了,袁北实在想不起来自己买了什么东西还没到,只能告诉对方,搁门卫吧。
网约车到了。
袁北刚上车,就听见司机在打电话,和孩子,手机开着免提,话筒里传出来稚嫩声音,问,爸爸什么时候回家?
司机和袁北对了下手机尾号,和孩子说了句:“冬天就回去了,你在家听姥姥话,别总玩手机。我这上乘客了。”然后匆匆将电话挂断。
袁北其实不介意:“您接着打吧,没事儿。”
司机则看了眼袁北,憨厚笑笑,示意车内:“有录音,平台现在管得严,别说打电话了,我们都不敢和乘客聊天儿,容易吃投诉。”
袁北也笑了笑:“那要是乘客主动聊呢?”
“那就那就唠呗!”
就这么,聊了起来。
司机大哥操着东北口音,由孩子始,打开了话匣子,说起自己为什么要把孩子扔在家里,一个人在北京开网约车。
“我白天送外卖,还和人合伙弄了这么个车,他白天,我晚上现在活不好干,攒不到多少好评就不给你派单,就只能干着急。”司机大哥说,“没办法,咱文化也不高,也不会干别的。”
“您爱人呢?在老家陪孩子?”
袁北问了这么一句,然后看见司机大哥挠了挠头皮,笑了笑:“不在了。孩子跟她姥姥姥爷在老家。”
戳人伤口,自觉不礼貌,袁北道了个歉。
“没事儿,我第一次来北京就是前几年,陪媳妇来北京看病,协和。废了老大劲排的号,那号排的呀,哎呀”
似乎没有哪里比医院更能见证人间疾苦。
其实不必说协和,北京任何一家医院都算在内,门诊,急诊,有人的地方永远都是拥挤不堪,摩肩擦踵,医院门前的公交站从早到晚,都挤满拎着影像资料袋的病人和家属。
但这里也见证了最多的真情真意。
司机大哥说:“我在北京反正能比在老家挣多点,我得好好挣钱养孩子,不然以后在天上见面了,我媳妇非得扇我。”
讲完,俩人都笑了。
当袁北说到自己明天就要离开北京了,离开从小到大生活的地方,司机大哥好像也有评论要发表:“挺好,挺好,人这辈子不就活个过程和经历?有的人经历长点,有的人经历短点,哪有什么漂泊不漂泊,归宿不归宿,大伙都没长前后眼,到头来都是天上见。身边有人,哪都是家,好好珍惜。”
路过建外soho,上国贸桥,那应该是北京最漂亮的都市夜景,两侧建筑规整,流光溢彩尽收眼底,车流不息,好像汩汩流淌的脉搏。
这座城市,有人来,就有人走。
司机大哥哼着歌,把车窗开了一条小小的缝,温热夜风涌了进来:“北京真好哈。”
袁北点点头:“嗯,真好。”
真好-
回到家,先从门卫那把包裹领了回去。
真是个大家伙。
袁北没急着拆箱,先去厨房把已经坨得不成样子的西红柿饺子煮了,意料之中,成了片儿汤,已然毫无食欲。
他撑着流理台,心里一阵阵发慌,至于发慌的原因,自己也搞不明白。就好像心脏也放进滚水里煮过了,破了皮,漏了馅,今天闲逛一天,所思所想,无处遁藏。
实在难以形容自己此刻感受,他好像从未体会过。
随便播个电影,却还是上次汪露曦在这里没看完的哈利波特大结局。
冰箱里还有汪露曦没吃完的零食和饮料,要清出去,然后断电。
汪露曦走前把她双肩包上的“凤啾啾”挂在了客卧门把手上,这会儿就在门上晃悠着,那是她辛苦辗转收来的,不知为什么留在了他这里。
袁北走过去,盯了半晌,然后狠狠一拳砸在了门板上
乱七八糟。
袁北从未想过自己离开家的前一晚竟是这样的光景,他好像个茍延残喘的逃兵,又好像是前人留下的遗物,破败而饱经沧桑,就那么孤零零存活于战场之上。
一切都迷幻又颓唐。
他就这么坐在客厅地毯上,一夜未睡,坐到了天亮。
也不知道都想了些什么,有可能,什么都没想。
下午的飞机,还有些时间。
他起身,去给随身行李装箱,装了一半,又懊恼地将行李箱踢远了,原地站定,沉默许久,拿来手机,打开和汪露曦的对话框。
[你还住之前那个地方么?]
他想这样编辑信息发送,可还没来得及打字,屏幕画面却跳了一下。
汪露曦的长语音先他一步发了过来:“袁北袁北,快递昨晚就显示签收啦,你这人怎么回事,收到快递也不说一声。”
袁北不自觉地,肩膀松泛了半分,他完全没听到汪露曦说话的内容,只觉得好像有汹涌氧气重新自头顶灌入。
心从滚水里捞起来了,沥干了。
他又活过来了。
晨起的阳光从落地窗打进来,落在地板上,成了灿目的油画。
汪露曦的风格,一句话要拆成几句话说,语速还飞快:“有没有碎掉啊?我不知道这东西工期这么久,我已经让老板加急了,可还是慢你昨天有拆箱看一看吗?”
莫名其妙松了一口气的袁北,目光落向角落的巨大快递箱,一边拿剪刀拆快递,一边打了个电话过去,发现大清早的,汪露曦那边却很吵。
“你这几天都在忙什么?”他问。
“我啊”汪露曦顿了顿,“也没忙什么,就是没有和你讲话而已,我不知道还能和你讲些什么,也怕不礼貌”
袁北深深呼吸。
纸箱里面还是纸箱。包了好几层。
“袁北,这个东西你可能带不走,但可以挂到你的书房里。”汪露曦的声音很缓。
不知是不是错觉,袁北好像还听见了广播的电子机械音
几层纸箱里,还有泡沫纸,要一道一道扯开。
他一边拆一边问:“你现在在哪?”
汪露曦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你的书房里没有你写的字,你说你的字不配裱起来,但我不这么觉得,写得多好看啊,”她自顾自地说,“一定要挂起来我送了猫咪礼物,却不知道送你什么,后来又一想,好像没什么东西比这个更合适。”
袁北此刻剥开了最后一层包装。
剪刀被扔远。
好像冥冥之中已经有所感,他坐在客厅地毯上,沉默地望着眼前的这一幅字。
“怎么样怎么样?怎么不说话啊袁北?裱的还好吗?我没看见实物,你觉得怎么样?喜欢吗?”
是他写给汪露曦的那幅字。
莫愁前路无知己。
纸张之上,墨色分明。
汪露曦去把它裱了起来,然后,送还给他。
“我觉得这句话送给你更合适,”汪露曦的声音稍稍低了些,她默了一会儿,再次开口,“袁北,祝你学业顺利,生活顺利,莫愁前路无知己,一切都会越来越好的,你也会遇到能一直陪着你的人”
话好多。
汪露曦你话好多。
袁北忽然觉得昨晚那股焦躁又回来了,劈头盖脸如风如雨,砸得他气恼万分,特别是听着话筒那边,汪露曦似乎是一边走路一边说话,声音有点喘,再加上周遭喧闹,令他头皮都发麻。
“汪露曦!”袁北冷冷开口。
“啊?”
“啊什么!我在问你话!”袁北起身,站了起来,站在客厅的一片狼藉中,“你现在在哪!”
机场。
袁北,我在机场。
汪露曦忽然捂住了嘴巴,被袁北的语气搞得眼眶发烫。清晨,人来人往的机场大厅,她站在人潮之中,好像一盏不变的灯塔。
原来在机场等一条船的故事不是假的,她觉得自己就是在等一条船。
她也不知那条船会不会来,不知道自己会不会与之擦肩而过。
她只是执拗地想来这里等待而已,她想要和袁北好好告个别,一开始说好的,不愿来送机,但不知怎么,还是忍不住。似乎有种执念在,总觉得从哪里开始,就该在哪里结束。
“哪个机场!”袁北语气好差。
话筒传来窸窣声,还有一声闷响,紧接着便是袁北倒吸一口凉气,嘶,估计是撞到了哪里。
“汪露曦,你别给我装哑巴,说话!”
“首都机场,我在首都机场。”
汪露曦还是死死捂着嘴唇,将手机自耳边拿远些,她不能让袁北听到她朦朦胧胧的哽咽,不能让这么多天的坚持功亏一篑,那样一点都不酷。
“”袁北好像叹了一口气,然后就是摔门的声音,“等着。”
“我你在哪?你现在已经在机场了吗?”她听着袁北的呼吸声,好像近在耳边,打着她的耳廓,那样清晰。
袁北没好气:“你管我!”
干嘛发火!
汪露曦的眼泪就这么憋回去了,她也来了脾气:“我又不是一定要见你,我回去了!”
“你敢!!”
汪露曦堪堪顿住了脚
机场大厅好像一个巨大的交叉路口,把许多人的命运切割,分离,再连接这里的相聚和别离一样多,心碎和拥抱也一样多,汪露曦回头望,看着不断交错又散开的人群,心乱如麻。
她不知袁北会从哪个方向来,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
广播里的登机播报就没停过,一声声,一句句,催促着人们的脚步
这里是机场。
汪露曦站在大厅角落想,幸好,这里是机场。
在这里,不论多么激动的情绪,不论何种表达情绪的方式,都能够被接受,大家都很忙碌,不会有人向她投来异样眼光。可当袁北到了机场,她看见袁北出现在人群里,并快步朝她走过来时,还是胆怯地往后挪了半步。
小心翼翼地,心虚地。
袁北手边是一个小小的银白色行李箱,他应当是刚刚赶过来的,所以额头有一点点汗,他在她面前站定,自上而下睨着她,用他那双清淡好看的眼睛,定定开口:“汪露曦,你能不能给我解释解释,你为什么在这?”
几天不见,他好像稍微憔悴了点,像是没休息好。
“就”
不待人开口,他又打断:“挺会挑地方,跟我演偶像剧是吧?”
什么嘛!
“演,演个够。”袁北自顾自说,“机场分别,偶像剧下一步该干嘛了?”
汪露曦愣愣仰头看着他。
该该拥抱了。
但她没敢说。
下一秒,只来得及感觉到手臂上的温度,那是袁北的掌心,紧紧锢着她,一扯,紧接着,她就掉进一个怀抱里。
袁北比她高那么多,男人的骨架,严丝合缝地,将她包裹起来。
汪露曦呼吸窒了一霎。
此刻眼泪已经干了。
她感觉到了袁北的心跳,贴着他和她的胸腔,原来这样快。
“你不是跑步来的吧袁北?”
“这会儿别讲话行么,谢谢你了。”袁北的声音在她发顶,好像有点无奈。
“哦。”
那就拥抱。
安静的拥抱。
他们站在机场大厅,无人在意的角落,安静的拥抱。
四周仍是那样吵闹。
无所谓了。
这是汪露曦第一次抱一个男人,年轻的男人,他的气息灼灼,身上是她熟悉的沐浴露的味道。他们牵过手,她也悄悄亲吻过他的脖颈,但却是第一次拥抱。
原来是这种感觉。
汪露曦试图用词汇去描述,可不得其法,她的下巴抵在袁北的锁骨那儿,脸颊贴着他颈窝的皮肤,感觉到血液的流动
“袁北,你抱得太紧了。”半晌,她艰难开口。
可力道却没松。
在感觉到她的双手也回抱住他的肩胛时,袁北的力气好像更重了。
“抱歉啊,”袁北说,“麻烦你再忍一会儿呗。”
汪露曦一下子笑出声。
很久,很久。
她也不知道这个拥抱到底持续了多久,久到好像要把这一整个夏天亏欠的,全都补回来。
终于重获自由时,她望着袁北的眼睛,袁北身后那行色匆匆走向四面八方的人群,全都成了动态背景板。
她的眼睛里只有他一个。
“你干嘛说我演偶像剧啊?”
袁北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缓缓放开她,表情也变得严肃,好像刚刚那个拥抱带来的旖旎都被收束起来了。
他问她:“你几点来机场的?”
终于回归正题。
“早上第一班地铁。”汪露曦喃喃。
“你来机场干什么?”
“想试试,有没有可能碰见你。”
“你知道我的航班?”
“不知道。”
“那你打算等多久?”
“我查了航班信息,我打算等到”汪露曦声音越来越小,“等到最后一个可能的航班起飞,要是没等到,那就证明确实没有缘分。”
缘分。
袁北笑了声,这可真是个优秀的借口,不论何时,不论何种境遇,人们总喜欢用缘分这个词解释一切。
“那你有没有考虑过,我今天其实从大兴机场起飞?”
汪露曦继续低头:“考虑过啊,要是真那样,就更没办法了。”
这世上哪有所谓“没办法”?
人说没办法,都是决心不够罢了。
袁北望向远处,深深呼吸,近乎认命的语气:“在你给我发消息之前,我打算去找你。”
这才叫办法。
虽然是一个早该付诸行动的办法。此时此刻袁北难言心里懊悔,这么多天,他到底在跟自己飚什么劲儿呢?
“真的假的!”汪露曦猛地擡头,眼神惊喜,“你找我干什么?”
“你说呢?”她的下巴被袁北捏住了。
“别笑!别呲牙!”袁北故意拧起眉头,“你不饶我,就该想到有这一天。”
“?”
我不饶你什么了?
我好像这么多天都忍着,没找你吧?
袁北被气笑了,连连点头:“好,你说的对。”
然后松开手,转而揽住她肩膀,再次把人扣进怀里。
汪露曦再次坠进一大片夏日海水,被阳光晒过的,暖洋洋的,海浪也带走了她所有眼泪,所有委屈。
拥抱好像会上瘾。
她和袁北之间断了那么久的信号,在这一个拥抱里,重新复位了。
“袁北,你身上好香。”
“别说话了你。”
“”
汪露曦闭了嘴,却在暗自窃喜。
她终究还是等到了那条船。
还被绑到了他的甲板上-
如果让汪露曦评价2023年的夏天,并评选出最浪漫的场景,她一定会选机场。
初遇那天,还有,她和袁北分别的这一天。
机场真是个好地方。
袁北今天的穿搭,和第一次见面那晚很像。米色,日系,杂志风的一身,汪露曦的手被牵着,眼睛却不自觉地上下打量。
好像怎么也看不腻。
袁北的航班确实是在大兴机场起飞,而首都机场在东北角,大兴机场在南边,两个机场之间相隔八十多公里。上车,网约车司机看看订单,又愕然看着这一对小情侣:“你俩这是看错机票了?”
袁北笑笑:“对。”
万幸,时间还早。
“能不能给我讲讲,这几天你都在忙什么?”袁北忽然开口,仍执着于这个问题。
没有联系的这几天,她都在忙什么。
汪露曦这会儿诚实了:“我没有跟你讲话,但一直坚持发朋友圈,刷存在感。”
袁北无语了。
果然。
他偏偏还就吃这一套。
“我送你的礼物你收到了吗?裱一幅字画好贵!你有没有挂起来?”汪露曦心情很好,心情好,嘴就闲不住。
袁北把她的手裹在自己手心里,看着窗外:“没。”
“你不喜欢?”
“一般。”
“为什么?”
“我不喜欢那句话。”
汪露曦猛地把手抽出来:“不喜欢为什么还要写来送我!”
袁北默了默,重新捉来她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亲:“因为我刚刚才感觉到,这句话有多伤人。”
莫愁前路无知己。
这样的道理谁都懂,可谁能那样通透无畏地抛弃执念,大步向前呢?当下,身边拥有的,就已然是一切了。
袁北真的想不到,前路上会有什么。
他不感兴趣。
再精彩,也与他无关。
“你不追求结果了?”
汪露曦盯着袁北的手背,他牵着她的那只手的手背,有很好看的流畅的筋络。
“我不知道。”袁北说,“我只知道,如果我连过程都错过,结果好像更加没意义。”
汪露曦投来迟疑眼神。
“我的意思是,我会后悔,”他低着头,声线也很沉,“汪露曦,我不知道我们以后会怎样,会有什么结局,我没有那么聪明,也没那么长远的眼光,或许圆满,或许失败,我真的不知道,我只知道如果我今天就这么走了,我一定会后悔。”
“哦,”汪露曦撇撇嘴,“原来只是为了不让自己后悔。”
袁北扭头看她:“不然呢?”
你想听什么答案?
“你应该说,这些天我没有联系你,你觉得生活特别难过,你发现你的人生已经不能没有我了,是我点亮了你。”汪露曦摊开空闲的那只手,在脸边晃了晃,“spark~”
标准偶像剧台词。
袁北无奈扭头望向窗外,肩膀笑得一耸一耸。
前排,司机也笑出声来了:“小年轻啊!谈恋爱真好啊!”
汪露曦这会儿终于觉出不好意思来了,把脸埋在了袁北的肩膀
好荒诞,又好戏剧性的一上午。
直到抵达大兴机场,汪露曦仍觉得难以置信,像梦一样。
袁北就站在她身旁,还牵着她的手。
大兴机场真的好大。
汪露曦之前没来过,第一次到这里,竟是要送自己的男朋友出国
不对不对。
还不是男朋友。
汪露曦抿住嘴唇,盯着袁北的后脑勺。
“飞机在下午,你别送我,”袁北查完机票回头,对上汪露曦怪异眼神,“这儿离市区太远,回去不方便,你先走,我看着你走,不然我不放心。”
汪露曦还是那样幽幽盯着他。
“你这小脑袋又琢磨什么呢?”
她撇撇嘴。
“听见没,一会儿我自己进去。你,原地回家,门密码还记得吧?”
她还是不做声。
“汪露曦。”
“”
汪露曦用了些力气,在袁北的讶异眼神里,把手抽了回来:“袁北,我觉得你好像还欠我句话。”
“?”
“你今天走了,我以后还可以联系你吗?”
“”袁北皱起眉,“什么?”
“我用什么身份联系你?”
“你说什么身份?”袁北再次把她的手拎起来,晃了晃。
“你不说我怎么知道!”
袁北看着她,半晌,闹明白了。
他笑:“哦,缺点步骤是吧。”
汪露曦憋着笑,把头扭向一边。
偶像剧男女主角确认关系,都是要有步骤的,一个都不能少。
她需要这样的肯定答案,不能省去。
袁北明白过来,也愿意在这青天白日大太阳底下,闹哄哄的航站楼门口,陪她演:“请问汪同学”
说不下去了,有点想笑:“请问汪同学,你有男朋友么?”
“暂时没有哦。”
“那请问,我有机会么?”袁北说,“我发现自己舍不得北京,好像更舍不得这里的人,所以,最多两年,我大概率还是要灰溜溜回来。”
这里是我家。
这里有我想念的人。
在别处,我安不了这颗心。
袁北突然发现世事怪妙,他原本觉得自己在这座城市已经算是了无牵挂,现在偏偏又有了。
只是说服自己的环节有些难。
万幸有汪露曦,蛮不讲理,阴招阳谋全都使,连拉带拽的,把他拽出了那片自困的泥沼。
自泥沼中脱身,他仍有不真实和不安全感,因为要违拗自己价值观与性格做出决定。这些步骤,要有感情和冲动做基石,作燃料。
此刻,他能站在这里,已经把自己身上所有燃料都用尽了。
但他愿意。
对别人,未必,但如果是你,我愿意,汪露曦。
好像也只能是你
汪露曦听明白了。
也因此再次有了想落泪的冲动。
她将头扭向一边,高高昂起:“你求我。”
“?”袁北笑了声,“求你。”
“没听清。”
袁北看了看周围,有点无奈,但还是照办:“我求求你,赏个脸,做我女朋友,可以么?”
汪露曦满意了,大笑着跳起,像个树袋熊一样挂在了袁北身上,把袁北吓一跳,赶快揽着她的腰,别摔下来。
她贴着他的耳边,咬耳朵:“好呀,可以,不过异地恋很辛苦的。”
是啊,是很辛苦。
“我不怕辛苦。”汪露曦说,“只要是过程,再辛苦,我都不怕。”
你的燃料,我会慢慢帮你补齐。
我们一起看看你畏惧又期待、追求又抗拒的结果,到底是什么模样,看看它会不会在万分璀璨的过程面前,在我们一起构筑的无数个瞬间面前,黯然失色
袁北这样的人,在公共场合拥抱已经是极限。
汪露曦也知道,所以没有想更多。
她听了袁北的话,没有进去送他。
此时是下午,日光正炽盛,她盯着袁北的背影进了那扇玻璃门,片刻,却发现袁北脚步停了。
他去而复返。
“怎么啦?”
袁北没说话,只是手掌复住她的后脑,轻轻亲了亲她额头,很短暂,也很轻,随后不肯看她表情,扭头便走。
干嘛呀这是?
汪露曦来不及感觉到幸福,只是有点懵。
更懵的还在后面。
她看见袁北再次走入航站楼,不消几秒钟,又再次回头。
“你又怎么啦?”
她看见袁北抿着笑,朝自己走过来。
“我还是不想后悔。”袁北说。他装作若无其事,看了看周围行色匆匆的路人,确认无人注意这边,然后俯身,低头。
汪露曦这次尝到了袁北嘴唇上的触感,凉凉的,软软的。
第一次。
一个不算合格的初吻。
在他们确认恋爱的这一天。
也在他们分别的这一天
鲜少有人的爱情是从离别开始的吧,汪露曦这样想着,笑出了声。
她还是骗了袁北,没有乖乖打车回家,而是坐在机场外,坐了很久,一如初见那晚。
不过那时擡头可见是繁星,此刻,则是碧空如洗。她擡眼望,直到头顶有飞机滑翔而过,留下一道浅淡的尾迹云。那是夏天的破折号,破折号另一头,是未完待续。这个夏天要结束啦。
汪露曦站起身。
她不会再觉得遗憾,不会再为此无限缅怀,因为这个夏天,也只是过程中的一环,也只是瞬间,而已。
她即将拥有无数个春夏秋冬,拥有这座城市的四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