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对酒当歌(一)
日子一晃,大半个月过去了,教师节都来了。
这半个月他们一回也没聚过,各自业务繁多。
先是江明珠的烧烤店开张了,生意出乎意料的好。她那地段算不上好,预计至少得熬半年才算事儿。这一切得益于周母的朋友圈宣传,她干了十几年的小吃店,圈里的资深吃货还是不少的;其次是小春父母、万清母亲、张澍母亲……她们都有转发朋友圈。
她们这一代朋友圈转发的效果要远远高于下一代。她们的圈好友基本都是本地人。万清和周景明的圈好友不是集中在上海、就是浙江。朋友圈宣传了也没用。不过周景明和张澍还在初高中的同学群里宣传了。
张澍是忙着陪母亲去影楼选婚纱照,再去省会定制旗袍和礼服……总之年轻人那一套繁琐的流程,她要来全套。张澍本身心里就别别扭扭,她陪母亲置办这些时,那个叔叔也全程跟着。后来她顾不上别扭了,在母亲打算花四五千定制旗袍时她极力阻止,不是太贵,是不够生活,没什么场合能穿。
张孝和太喜欢那花色面料了,说没关系,回头留给你当个念想,等将来你到我这般年纪了再穿。张澍也不好说什么,买吧买吧,她打算刷自己的卡。张孝和不要她买,即是要留给女儿当念想的,理应自己买。
从省会回来时,张澍独自坐在后排座,听副驾驶座上的母亲轻声地同开车的男友商议,说届时要请一个好的摄影师,要把婚礼现场拍的美美的,等活到一百岁的时候看肯定特别有意思。说着还回头看张澍,“也要把女儿拍的美美的。”
周景明个倒霉蛋……九月初带团队作为参展商去外省参展。那天傍晚布展完,他出来给同事们买晚饭,然后打算坐晚上八点的高铁先回了。要怪就怪那天的晚霞太绚烂,跟他第一次高考完填志愿时那天的晚霞一样绚烂,他仰着傻瓜脸儿站在天桥上看晚霞,然后录视频,随手发给了万清。他还详致地描述了那天填志愿时的心情,他戴着mp3听着朴树的《NEWBOY》,他心情很畅快,他觉得未来一片光明坦荡,他将成为社会的中流砥柱,国家的栋梁之才……
他再次描述这些时都心潮澎湃,他编辑后发给万清,随后打开蓝牙耳机,同样心情畅快地听着《NEWBOY》去买晚饭。买完一面闲庭信步地回来,一面按着手机发语音,由于只顾着聊语音,没关注入口处慌乱的人群。等他拎着饭进去了十几米,发现状况不对要出来时,被保安一把拦住:给我回来吧你!
会展中心查出确诊病例,所有人员只进不出。
在家躺着也不好呀,总要干些什么吧?万清这俩月买了诸多课程,大都关于人文历史和艺术鉴赏。她把这两年的停滞不前和痛苦归因为——心灵不再获得滋养与能量,大大限制了她的个人成长,才造就了如今“看似什么都有其实什么都没有”的尴尬局面。
总的来说她开始有了些思考——她不愿再随俗浮沉,她想在这个节点跳出来看看,重新审视自己走过的路,以及未来人生能否创造更多地可能性。奋力前行固然重要,但当停滞不前,她认为有必要停下来重新审视和调整,这是对自己的一种负责。
这也是她这些天才逐渐想通的。契机还是大半个月前她回乡下,在河坡那儿同父亲聊了一个下午。她聊更多的是对现实的迷惘,对人生方向的失控,以及对自己的不确定。原本她没打算聊这些,因为聊了父亲也不懂,她根本就没指望家人能够理解她。她回来这么些日子了,父母三五不时就会问,你打算休息到什么时侯回上海?她要么搪塞过去,要么佯装没听见,更多的时候是失望。因为家人从没关心过她为什么要回来休息。
那天也许是她太需要倾诉了,她先说了读高中时的事儿,说了小春意外那天其实是来找她们。这件事大人从始至终都没问过,包括小春父母,都没有问过那天小春为什么要出来。她说至今看见小春的父母都会心虚,不敢直视他们的眼睛。
她零零碎碎说了许多,具体内容都忘了,只模糊记得她说直到步入社会后,她才意识到自己同那些真正家境优越的人差在哪儿,差在他们允许和接受自己犯错,错了就错了,修正就好了,这没有什么大不了。
她说自己读高中后,身体就由内至外自然生发出一股紧绷感,严重的时候就会小腹痛。无论老师还是家人都反复告诫她,考不上好大学人生就毁了;她说第一次认为自己是一个loser,是她考高失利后独自坐在房间,听着他和母亲在客厅相互埋怨。
她说这些意不在讨伐、更不是怪罪原生家庭对自己的教育方式。她语气平稳,就事论事地讨论了为什么寒门再难出贵子,为什么阶层难以逾越,为什么她们会自嘲自己是“小镇做题家”。
她并非出于安慰,她确实在试图理解和接纳自己不完美的父母。
她说这些时父亲一直背坐着她钓鱼,也不知道听见了没,听懂了没。她还是希望父亲能够听懂,能接纳自己闺女这辈子就这样了,没大指望了,好收起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
如果家人都不能接纳自己,那她真的就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河坡一别后,万清回来的第三天同母亲视频,母亲随口抱怨父亲,说他跟中邪了似的,这两天懒床上饭也不吃,晚上就一个人出门溜达。万清这才了然,那些话父亲全听进去了。
第五天一早父母忽然回来了,他们也没说为什么回来,只去菜市场买了好些菜。中午一家人吃了顿饭,吃完后他们去商场买了礼物,领着她去了小春家。
之后父母在家住了三天,说没关系,累了就歇歇,歇个一年半载也没事儿。说他们同事家孩子比你学历还高呢,985呢,今年回来入职了烟草局。还说可见你们竞争有多激烈、有多揪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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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师节这天万清收到了外卖,一大兜水果,有榴莲、奇异果、石榴、橙子……送错了吧?她正要拒收时,父亲的视频通话来了,说闺女啊,爸爸给你买的水果都收到了吧?
……
老万很高兴,说这榴莲有多好多好,贵是贵了点,但闺女吃就不贵。万清觉得好笑,你又不吃榴莲,怎么知道它多好多好。她问今天钓到鱼了吗?老万说钓了二三条呢,这会正被那谁剁了扔油锅里炸去了。接着感慨还是当人好,不然投不好胎就得下油锅。
老万说想吃啥了就说,爸都给你买。万清说你工资卡不是我妈管着,你有钱?
老万得意,爸有小金库,钱多着呢。之后实在忍不住了,支支吾吾,就那啥,上回回去我咋见家里多了一条男人的裤衩?
他极力解释:爸不是打探你隐私,爸是关心你的个人生活。
万清也没瞒,说这是周景明的。她爸惊掉了下巴,咋是他?沉默了得有一分钟,说你们俩在处啊?
万清含含糊糊,“还没呢。”
知女莫若父,他当下问:“你不愿意还是他不愿意啊?”
万清很委婉,“我们俩有点别的事儿。”
老万心里有数了,心情复杂,脱口说:“他哪儿好了?小时候就一结巴。”
万清说:“你不挺待见他吗?说他有主心骨,说他未来不可限量。”
老万学着周景明小时候的结巴样儿,“我…我…我当年…眼…眼拙。”
万清看镜头里的他,“爸,你们真的很不尊重人。我妈也是,转发了他视频到群里让你们评头论足。”
老万收了笑,面上有些挂不住,摸了把头皮说:“女追男隔层纱,很容易的。”
万清顺着台阶下,“哪儿那么容易呀。”
老万说:“很容易。”接着认真同她分析男人的心理,教她,“男人是喜欢漂亮的女人,但更喜欢性格服帖的女人。譬如说哪天你们喝了两杯,你就凝视他,用崇拜迷恋的眼神深深地凝视他,你先满足他的雄性自尊,让他膨胀让他获得成就感……就这时候,你找了理由撤,再冷上他几天,让他抓耳挠腮的那个着急呀。”
“就这么一招,男人分分钟拿下!”老万指点她,“你先掖着点,男人不喜欢有个性的女人,那会让他产生挫败感。看见老鼠你就要瑟瑟发抖,喊哥哥哥哥,激起他对你的保护欲,你绝不能骂老鼠的祖宗八代,然后拎着扫把追它。”老万着重强调,“闺女,你先掖着点,等把他死死拿下了你再原形毕露。记住爸的一句真理——猎人往往都是以猎物的姿态出现。”
万清望着手机里那个慷慨陈词、洋洋得意的秃瓢儿,她终于意识到自己身上隐隐的油腻和爹味从何而来了。她肺腑地说:“爹,您真是我亲爹。”您要不是我亲爹,我能钻手机里把你拽出来一顿暴打。
老万很得意,摸一把锃亮的光头,说:“你这俊模样,跟爹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万清母亲在一侧要呕了,当年咋看上这么个男人。老万挂了视频,提提自己的裤腰,朝着妻子得意地说:“还得我来,闺女还是跟我更亲。”
万清母亲催他,“别废话了,问出来了没有?”
他说:“是周家那个傻小子,周结巴。”接着恨铁不成钢,“兔子都懂不吃窝边草……”
万清母亲不想听他多说话,转身去了厨房继续炸鱼。
周景明小时候确实结巴,也不知道为什么结巴。去医院都没查出具体原因。直到小学二三年级忽然就好了,更是没头没脑。
会展中心被封控了,他们当晚做了核酸后被安排酒店隔离一周。这一周群里挺热闹的,张澍有空了跟他聊,江明珠有空了也跟他聊。周母也没被瞒着,都麻了,在酒店隔离还想啥?有空调吹,又有热水澡洗。周母让他顾好自个,家里一切都好,万清上午有空了就来教她练车,下午她去驾校练车,双管齐下,马上她就要考科目二了。
她也有点烦烦的,她想驾证到手了就去自驾游。那个嘴快的万清把这事跟她妈说了,她妈来联系自己,商量着自驾了能不能算她一份。她求之不得,也太好了,路上住宿也算有个伴。但转头老万也联系自己了,说也算他一个。她瞬间没热情了,不想去了。
这天周景明回来后她还嘟嘟囔囔,说他一老爷们整天粘着老婆……周景明忙着烫正装,下午还有个会议。他烫好穿上准备上班,周母想不明白,“你们俩这么些年,兜这么大一圈是图啥?”
周景明仔细看她,“你化妆了?”
“啊。”周母有些不自然,“描了眉毛跟眼线。”
周景明说:“挺不一样的,很有精神。”
周母笑了,心里怪美。往常像个笨狗熊似的,关键时候怪会夸人。她在网上跟着美妆博主学了一周,才画的像个样儿。她反应过来猛抽他肩,问你话呢,你们俩兜兜转转这么大一圈是图啥?咋跟你老子一个德性?
上班路上周景明同一辆城市洒水车并行,且都停在了十字路口等红灯,他偏头久久地凝视那辆洒水车。
灯绿,他左行;唱着《祝你生日快乐》的洒水车直行。
有时记忆就很荒诞。有些事反倒在发生的当下记忆是零碎和错乱的,直到若干年后才逐一明朗。如小春的意外——当年他是第一个到达现场的人,他目睹了整个事故场面,但回家睡一觉后记忆就全错乱了,甚至质疑自己是否到过现场。直到这几年那些画面频频涌现,他才确信,当年的自己的确去过现场。
他记忆深刻的不是那些血腥的、难以直视的;而是躺在地面上那一只孱弱的、无助的、微微颤动的手。
到公司后他给万清微信:【洒水车的音乐换了。】
万清回:【我知道。】接着问:【你回来了?】
周景明回:【昨晚到家都十二点了。】
这些日子他们俩没在群里聊过,几乎都是私聊。聊得也不多,三两个来回就结束了。如万清经过哪家甜品店,看见出新品会拍照给他;如周景明工作繁忙时站在窗前放松,会拍他精心养育的小番茄藤给她。他养育了三四个月,终于开花结果眼见丰收,全被财务大姐给摘回家烧菜了。
他们也都大半个月没见了,联系的也不频繁,偶尔想起对方就问候几句,各自都很安心和舒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