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旧雨重逢(十二)
万清看中的那套中式家具还不错,父母也满意,缺点就是价格贵。俩人半天砍不下价,决意再转转。但离开的步伐很缓,留了足够的时间给卖家挽回自己。
奈何离开老远,卖家也没搭理她们。张澍生气,“这品牌的店长不行,现在疫情生意这么差,让她打电话申请个折扣都不情愿。”
“沟销能力不行。”万清附和。店里统一折扣是九折,她们要求打个八八折,对方不睬她们。
俩人正唧唧歪歪,身后有人拍了张澍肩,爽朗地问她们买家具啊?
张澍见是兆琳,笑着同她招呼。兆琳也不过多寒暄,只说有看上的品牌说声,这商场有他爹股份,回头从总代那儿发货就行。张澍开心死了,忙说约上周景明大家一块吃饭。
兆琳不在意道:“回头再约。”
张澍也不耽误她,笑说:“你先忙,晚会有看上我联系你哈。”
“行。”兆琳离开前又说了句:“周明明没跟你说啊?我们俩分开都一年了。”说着挥手上了电梯。
张澍吃惊,“周小明说过这事儿?”
万清摇头,“她笑起来真明艳。”
“标准的明艳大美人!我妈就老夸她。”
俩人挽着胳膊继续逛,张澍在旁絮絮叨,说自己很少被人夸漂亮,最多是喜恰。她少女时常做的梦就是一觉醒来变成大美人。
万清应她,“喜恰是很高的评价了,和悦可爱嘛。”
张澍心里舒坦了,“那也不错!”
“当然。”万清淡淡地说:“有几个人能长成兆琳那样儿。”
“她的那种美就是上天恩赐。”张澍附和,“而且人留过洋,待人处事又很有教养。不像咱们几个……市井里摸爬滚打长大的。”
万清喝手里的果茶,也没接话。
张澍八卦,“你觉得是她提的分手,还是周小明?”
“是她。”万清分析说:“而且俩人多是和平分手,她刚喊的是“周明明”而非周景明。”
张澍有些吃惊,“周小明也不差啊。”
万清回,“恋爱关系又不是看人差不差,是看有没有爱人和被爱的能力。”接着转了话,“兆琳自身条件那么好,你妈怎么会介绍给周景明?”
“周小明也很优秀好吧。”
“这不是优不优秀的事儿,是门不当户不对的事儿。”万清认真地说:“两个家境甚远的人可以自由恋爱,但媒人不会这么介绍。特别是女方家庭优于男方。”
“这事不是我妈主动介绍,是兆琳母亲托我妈介绍的。说只看重男方人才,别的不计较。我妈从小看着周小明长大的,俩人又同在浙江。”张澍犹豫着说:“兆琳原先有个谈了几年的初恋男友,说是非常相爱……”
“她父母不同意?”万清看她。
“不是。”
“男方已婚?”万清猜道。
“她男朋友死了。”张澍轻轻地说:“几年前俩人在国外念书,好像是报复社会的枪击……”
万清惊住,半天没接话。
“我妈不让我出来说。”张澍交待她。
“我明白。”万清点头。
“超出咱们生活认知了吧?”张澍唏嘘。
“看不出来。”万清附和。
“咱们看不出来的事多了。”张澍叹息,“人那么善于伪装,又那么多面复杂。”
俩人逛完没遇到更合心意的,还是去了那家品牌。张澍给兆琳电话,报了中意的整套家具款号。午饭后又接着逛,看上了两张小万把块的床垫,也没好意思再麻烦人兆琳,自己凭本事给解决了。
晚饭最终没聚成。一来有中介联系万清,约晚上七点带买家来看房;二来张澍接到父亲电话,让去他家里吃晚饭。两张苦瓜脸对视,拜了。
万清也要烦死这对买家了,先是男方家人来看,接着女方家人来看,然后亲戚朋友看……前后看了不下四五回。每回她要面露不悦时,中介就小心翼翼赔不是,说这样的买家最有意向。是最有意向,但也最容易黄。这个亲戚两句,那个朋友两句,说黄就黄。
待看房的人离开,万清忙了些琐事,洗洗袜子,揉揉内裤。她焦虑的时候最喜欢干这些小事儿,什么都不去想,专心把内衣裤洗干净就好。忙完闲来无事,下楼去超市买洗衣液,路上收到张澍微信:【烦死了,你说她没事老跟我哭穷有意思?我又不朝他们家借钱。】
万清问:【饭菜怎么样?】
张澍回:【她手艺确实比我妈高明那么一丢丢,但还是我妈煮得最好。】紧接着问:【你吃了吗?】
万清回:【吃了。】
她在超市干转一圈,再一次忘了要买什么。但她也习惯了,不着急,索性挑了兜苹果出来。到家洗了个苹果,坐在餐桌前一点点啃,啃完去洗漱。刷牙时盯着镜中人看,看看五官,看看眉眼,各个角度细看半天。
洗漱好躺床上刷手机,群里张澍在跟周景明闲聊,说今天买家具时碰见兆琳了,又问他们分手的事儿。俩人来来回回聊几十条,周景明始终没谈他为什么分手。
她谁不服,就服人周景明。你抛给他一个问题,他只要不愿意说,就会把问题神不知鬼不觉地给解决掉。他不解决抛出的问题,他解决问题本身。
她开始发呆,又想了别的。逐渐灵魂抽离躯壳,在各个房间游荡。好无聊啊,太无聊了,灵魂游荡一圈后坐在床头望着她躯壳说:“好无聊。”
躯壳附和,“是啊,好无聊。”
灵魂恨铁不成钢,“你都三十来岁了啊。”
躯壳能量殆尽:“是啊,我都三十来岁了。”
灵魂拷问:“这样干巴巴的人生还要多久啊?”
躯壳很挫败,“……也许三十年?也许五十年?”
灵魂这回没崩溃,只是失望地、悲悯地望着她说:“这些年,你一年过得比一年好,也一年比一年糟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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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早张澍就来母亲家蹭食,张孝和打了五谷豆浆拌了两道小菜。母女俩如往常般沉默地吃,张澍嫌太安静了,喝着豆浆看向她妈,提议,“妈,说说话吧。”
“说什么?”张孝和把剥好的水煮蛋给她。
张澍到嘴边的话,看她妈一副淡然自如的神情,算了。说了她也不懂。
“有话就说。”张孝和看她。
张澍想想,莫名其妙地问:“我是不是到你这个年纪就好了?到你这个年纪就所有的风景都看透,就不被红尘俗世所扰,就真正的洗尽铅华?”
“我没有洗尽铅华,也没觉得自己日子有多惠风和畅。”张孝和烦烦地说:“你小舅家那堆破事儿,我已经托关系跑半年了。我跟你胡叔叔的关系也并非一帆风顺。”
啊、听到小舅家张澍开始脑仁疼,昨天小舅的儿子找自己借钱,张口就五万。她撺掇她妈,“干脆跟小舅家断绝关系吧?”
“能断我早就断了。”张孝和一大早不愿提糟心事儿,转了话题,“你要自己住烦了就过来住几天。”
“算了。”张澍摇头。
“多看书、多学习、多充实自己日子就会好很多。”张孝和老生常谈,“不学着改变不丰富自己,日子当然要难挨啊。”
张澍看着盘里的菜,没了胃口,放筷子说:“我去上班了。”
张孝和说她,“是你让说话的,说了你又烦……”
“我都不想说了,是你一个劲非问。”张澍觉得糟透了,“你现在变得好啰嗦啊,我都不敢轻易抱怨两句,说什么都是我自身的问题。算了算了,以后我只跟你报喜,只说那些让你开心快乐巴拉巴拉的……”说着换好鞋子下楼,到了车上,先从包里拿出棉签棒,沾沾眼角略微花掉的妆,补补口红发动车上班。到了单位打卡,收到母亲一条长长的微信。
如果一周里哪天情绪最差,毋庸置疑是周一。
万清早上六点半自然醒,洗脸刷牙拉伸,照惯例出来晨跑。今天状态很好,跑了七八公里也没觉得累,跑着规划着趁家具都还没到……是把自己卧室的墙给刷个色好?还是贴壁纸好?接着又想到了大美人兆琳,人帮自己省了这么些钱,怎么说也该请人吃顿饭。想着想着就差点迎面撞上小春母亲,她本能绕个弯就跑了。
这弯一下子就绕到了周景明家附近,后来她就再没劲跑了,自然也没心情想墙纸颜色什么的。脑袋就空空的,慢着步子准备回家。这时又碰见周景明母亲买菜回来,热络地要她去家里吃早饭,说她都做了什么什么。
万清是不经让的人,没推辞的理由自然就跟着去了。当看见停在他家门口闪闪发亮的车就后悔,她只想吃早饭,不想看见周景明。看见他,自己总控制不住想拔剑而起。
院里周景明显然刚运动过冲完澡,上身大背心下身阿罗裤。阿罗裤就是比平角内裤长点的棉裤衩,优衣库大把,她还有条同款的。周景明看见她转身回卧室,半天衣冠楚楚地出来。周母给他们盛饭,催他们吃了上班,说着端了碗放坏的荤腥物,给邻居家的猫送去。
俩人离老远,各坐餐桌一端互不相扰。面前摆着可口的饭菜,可万清没心情,她老毛病犯了,肚子隐隐作痛。一紧张她就肚子痛。她没动筷,安静地坐在餐椅上等这股痛过去。
周景明吃好,没忍住说她,“不合你胃口?”
万清摆摆手,你上班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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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来周景明家,万清约了车去乡下看望父母,她想他们了。市区离乡下算不上远,一二十公里。
父母在乡下乐不思蜀,竟然筹划着要承包多少多少土地……种植大棚蔬菜或草莓。舅舅接茬儿,先把板蓝根种好吧!先把板蓝根种好吧!
中午舅舅舅妈去了村里吃喜酒,刚念大学放暑假回来的表妹跑出去玩了。万清母亲坐在那儿择韭菜,不时望两眼给菜园浇水的女儿,心里直嘀咕,无是无非打个车来干嘛?她也不敢问。这些年她性情越来越古怪了,春节回来见亲戚也没个话,家里满地都是她掉的头发……你还没关心她两句个人的事儿,她烦到不行。
前年春节母女俩生气,起因是她问了万清几句工作怎么样啊,感情顺不顺啊?当下万清就拉脸子,回呛了她两句。把她给气得呀,她说父母育她成人供她念书,还没资格过问一下她生活?她个讨债鬼直接出门,半天拎了几沓钱回来,甩桌子上说报恩了什么的。她爸气得差点抽她。
她心事重重地在这儿择菜,那个讨人嫌的搬个马扎坐过来,也看看给菜园浇水的人,发愁地问:“她现在谈对象了吗?”
“你去问问。”她没好气。
“我不去。”万清父亲捏了把韭菜,一根根择。
万清母亲有些烦,说他,“你看你择的是个啥?”说完一把夺过他手里韭菜,“你凉快去吧。”
“冲我算什么本事,有本事你冲她。”
“你是她老子,冲你就够了。”
“你别以为这是你娘家我不敢发脾气……”他人在屋檐下,已经忍气吞声很久了。
万清母亲擡脚踹翻一个马扎,万清闻见动静回头,“爸你干嘛呀?”
“你爸喝了两口马尿,朝我使能耐呢。”万清母亲先发制人。
万清过来,看她爸,“你又发什么脾气?”
“你爸想问你事,他不敢,非要我问,我不问他就摔马扎。”万清母亲言简意赅。
“啥事啊?”万清问。
“他问你谈对象了没?”
“谈了就跟你们说了。”万清看他们,“多大点事儿。”
“听见了吧。闺女说没谈,谈了就跟你说了。”万清母亲撵他,“你忙去吧,别杵这儿了。”
“就是啊爸。你脾气也该熄熄了。”万清最看不惯了,“以前在家摔,如今在舅舅家你也……”
万清父亲忙离开,“你们厉害你们厉害!”
万清继续折回菜园子浇水,她扯了一条长长的细水管,手指按压着水管头朝黄瓜秧和番茄秧上浇……她爸早就阻止她浇了,说哪有大晌午给菜浇水的?她不听。她爸这会正在屋檐下喝茶,看见就嚷嚷她,哪有这么浇水的?再浇就死秧了!接着就过去关总阀门,把她手里水管一圈圈给盘起来,问她是不是读书读成呆子了?基本生活常识都不懂……
万清就站在那儿,听着听着开始抽泣。她爸看见她站那儿哭,心里慌了,自己也没说什么重话呀?他过去问怎么了怎么了?她眼泪跟水龙头似的,哗哗往下流。她妈也忙过来问她怎么了,要把她往屋里拉,大太阳下晒死了。
万清哪儿也不去,就蹲在那儿大哭,茫然无措哭得很恸。她父母很焦急,心疼地给她撑把伞,说遇上困难了就说出来,家人会帮着解决的。她说不出来,她喘不过气,她感觉自己要灰飞烟灭了,她只会依循着本能像一个不谙世事的孩童般用哭泣来表达。
因为别无它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