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旧雨重逢(十)
上午打完篮球,周景明去见了两位老同学。几个人茶馆叙了旧,回来的路上经过所准备拆建的高中,他看了眼,毫不留恋地就过了。
拆建的高中是他们几个的母校,上周张澍还特意来拍了组照片感怀,拍了当年他们所在的班级、所坐的位置。他没什么感触,时光流转,岁月更叠,拆旧才能建新。如同刚在茶馆里,老同学忆往昔情谊,他更像一个置身事外的旁观者。
他秉持的人生观是:凡是过往,皆为序章。
这些年他很少会想到她们,就那么几回,还都是在他最脆弱的时候。有时候是他们六个人,有时候只有他和万清。
他和她们的关系很难条分缕析的言明。有出于本能的抗拒和烦躁;也有股天然的依赖和安心;甚至在某一刻超越了性别。和她们在一起烦起来就特别烦,舒适起来又特别舒适。非要分析的话:跟她们相处时他的情绪能得到最大化舒展,其原因是因为她们对自己很包容。这种包容是高于性别的。他们首先是人,才是男人和女人。
他少年时曾无数次想甩脱掉和她们的情感,大学后终于甩脱了,可他的人生并没有因此变得更精彩、更昂扬。特别是在社会上锤炼了好几年,偶尔回望中学时代他们的人生坚守,以及对未来的畅想和大无畏时,他总是能获得小小能量。尽管他年少时的鸿鹄志早已千疮百孔,也过着并不如意的人生。
他驱车去了大伯家,在阳台晾床单的大伯母笑着招呼了他,随即喊屋里写作业的周景和,要他跟他爸去电话。周景明说不用,就是绕过来给景和拿些客户送的水果。大伯母同他闲聊,先是说了张澍,说前一段在超市碰见她了,说这孩子笑起来还是那么喜恰;然后聊到万清,说上个月好像在护城河沿看见她了,她想过去跟她说两句话,那孩子绕个弯就不见了。说完装了些水果到盘里拿去厨房洗。
不多时在街上看人下象棋的大伯回来,他递给周景明一根烟,叔侄俩坐那儿沉默地抽。大伯话不多,自从小春意外后尤为寡言。周景明往日抽烟少,每回来免不了陪大伯坐一会儿,抽一支。
周景和也在旁陪坐,周景明问他两句学习情况,他都如实回答。每每提起他学习,大伯母都些许骄傲和慰藉,他学习好,比原先的他们几个都要好。回回成绩年级第一,是学校重点栽培的学生。
大伯母对眼下生活十分知足,儿子再有一年高考,今年又在新区置办了新屋。他们老两口每月有退休金领,她如今在商场当保洁,又多了一份收入。家中大事都井然有序稳稳妥妥,只剩安心等待将来儿子成家立业。
周景明从大伯家出来天色已晚,回家途中给张澍去电话,问她们从省里回来了没。
那俩人刚回来,也刚到餐厅落座,一面大快朵颐地啃骨头,一面聊万清委托张澍她妈给自己说对象的事。张澍为难地直啃骨头,“我妈认识的优质资源不是年龄太小,就是已婚。”
“多小?我可以拓宽年龄范围。”
“今年才十九?”张澍说:“985本+港硕,他爸在审计局,他妈是妇科医生……”
“十九都港硕了?”
“他跳级了。”张澍接着说:“还有个跟咱们年龄一般大,985硕+年薪税后六七十万,目前已经在上海落户了,就是……我妈说长相平庸了点。”
“多平庸?”万清看她,“我更注重智识和能力,外在形象无所谓。”
“都哪方面能力?”
“各方面能力,包括性能力。”
“滚蛋去吧你。”张澍想暴捶她,公共场合还这么大声。
“你滚蛋去吧。”万清服了,“你就不在意这块?”
“我是嫌你声音大。”张澍压低声,八卦地问:“你跟哲学才子不和谐?”
“热恋期和谐。”万清说:“后面一两年不怎么和谐了。”
“你们是因为这方面才分手?”张澍吃大惊。
“你激动什么?”
“我……我也不知道啊,为什么这话题又羞涩又刺激?”张澍骨头都不啃了,“因为性生活不和谐分手,多酷啊!”
万清懒得理她,反问:“你觉得两性关系里什么最重要?”
“能满足双方的情感需求,能提供有效的情绪价值,经济稳固……”张澍细数,“我只能暂时想到这些。”
“咱俩基本一致。我多一条性生活和谐。”万清认真地说:“以上层面能满足我,没房没车学历一般对我都不是问题。”
“他都不能满足你?”张澍好奇。
“分分合合怠倦了嘛,他年龄大也力不从心了。”万清坦白地说。
“吴彬也是……感觉开始下坡路了。”张澍做个鬼脸。
“男人经常熬夜很吃亏的。”万清轻声说。
张澍问:“他那个满足不了你,手啊口啊其他方式不行吗?”
万清摇头,“他觉得过度追求身体的愉悦是最劣等的。”
“啊?”张澍震惊,“他觉得什么是高等的?”
万清没再说,拿起一个大棒骨啃。
张澍好奇,“照你性情果断就分了,为什么分分合合这么久?”
“不甘心吧。”万清时过境迁地说:“就是不甘心。”
张澍也没细问,臊着脸说:“吴彬上个月来留宿,他那啥嘛……会用口帮我纾解。”
万清恍然大悟,“呃——懂了,怪不得都离婚了你跟他还勾勾搭搭。”
“哎呀……你讨厌!”张澍捶她,闹着手机响了,周景明打来的,说是在附近,过来跟她们一起吃饭。挂完电话张澍麻利收拾桌面上啃剩的骨头,也把拆开的餐碟让人收了。万清翻翻眼,一副帝王临幸的语气,他谁啊?
张澍催她收自己桌前的骨头,“别找事了。”
“我可不收。”万清挪了位置给她,要收你自己收。
张澍把她推一边去,桌上的骨头收拾干净,又用纸巾反复擦拭,努力恢复成还没动筷前的友好场面。万清看她,“我是不是在你心里地位远不及他?”
“能一样吗?人家是周总。”张澍说她,“你一到处蹭吃喝的无业游民也敢有意见?”
“势利眼。”万清冷笑,“我不是说了我要攒钱买房?等我喘过气天天请你!”
“去一边吧去一边吧。”张澍推她,“等你上海买了房喘气,我的四世孙都老了。”
等周景明找过来,张澍起身相迎。万清服了,你怎么不跪下?
周景明落座,张澍说:“我们也刚点上。”
周景明问:“上周末你们去云台山了?”
“对啊,本来想喊上你一块,万清说你没时间,而且你还要陪女朋友……”
万清埋头拆餐具,拆到一半就来气,问张澍,“你知道这一套餐具多少钱吗?”
“不是一块?”
“二块呀二块!”
张澍烦死她了,“我钱多我愿意花。”
万清没理她,当一块合格的背景板,专注啃骨头。一顿饭只有他们俩小聊,她基本没接过话。自从上周她和周景明在练歌房雨夜深谈后,谁也没联系谁。具体原因不知道,不想说,只想跟他保持距离。
饭后改道去了周景明家,原本是打算看电影。去他书房转了圈,干看了会他架子上的乐高,然后坐去榻榻米上刷手机。周景明说家里有咖啡和红茶,问她们喝什么?张澍只顾看他的乐高,喝什么都无所谓。万清刷着手机应他,“红茶吧。”
张澍叹息着盘腿坐过来,有钱人啊有钱人。万清合了手机,“这就有钱了?他那一堆塑料了不起十几万。”
“十几万很有钱了好吧!”张澍说她,“你会花十几万给自己买玩具?”
“他无非就是多买了俩女人的包。”
“我感觉跟你们落差越来越大了。”张澍感慨,“我就在日本买了个三四万的包,还是结婚度蜜月时买的。”
“我也就一个三四万的包。”万清回。
“可你年薪能买十几个。”张澍说:“我撑死买俩。”
周景明泡了茶切了水果过来,张澍扎一块水果自我安慰,“不过我也很知足了,跟你们比是有点酸,但因为是你们也没有特别酸。”
“我日子过得远不如你。”万清淡淡地说。
“……有些话我说就得了,你说出来就很欠。”张澍说她:“你别不知足了,都要上海落户买房了。”
万清不接话,有些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张澍说到他们的一位初中同学,“去年给我家送外卖,我都快尴尬死了。”
万清品着红茶附和,“是有点尴尬。”
“都三十来岁的人了,孩子都六七岁了。”张澍有点难受,“他没认出我,我也装作没认出他。”
“他原先干嘛的?”万清问。
“我也不知道啊。”张澍不无感激地说:“有时候想想,咱们能心绪平和地坐这儿讨论以前的同学,说明咱们处境不差,只是烦恼没过上更如意的生活罢了。你们混得好,我是发自内心地开心,将来谁有事能相互帮顾,总比一个不如一个强。”
周景明闲适地仰坐在办公椅里,听她们絮絮叨叨地说,问不到他就不接话。
万清把坐麻的腿伸出来,舒坦地压在她腿上。张澍拍她腿,“你怎么那么美?”
周景明想到件事儿,问张澍,“前几天我和同事去你们大厅办事,我同事想问我要你微信。”
“他对我意思?”张澍问。
“是。”周景明点头。
“好老套啊。”万清打趣她,“那人长得怎么样?”
“我好像都给忘了。”张澍说:“我天天接待那么多人。”
周景明翻了朋友圈照片给她看,张澍看见“啊”了一声,问他:“他什么意思啊,是以结婚为目的交往,还是只聊感情?”
“我现在问问?”周景明看她。
“……不是,他哪一年的?”
“九二年的。家境跟咱们差不多,业务能力也不错,但为人处事上需要磨练。”周景明说:“不良嗜好还没发现。”
“你觉得他怎么样?”张澍反问。
“可以接触看看。”周景明建议。
张澍看向万清,万清撺掇她,“先了解了解嘛。”
“你先跟他说我身体状况。”张澍说:“他要能接受,我们就以结婚为目的地了解了解,他不能接受拉倒。”
“为什么非以结婚为目的?”万清奇怪。
“我这个年龄了,我不想玩儿。”张澍说。
“你这年龄怎么了?”万清看她,“你太绷着了。”
“我不想玩儿我就绷着了?”
“……不是,我觉得你这人真有意思。”万清说她:“你都还没了解就先跟人谈结婚,跟你多恨嫁似的。”
“我没有谈结婚。我只是把我条件说出来,如果他只是抱着玩儿的心态,老娘不奉陪,让他滚蛋。”张澍回她。
“我也没说啥吧?我只是让你好好放松,尽情享受恋爱……”
“我不想!”张澍堵了她。
“你爱想不想。”万清服了,服了服了,“你这人真有意思。”
“你这人才有意思。”张澍都懒得理她,“别人不附和你的观念就是恨嫁?看你多优越、多新时代、多与时俱进。”
“我优越?你也太玻璃心了吧?”万清无语了,“我只是让你……”
“你你你……你自己都说了“你只是让我”,是你的想法在前,而非真正尊重我的个人意愿。”张澍问她,“我不想跟对方玩儿,我想谈一场以结婚为目的的恋爱,我怎么就绷着了,我怎么就恨嫁了?你是以什么姿态来指责我恨嫁?”
“我指责你?我作为你的好朋友,我跟你说话需要谨小慎微,需要深思熟虑吗?”万清看她,“你说你要以结婚为目的,我建议你放松,先好好享受恋爱,这就高姿态了?”
“你没有“建议我”,你是以绝对正确的立场告诉我该怎么做。”张澍修正她,“是你先用不屑的语气和表情说我恨嫁,我才说你以什么姿态指正我。”
“我就是以“建议”的语气,我也没有用不屑的表情,这全是你的主观臆想。而且我有没有说“恨嫁”一词也有待考究。最后你用的是“指责”而非“指正”。”
张澍要绕晕了,不跟她扯淡,只想一点点复盘,“一开始,是周小明说他同事对我有意思,想要通过他要我微信。我就问对方是以结婚为目的的交往,还是只聊感情,这话有错吗?”
万清双手环胸地看她,“没错。”
“那么,问完后,我表明了自己的态度,我说自己只接受“以结婚为目的的恋爱”,这话有错吗?”
万清想想,“没错。”
张澍手一拍,肩一耸,“OK,谁对谁错一目了然。”说完挎上包就要离开。
“什么一目了然,你复的是个屁!”万清拽住她包,“你听我给你复盘……”
“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张澍捂耳朵。
“你听不听你听不听你听不听——”万清怒火攻心,拿着抱枕砸她。
而始作俑者,早在俩人剑拔弩张时,就悄无声息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