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瑞福德的晚宴气质堂皇却内容空洞。大宴会厅被打开,仆人身着新裁的制服,银质餐具熠熠生辉,来自东方的瓷器就是在伦敦也难得一见。食物精美,乡间的珍馐只要能找到的无一不有。美酒也醇厚,难得的窖藏,劲头十足。对于不追求宾客的趣味,只图饕餮满足口腹之欲的人,就真没有什么可抱怨的了。事实上也没有什么人抱怨,晚宴上的谈话虽然空洞无聊,老夫人又爱主导话题,却也吵吵闹闹气氛热烈,除了诺里斯小姐偶尔向雷萨克先生暗自眉目传递厌倦之意外,大部分宾客都很满意。
晚宴邀请了足足24家人,都是哈丁镇相熟的人家。但雷萨克先生猜测,若不是为了他,平日里这些人家里年轻一辈的人是不在邀请之列的。这从晚宴之后,众人对哈瑞福德的习惯熟悉程度不同就可猜测出来。男宾们没有单独待很久,侍从只为绅士们又开了一次酒就不再继续了,年老的绅士们很习以为常地就起身去和女士们会合。显然有的年轻绅士没有意识到老夫人不喜欢男士们缺席过久,可惜没有醇酒供应,也只好跟去大会客厅。
转移到大会客厅后的谈话就有些欲振乏力了,人们逐渐分散成打牌,喝茶,和无所事事的不同阵营。和老夫人年龄相若的一辈人对此习以为常,无论打牌还是喝茶,还是自顾昏昏欲睡,都优游自如,可见他们早就习惯了这种老派的聚会格调。“简直像一个老人俱乐部。”诺里斯小姐跟雷萨克先生咬着耳朵抱怨道。雷萨克先生不能不对此表示同意。不过雷萨克先生并不想跟诺里斯小姐站在一个阵营。恰好老夫人拉他过去打牌,他欣然应约。
牌桌上老夫人和当地牧师伍德先生打对手牌,雷萨克先生对面则是辛德勒上将,他们打得很慢。伍德先生虽然正当壮年,出牌却像老年人一样慢,牌技平平,看得出老夫人所以选他打对手,只是因为他宁愿输也会让牌给老夫人。雷萨克习惯了伦敦俱乐部里高额赌注的牌局,对付这种牌局只要用10%的注意力就够了,为了不打瞌睡,只好分散精力去观察其他众人的活动。
年轻人们都聚在了钢琴边,会弹琴的年轻小姐们排着队一个个地炫耀琴艺,后来他们发现有足够大的地方可以跳舞,便在钢琴的伴奏下开始跳起舞来。一时那边欢声笑语,引起牌桌这边的众人也翘首张望。老夫人虽然满脸不喜,可是亨利小爵士一直站在钢琴边,她也便没有阻拦。
等亨利小爵士来告辞早退的时候,老夫人在牌桌上输得还不多。按说亨利诺顿还只有13岁,远不到年纪参加这样的宴会,但众人并不以为异,看来他不是第一次参加大人们的聚会了。
亨利小爵士穿上晚礼服,比雷萨克先生上次来拜访时匆匆一面看上去还要成熟些,餐桌上的仪态更是完美无缺,并无一丝少年的不从容。晚宴后他也随同绅士们一起留了下来,虽然并未听他讲话,但是雷萨克不禁注意到,他一直在静静聆听,尤其在全神贯注地观察着自己。但这些都还不是留给雷萨克印象最深的。
晚宴开场前小爵士陪同祖母一同迎接宾客,雷萨克先生与老夫人寒暄过后,亨利诺顿特别叫住了他。他虽然个头还只到女士的耳朵,却像大人一样把弗罗拉梅齐挽在臂上,非常郑重地将弗罗拉梅齐介绍给他。
在雷萨克第一次拜访哈瑞福德,他就认出了在老夫人身边的女士正是那一晚在花园里遇到的莽撞的乡下小姐,弗罗拉梅齐。雷萨克知道梅齐是老夫人娘家的姓,事实上雷萨克的叔父曾经跟梅齐家另一支的女儿定过婚,可惜很年轻就过世了,自此他叔父终身未娶,才会临终也没有子嗣,把财产留给了雷萨克。
弗罗拉梅齐今天装扮得比雷萨克见过的任何时候都更体面,袍子可以见是新的,只是样式保守,像是老夫人那一代人的所谓新潮品味。她的眉目本就生得过于端庄,不符合当下的审美标准,罩在这样的盛装里,更像是一个几十年前的标准淑女从画框里跑了出来。她并不镇定,仪态还不如未成年的小爵爷训练有素。低头行礼时雷萨克先生不禁注意到她耳尖通红,虽然有鬓发掩住,可是相比她苍白的面色实在太过于明显。雷萨克并未表露出曾经见过弗罗拉的样子,弗罗拉也一样。他亲吻她的手时,无法不注意到她的手在微微发颤,即使隔着手套,也能感觉到她的手指冰冷。
雷萨克并未多停留,但等他步入大厅,就停下来转身观察这两位。明眼就可看出,亨利诺顿对弗罗拉梅齐的在意程度要远远大于老夫人,他的个头不够,姿态却俨然一副保护者的样子。雷萨克有八九成的把握,在普顿庄园花园里发生的事情,弗罗拉梅齐一定与亨利诺顿透露过了。
所以当亨利诺顿到牌桌前来向老夫人辞行时,他眼里的敌意、不安和对早退的不情愿,雷萨克都明白无误地看在眼里。雷萨克暗暗好笑,他并无意再去冒犯亨利诺顿爵士保护下的弗罗拉梅齐小姐,也许那一晚他是有所误解,对待这位女士失礼了,但雷萨克自认责任在双方,对方并非无过,所以也就没有什么歉疚的了。他觉得双方都不再提及那晚发生的事,就是都愿意当作没发生。他希望这位小爵爷也能像他了解他的心思一样了解他们是站在一条战线上。我会好好尊重弗罗拉梅齐小姐的。雷萨克真想直接这样对亨利诺顿说。事实上,现在哪个淑女他都不想招惹,只要淑女们肯放过他就好。
年轻人有舞跳,老年人有牌打,甚至无所事事地宾客也很舒适地在长椅上睡过去了。看上去这个无限延长的宴会虽然无聊,却没有人想结束它。雷萨克真心后悔把自己搅进这样的社交活动中,现在想,虽然诺里斯小姐难躲,但总会有办法,实在不行他还可以缩短预定的拜访行程,真不应该把重心转移到这些无意义的社交往来上。随着午夜将临,雷萨克的坏脾气越酿越多,而老夫人的兴致却越发高涨。亏她在乡下已经住了十多年,还保留着在伦敦一样的夜生活习性。雷萨克不禁把对老夫人的怨气发泄在了牌局上,开始出牌不留情面。很快牌局失去平衡,形成向一面倒的趋势,老夫人也越输越急躁。雷萨克只巴望她能输得失去兴致,快快结束这场聚会,可不想一轮之后,老夫人又提议再来一轮,并召唤仆人:“把弗罗拉小姐叫过来帮我看牌。”
不一时,跳舞的那边钢琴声停了,弗罗拉过来,在老夫人身后坐下。
辛德勒将军嘲笑道:“夫人,您这是作弊行为,总是这样,输急了就叫弗罗拉来。您把弗罗拉叫来,没人给年轻人弹琴,他们连舞都跳不成了。”
老夫人道:“她们哪个不会弹琴,随便有个人都能替换,诺里斯小姐比弗罗拉弹得好多了。”
伍德牧师说:“您可没法把诺里斯小姐安置在琴凳上,多少绅士们等着和诺里斯小姐跳舞呢,我怕年轻人们没得舞跳,一会就要来搅得我们没牌打了。”
“伍德先生,您也被雷萨克先生赢怕了吗?难得雷萨克先生把伦敦的牌风带到这个穷乡僻壤,我可还是没有领教够呢。”
这时辛德勒将军提议跟伍德牧师换位置,“诺顿夫人,您这样说可激起了我的斗志,让我也斗一斗雷萨克先生的牌技吧。我喜欢跟弗罗拉打对家,我们最有默契了,是不是,弗罗拉?”
辛德勒将军向弗罗拉挤了挤眼,满布老年斑和皱纹的老脸自以为俏皮。自坐下后一直没有声音的弗罗拉只擡头向老将军怯怯地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雷萨克猜想,若是他现在主动和这位弗罗拉梅齐小姐说话,恐怕她就会立马跳起来逃走吧。他可不想生事,便没有搭腔。
伍德牧师在雷萨克先生对面坐定,道:“雷萨克先生,您要小心诺顿夫人的援军哦,我的牌技自愧不如将军,恐怕是帮不上您什么忙了。”
这句话说得老夫人不高兴了,“你们当我是摆设吗?是不是让弗罗拉直接坐在这儿跟你们打好了?”
其他人见老夫人直接摆脸色不好看了,便也不再闲谈,开始发牌。
雷萨克先生倒是很好奇众人看中的弗罗拉梅齐的牌技到底有多好,因此一上来便未留情面,第一局以飞快的速度结束了。老夫人还是输了,不过雷萨克先生也没见弗罗拉有什么动静,只阻止过老夫人两次出牌。
很快,一轮过后,雷萨克先生依然稳占胜局,只是赢得没有之前多。老夫人提出下轮加大赌注,大家都没什么异议。这时年轻人们果然没得舞跳,逐渐移动到牌桌这边,听老夫人要提高赌注,大家都兴致盎然地过来围观。
第二轮,他们打了平手,看上去弗罗拉已经镇定了许多,也频频附在老夫人耳后指点出牌。
第三轮开始,雷萨克加紧了攻势,老夫人那一方又呈败势,老夫人恶狠狠地跟弗罗拉耳边说了什么,弗罗拉点头。不一会就见她全身贯注,额头上都冒出些细密的汗珠也不自觉,紧迫时她直接就去帮老夫人出牌了。到这轮结束时,老夫人又小赢了两局。
第四轮,扪心自问雷萨克并没有放松,依然不留情面,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却连输四盘。旁观的人有为雷萨克先生抱不平,说伍德牧师乱出牌,可无人不认同,老夫人手气也好,牌出得也妙。
连赢四局之后,老夫人兴致更好,还要再打,雷萨克拒绝了。宾客们也都疲惫了,便趁势纷纷告别。送行宾客时,雷萨克先生见老将军搂着弗罗拉,甚是得意,似在夸奖她,弗罗拉微笑作答,神情放松,似乎很像是她平日里的模样,也像是那晚与他说话的样子。可等他与老夫人告别时,她在一旁行了一个屈膝礼,似乎又恢复了不镇定。雷萨克觉得很有意思。起码归程的马车上,屏蔽掉诺里斯小姐的喋喋不休,他可以迎着夜风回想一下牌局和一个身影,这个夜晚度过得比他预想得要惬意。不过他嘴上却这样回答诺里斯小姐:
“是的,真是乏味不是吗?在牌桌上,这样虚度光阴度过一个晚上。我们的罪过可不只是赌博。我真羡慕您,可以找到其他领域磨练智慧。希望我也能像您那么有志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