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ProjectNEW
“无畏WUWEI”的pop-upstore开业首日,宋零诺见到了庞箐本人。这家店能在预算之内顺利开出来,多亏了庞箐的帮助,她不但找纽约的熟人提供了免租的零售场地,还顺带手解决了店铺的空间设计,帮宋零诺多省了一笔项目费用。就连平常看人鼻子一向朝天的Petro,在见到庞箐时也展露出他最友善礼貌的一面,他不光对她道谢,还给她准备了价值不菲的礼物,然后陪她聊天逛店,替她开车门,帮她整理裙尾,又替她关车门,最后以最charming的姿态隔窗和她告别。
宋零诺还没亲眼见Petro对谁这么好过。
正因Petro的反常态度,宋零诺才想到去查一查庞箐的bio——此前她只是单纯地认为对方是老板的人脉。一查,宋零诺才知道了庞箐的知名建筑师身份。
开业活动结束后,Petro找到宋零诺,要求她在二十四小时后交出第一份flashreport。当时宋零诺正抱着电脑坐在店铺临时后仓的地板上,敷衍地回答了一个“OK”。Petro听出她的语气,于是倚墙抱胸,对她笑道,Lingnuo,恭喜你顺利完成了这个项目,它应该能为你赢得不小的credit。
快闪店开业前的这几周,Petro一改之前的态度,出奇地配合宋零诺的工作。依据刘辛辰的分析,这是因为大老板把公司全球生意排名第二的T品牌全球总裁的位子给了KristenWade,并且允许她继续base在纽约办公室,不必调去上海总部,以彰显他对海外渠道和北美市场的重视程度。看在Kristen和姜阑的关系的份上,Petro才给出了他应该给到的支持,因为Kristen帮他争取到了T品牌北美地区GM的位子——作为他在这场高层职位竞争中落败的补偿。
面对难得一闻的Petro的美言,宋零诺内心毫不激动。这与她从前设想的完全不一样。没来纽约之前,她以为她会遇到一个接一个的困难,为了达成最终目标,她会想尽办法克服一个接一个的困难,做成这个项目会让她为自己感到骄傲。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困难并没有宋零诺想象中的那么多,而最不容易克服的困难是施谨帮忙解决的,做成这个项目也完全没有让她感到一丝骄傲。
架在宋零诺膝头的电脑屏幕上显示着一张产品prototype的照片,是HSL的工作人员和志愿者最新设计出的一个工具包,它能够让残疾人士按照身体需求自己动手改造现有裤装,不用花费额外的钱去买新衣服。这是一个看似微小、实则非常了不起的设计创新,该工具包的参考零售价仅为八美金。它不仅能让服装在功能层面实现“essible”,更能在价格层面让需要它的人感到“essible”。
宋零诺擡起头。就在她身处的这间临时后仓里,最便宜的一件“无畏WUWEI”适应性时尚胶囊系列的单品也要六百美金。她合上电脑,对Petro说,谢谢你的鼓励,也谢谢你的支持和帮助,我会按时交出报告的。
Petro难得有心情和宋零诺多聊几句,他说,你的成功,就是你老板的成功,Vivian真的很聪明,她一直都是聪明的。
宋零诺默不作声。
有施谨这样的老板当然是宋零诺的幸运,尤其是施谨一直在尽心帮助和支持宋零诺做成她想做成的事。当初的特殊障碍人群求职小程序如此,后来的适应性时尚项目如此,现在“无畏WUWEI”快闪店更是如此。宋零诺不能辜负老板的付出,更不能辜负公司的栽培,无论她是否为自己做成的事情骄傲,她都必须如从前一样继续交付高质量的工作结果。
Petro离开店铺前,转发了部分媒体发稿链接给宋零诺。这个男人做事的靠谱程度可以信赖,只要他肯做,就没有他做不到的。为了宣传这家快闪店,Petro占了两家纽约本地知名媒体当周的featurestory,还邀请了时尚、音乐、艺术、创意、写作等多个领域的influencers来参观,其中的多一半都是残障人士。宋零诺想不通他是怎么在短短几个月内成功和这munity建立了联系,与这个男人惊人的社交天赋和拓展人脉资源的能力相比,宋零诺长久以来的“用力克服”显得愚笨又可笑。但如今的她早已清楚一个事实,那就是宋零诺只能成为宋零诺。
当晚回到家,宋零诺找出信纸,用她唯一擅长的社交方式开始手写感谢信。从JennyPark,KristenWade,到SarahConway,再到OliviaSanchez,NatalieRobaire,甚至还有PetroZain,宋零诺一个不落地写下对她们的感谢。
写完信,宋零诺直接躺倒。凌晨四点闹钟响,宋零诺从床上爬起来,打开电脑继续做快闪店的二十四小时flashreport,然后赶在十点之前群发给各部门相关的同事和老板。
邮件发出后十二个小时,回复的人寥寥无几。除了Petro,Kristen,姜阑和施谨之外,群组列表里的其他人就像没看见一样。对此,宋零诺未感意外,这符合她的预期。“无畏WUWEI”全球总裁将由朱小纹的下级、全渠道高级总监李珍奇出任。很显然,渠道出身的人对这种无法带来高业绩回报的项目没什么兴趣,而在李珍奇即将全面接管“无畏WUWEI”的当口,多数人都会选择以不变应万变,没谁会选在这个时候跳出来刷存在感。
宋零诺重新点开附件。Deck的封面图她用了昨天活动前的某张空镜照片,精工细作的镜面不锈钢“WUWEI”logo立于店中央,看上去时髦,昂贵,并且毫不“essible”。
宋零诺看了会儿,关掉文件。她知道这间店两周后就将不复存在,她更知道在这家公司,没有人会真正prioritize她所在意的一切。就像姜阑即便再热爱“无畏WUWEI”,也会为了她的事业筹码和职业晋升去选择MQ品牌;就像施谨即便再支持宋零诺,也会定期提醒她要分清工作事项的主次;就像大老板即便认可宋零诺提出的适应性时尚的中长期策略,也会为了节省费用而毫不手软地砍掉项目预算并延后二期的上市时间。
在她的胸腔角落处,一个小小的肿物悄无声息地鼓起。它紧紧贴着根根血管和层层筋肉,肆无忌惮地挤压她的肺腑。宋零诺很快就意识到了它的存在,却无法遏制它的疯速生长。
隔了两天,周苏发来为宋零诺做的九月商务活动安排。宋零诺还有两周半才回国,她连行李都还没开始收拾,可她的商务就已经迫不及待地给她规划回国后的工作了。宋零诺只得点开表格,看见九月的日历被填得满满当当。上海疫情过后,本地消费逐渐回暖,品牌方的预算投入也逐渐增加,虽然还没回到年初的水准,但周苏想方设法地要把宋零诺不在上海这半年损失的赚钱机会都找补回来。
宋零诺回复确认,把日历导入工作邮箱。
她盯着电脑屏幕看了会儿,然后滑动鼠标,翻开一个存放着所有合同和协议电子版及扫描件的文件夹,找出她在去年一月份和公司签的那份“卖身契”。
三十六个月时限,到现在才过去了一半多一点。
宋零诺重新阅读协议里的违约和解约条款。胸腔里的小小肿物每一秒都在膨胀,与她长久以来所秉持的价值取向争抢生存空间和高低排序。这于她而言是一种前所未有的体验,新奇且可怖,它迫使宋零诺重新审视那些她曾经认定极其重要的事物,它让她变得前所未有的自私,也让她变得前所未有的慷慨。
这个肿物割不得也舍不掉,它是她心底深处的不满、不驯、贪念与欲望的总和。
它的名字叫做“野心”。
又隔了两天,刘辛辰给宋零诺打电话,让她帮忙在纽约买东西带回国,因为刘辛辰知道如果不托宋零诺代购,宋零诺在回国之前绝对不会自己去逛街。宋零诺看着那一长串的代购物品清单,答应下来。
刘辛辰问:“你和管宁的事情,周苏怎么说?有影响你的商业报价吗?”之前管宁的黑粉在网上闹得实在难看,刘辛辰一贯看不上管宁,这次更是认定管宁在拖宋零诺的后腿。
宋零诺说:“没影响太多。”这事她不想和刘辛辰聊,因为她和管宁已经半个月没联系了。
刘辛辰又问她准备好回国了吗。宋零诺说回国有什么需要特别准备的吗。刘辛辰说有啊,你得准备好回归并适应原来的环境,你不会真以为这半年你一点都没变吧。这话刘辛辰是在开玩笑,可宋零诺却半天没吭声。
刘辛辰说:“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宋零诺提出一个请求,“你能不能帮我查一查,品牌中心过去用来推广我和我的账号的总费用是多少?”
刘辛辰反问:“你要这个数据干什么?”
宋零诺说:“周苏想要了解。”
小小肿物已经长成了不大不小的肿物,它成功地让宋零诺变成了一个张口就能对刘辛辰撒谎的人。
理由充分,刘辛辰答应回头就查,提醒道:“你这趟回来可以问老板要升职加薪了。”
宋零诺的职场政治敏感性太低了,刘辛辰又在操她不该操的心:施谨高升,宋零诺作为施谨的第一个下属,这种时候不要,那什么时候才要?更何况宋零诺这次到纽约的工作完成得漂亮,施谨不对这种要忠心有忠心、要工作表现有工作表现的下属嘉奖,难道要对韦霖那种下属嘉奖吗?
宋零诺不说话。她不可能告诉刘辛辰她心里长着一块肿物,这块肿物让这些所谓的升职加薪变得索然无味,因为刘辛辰不会理解。
刘辛辰习惯了宋零诺在争取自身权益方面的一贯没出息,但还是忍不住说她:“宋零诺,这是职场,你什么时候能稍微有点野心啊。”
宋零诺还是不说话。
她想到施谨的支持、公司的栽培。刘辛辰并不知道,宋零诺在不知不觉中已经辜负了这些她本来认定自己绝不能辜负的东西。
刘辛辰只用了半天时间就发来了宋零诺索要的推广总支出数字:¥38,520,000。过去宋零诺和“无畏WUWEI”深度绑定,一切和品牌有关的广告投放和付费推广都对她的曝光和涨粉有积极正向影响。刘辛辰还说,如果宋零诺需要费用明细,她也可以提供脱敏版的。
宋零诺数了两遍位数,再三确认自己没数错。然后她用这个数字乘以百分之三,得出一百一十五万五千六百元人民币——这是她想要推翻“卖身契”必须向公司偿付的金额。
宋零诺谢过刘辛辰。
回国的日子近在眼前,宋零诺珍惜每一个能触及新知识的机会,最后又去参加了一场探讨如何能够将包容性设计(以及适应性时尚)规模化和主流化的workshop。
活动上有熟人,也有新面孔。和以前一样,无论是在学术知识、设计经验还是残障者体验方面都不够格的宋零诺仍然扮演着倾听者和观察者的角色。参加活动的人各抒己见,总结而言有七点:一是科技驱动设计变革;二是学习借鉴近年来新兴市场的做法;三是必须重视传播和营销,规模化产品的前提是要先规模化概念的影响力(scaletheimpact);四是创新设计工作不要预设任何答案,过程即是实验;五是倡导设立自上而下的规范,譬如像以色列和部分欧洲国家,已经对webdesign必须做到包容和无障碍设立了硬性规范;六是找到拥有同样热爱和兴趣的伙伴,朝着共同目标努力;第七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那就是要认清将适应性时尚规模化和主流化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这需要投身于此的人拥有巨大的耐心(tremendouspatience),不会因为暂时的困难和失败而气馁和轻易放弃。
讨论结束后,宋零诺找到Olivia,问她要不要一起吃顿饭。两人于是去了第一次吃饭的那家餐厅。为了省钱,两人还是点了和第一次一样的餐食。吃着饭,宋零诺向Olivia请教如何有效募资,Olivia说这很难一概而论,因为对象不同,做法也不同,比如面对企业时不能只讲理想和使命,而面对捐赠人时不能只讲潜在商业价值。她和宋零诺分享了几个自己募资成功的案例。
吃完饭,两人结伴去坐地铁。路上,宋零诺从包里掏出手写感谢信,递给Olivia。Olivia十分惊讶,大声笑着说她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有收到过手写的信件了。宋零诺也笑了,然后很真诚地向她道谢。Olivia问,你以后还会再来纽约吗?宋零诺说,我今年才二十五岁,一切都有可能。Olivia笑着抱了抱她。宋零诺问,我回上海后还能继续向你请教问题吗?Olivia点头说,当然,只要你会一直致力于推动适应性时尚,不论你在世界的哪里,我都是你能联系到的朋友。
上了地铁,宋零诺打开手机银行的app,上面的余额显示八十六万七千零二十三元。她擡头看向站在对面的Olivia,后者正在刷tiktok,年轻的脸颊上有年轻人特有的雀斑。
Groundbreaker.
Setnewrules.
宋零诺想到刘辛辰的问题。
刘辛辰看不出宋零诺的野心,也没人能看出宋零诺的野心,这是当然,在大家眼中,宋零诺这种性格的人又怎么会有野心这种东西呢?
可是只有宋零诺自己清楚胸腔里的肿物已经长到了多大,大到她连轻轻呼吸都能感受到它的存在。它每时每刻都在提醒宋零诺,她那无人知晓的野心并不是在职场中向“上”攀爬,也不是在生意场中向“大”扩张。
她的野心是向“新”。
这晚洗完澡,宋零诺披着湿漉漉的头发,坐到桌子前。窗外是曼哈顿的高楼与夜光,她待在异国的这间狭小的蜗居里,像她在工作中做过的无数个项目的起始一样,她在电脑本地新建了一个文件夹。
这个文件夹被宋零诺命名为“ProjectNEW”。
紧接着,她又在该文件夹内陆续新建了四个子文件夹:
00.Exit
01.Team
02.Financing
03.Innovation
睡觉前,宋零诺看看微信,还是没有管宁的新消息。她不明白两人的状态算是在赌气还是在冷战,总之这冰没人主动开口破。宋零诺不破,是因为她忙没时间,管宁不破,大概也是因为他忙没时间——宋零诺不想面对男朋友很有可能是被她说的话伤害了这个事实。
在建完项目文件夹的这一晚,宋零诺终于分出一点时间打开直播软件,进入管宁的直播间。
年轻男人的声音还是有一点鼻音,直播间房管拉黑人比以前更严格。宋零诺用“LNNN_2006”这个账号给管宁连续刷了好几个高额礼物。她等了一会儿,等不到管宁念ID谢礼物。房管提醒了几次主播有老板送礼物,管宁还是无动于衷。
宋零诺就没见过脾气这么大的男人,可是除了花钱砸礼物,她不知道还能怎么哄他。
早晨起床,宋零诺一边刷牙一边看邮件,看完邮件就看见了桌面上的项目文件夹。她的心情没来由得好。
“Exit”的完成难度最低,宋零诺只需要再继续存二十八万八千五百七十七块钱,就能够和公司解除“卖身契”,然后正式提出辞职。
“Team”的难度系数则直线上升,宋零诺身边没有人和她拥有一样的热爱和目标,她很难找到百分百志同道合的伙伴。宋零诺只能曲线救国,从和她拥有部分相似野心的人身上入手。
2022年8月25日晚,韦霖和宋零诺开双人周会,沟通适应性时尚项目二期的进度和相关工作。
正事说完,韦霖问宋零诺回国的准备都做好了吗。和刘辛辰不同,韦霖指的是宋零诺在纽约的工作交接以及她的行李打包。
宋零诺简单回答,然后毫无征兆地转换话题:“你有没有听说过creativedestruction(创造性破坏)?”
韦霖莫名其妙,她已经受够了宋零诺隔三差五讲这些新名词和新概念。也许宋零诺是为了展示她到纽约的工作学习成果,也许是为了秀她的前沿、时髦和优越,然而不论如何,韦霖都没有义务配合她。
韦霖说:“没有,我也不想知道。宋零诺你还有别的事情要和我沟通吗?”她不信宋零诺还能再继续讲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岂料宋零诺点点头,“有哦。”
韦霖耐着性子。
宋零诺说:“你有没有听说过socialentrepreneurship(公益创业)?”
韦霖的耐心即将被耗尽,“你到底想说什么?”
宋零诺说:“韦霖,你想不想辞职,和我一起创业。”
韦霖看着视频画面。摄像头下,宋零诺看上去神志清醒。韦霖说:“宋零诺,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讲什么疯话。”
“我很清楚我在讲什么。”宋零诺一脸坦然,“韦霖,你不想做一个世界的挑战者和颠覆者吗?”
韦霖怎么都没想到,这句话会有一天被宋零诺以这种匪夷所思的方式还给她。一个世界的挑战者和颠覆者——宋零诺要做的,和韦霖要做的,未必是一回事。
但这根本不是重点,韦霖皱眉,“你的大脑现在运转正常吗?你想过如果Vivian知道了你要拉着我和你一起辞职会怎么样吗?”
宋零诺沉默。施谨升任部门副总裁,位子还没坐热,就要面对两个——如果宋零诺能够成功说服韦霖——得力下属辞职,这无疑是对她领导力的打脸和否定。至于施谨会怎么看宋零诺的决定,姜阑会怎么看宋零诺的选择,刘辛辰会怎么看宋零诺的计划,宋零诺一点都不想去思考。
韦霖毫不客气地质问她:“你创业的目的是什么?你是不是去了纽约觉得自己见了世面就膨胀了?公司的一个适应性时尚项目满足不了你的虚荣心?你想要更大的名气和更多的利益?”
宋零诺说:“我创业不是为了名利,我创业是为了改变。”
韦霖这辈子没听过这么天真单纯愚蠢弱智透顶的创业宣言,“宋零诺,你是真的不知道自己有多疯吗?”
宋零诺却说:“我知道我自己有多疯。如果我不够疯,我怎么会想要找你做我的伙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