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成功的因素
2021年11月19日上午,宋零诺去参加“适应性时尚”项目二期的跨部门启动会议。
和去年一样,主要业务部门的副总裁们悉数列席,所有和项目相关的团队都派了至少一个人参加会议。去年是许宗元坐镇会议,今年换做姜阑主持大局,除此之外,一切看上去仿佛没有什么不同。可是在座的每个人都清楚,战略团队迟迟拖到一期产品上市后才启动二期规划,是因为该项目在公司内部资源支持的优先级一年比一年低。至于陈其睿为什么同意继续为一个不盈利的项目投入资源,大家也比去年更加明白,老板未必面临多大的内部政治性压力,但老板一定能够从中获得一定的内部政治性利益。
一期产品解决了下肢残障女性消费者的服装需求,二期产品的目标消费者则扩大到上肢残障女性以及视障女性。商品端的任务不轻,何亚天表示GTM周期最短也要按十八个月来规划,这意味着二期产品上市最快也要到2023年的夏天。戴培敏个人当然没意见,一期产品上市即滞销的现实就在眼前,二期什么时候上市并不重要。
何亚天遂问姜阑:“你有意见吗?”他没张口说二十四个月,已经是看在如今戴培敏的老板是姜阑的面子上了。
去年姜阑开会时给该项目上足了价值,今年姜阑管着战略,没必要再当众起高调,“没有。”
产品方向定了,大GTM时间线定了,各部门和团队的分工也逐一定了,最后来到收尾的问题。和去年一样,戴培敏打量一圈坐在会议室里的小朋友们,“项目二期需要一个总体协调员,有哪位同事volunteer吗?”
自家部门今年的老板变成了姜阑,戴培敏不便把这个苦活按在品牌中心头上,最理想的结果是商品中心出人来做。她就等着现场没人表态,好说出准备妥当的话术。
偏偏有人高举右手,声音明快:“我来吧。”是宋零诺。
戴培敏看清,微微皱眉。宋零诺去年跟着梅森,职商不够也就罢了,今年跟着施谨,怎么还是老样子?戴培敏尽可能让自己听上去不那么刻意:“你们团队目前还缺人,工作量也不小,你和你老板商量过这个决定了吗?”这话并不是问宋零诺,而是问同样坐在会议室里的施谨,戴培敏指望双商在线的施谨能够出面圆个场。
十六个月过去了,宋零诺早已不是当初的宋零诺,她当然听得出来戴培敏想把这个苦差事推出去。宋零诺没和施谨提前商量,也不认为需要提前商量。去年转岗时施谨就承诺过,她会全力支持宋零诺去做的适应性时尚项目。刘辛辰的好老板圣经宋零诺还没淡忘:好听的话谁不会说?你不能听老板说什么,你得看她做什么。想到这,宋零诺有一瞬犹豫,不是为自己,而是为施谨。如果施谨没能顺利通过这场突如其来的考验,宋零诺该作何反应?
一整场会都没怎么发言的施谨开口:“宋零诺已经积累了不少经验,做项目二期的coordinator会更得心应手。”
都说上下级会不可避免地互相影响,戴培敏严重怀疑施谨这一年的情商和职商被宋零诺拉低了。戴培敏转而看向姜阑。姜阑的沉默代表了认可。戴培敏只能当众确认宋零诺继续做总体协调员,“大家还有其它问题吗?”
大家都没问题,只有宋零诺提问:“二期要做的产品数量是一期的两倍,面向下肢、上肢和视力障碍三类客群,工作量会比一期大很多,可不可以增加一个项目协调员的名额,和我一起分担工作?”
宋零诺的请求合乎逻辑,戴培敏象征性地问:“有哪位同事volunteer吗?”不出意外,没有人想掺和宋零诺的苦差事。戴培敏正准备用原先让商品中心出人的话术,宋零诺却先说:“那我提名韦霖吧,大家觉得可以吗?”
这个会议重要性极低,会前韦霖特地选了个角落位子,好在电脑上忙自己的事。宋零诺的话拽回韦霖的注意力,她迫不得已擡眼,合起电脑。姜阑和施谨都在场,韦霖环顾一圈,没人反对宋零诺——就像没人支持宋零诺一样。
戴培敏看向施谨。施谨则看向姜阑。姜阑将目光投向韦霖,问她本人:“你觉得可以吗?”
面对老板的老板,韦霖不可能回答“不可以”。
散会后,宋零诺和韦霖各自走出会议室,回到工位工作。午饭时间,宋零诺下楼去食堂,被韦霖堵在半道上。韦霖问:“你故意的吗?”一个进入不了公司战略高度的政治任务,宋零诺把自己搭进去不算,还报复性地把韦霖也搭进去,她以前怎么没发现宋零诺这么有心机?
宋零诺反问:“你自己说过的话忘了吗?”
韦霖不知道她指的是哪一句。
宋零诺说:“‘适应性时尚项目的上市规划都还顺利吗?如果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随时和我说哦。’——这是你当着Vivian的面亲口说的。”
韦霖这才想起来。那时候宋零诺为了7az的纪录片焦头烂额,小文盲宁可去做一个播客的嘉宾,也不愿意配合宋零诺的工作,韦霖在开小会的时候当着施谨的面讲这句话,是看宋零诺的笑话。半年前的事情,宋零诺这个小心眼居然记得这么牢?韦霖说:“我之前怎么没发现你记性这么好。”
宋零诺没睬她,走进食堂买饭。韦霖一路跟着她。两人先后买了饭,又先后在同一张桌前坐下。韦霖说:“我有必要提醒你,我的才华、精力和时间投入这种项目里,是对公司的巨大浪费。”
这么厚脸皮的话,只有韦霖能理所当然地讲出来,宋零诺这辈子怕是都学不到这种高度自信,“那你开会的时候怎么不和阑总这么说?”
韦霖打量宋零诺,就像以前从未认识过她一样。自从两人上次打完架,宋零诺就没再怕过,韦霖对她的压迫力不复存在,可见宋零诺跟那群小文盲没学到别的,只学到了化防守为攻击。
宋零诺说:“今后每周和Vivian开会,我都会花五分钟汇报你和我在适应性时尚项目二期上的工作进展,所以你别想敷衍这个项目。”
韦霖冷笑,“你以为这样就能成功折磨到我?”就这么个项目,就这么些工作,能费她多少劲?
“折磨你不是我的目的。”宋零诺把没吃完的午餐倒进随身饭盒,“我要你帮我一起做这个项目。”
韦霖说:“你明明一个人就能做。”
宋零诺说:“我一个人能做,但我一个人的能力没办法做到我希望的结果。你的智商和能力都比我高,我要你帮我一起做。”
一个项目的成败不是一个人能决定的。宋零诺反复思考了施谨讲的话,在这个社会里,一个人想要做成一件事,需要很多的帮助——就算是再强大的人,想要做成一件事,也需要很多的帮助。这些帮助里,有人,有力,有财,有物,它们可能来自亲友,同僚,利益相关者,陌生人,甚至对手。
如果宋零诺很确定想要做成一件事,那么就只要看向最终的结果,即便是向对手寻求帮助,她也要做成这件事。
韦霖问:“你凭什么认定我会帮你?就凭你开会耍点小心机?就凭你用老板来压我?”
宋零诺说:“你不帮我的话,我就哭。你不是受不了我哭吗?不是我哭你就心疼吗?”
韦霖被这几句堵住了一切将说而未说的话。沉默数秒,她动了动嘴角,“宋零诺,你真的让我很喜欢。”
宋零诺端着餐盘站起来,“我不需要你的喜欢,我只需要你的帮助。”
当晚下班时分,宋零诺让韦霖留下来,去focusroom商量具体怎么做。韦霖没反对。两人抱着电脑,在小房间里肩并肩地坐着,韦霖第一次正眼阅读适应性时尚项目一期的所有相关资料。读完后,她问:“项目二期,你想要什么?”
宋零诺说:“我想让各个部门真正地重视这个项目,拿出资源来好好做,我还想缩短二期的GTM时间线,十八个月太长了。一年半后,市场上谁还记得我们一期都做了什么?”
“你要的改变必须是top-down的决策,”韦霖早就摸清了这家公司高层们的做事方式,“除非大老板发话,不然谁会给一个没有商业价值的项目提升优先级?”
让陈其睿发话,不啻于异想天开。各部门老板之所以纷纷deprioritize适应性时尚项目,就是因为知道陈其睿的态度。Beto所说的“一场无比真实的华丽表演”,正是陈其睿对该项目的定位:一个绝不虚伪的企业社会责任项目。
说到底,只有改变陈其睿对该项目的认知,才能让事情走上宋零诺期望的轨道。不必任何人提醒,宋零诺也知道陈其睿绝不可能被什么“普通渺小的无畏”、“真诚未竟的热爱”所打动。想让眼中只有生意数字的陈其睿改变,只有一条路可走,即证明该项目具有不可无视的商业价值。
如果把“改变大老板的认知”当做一个必须攻破的课题,韦霖拆解做题步骤:“首先得让已上市的一期产品能以原价卖出去,其次得确保一期产品的销售模式在二期有可复制性,最后得证明适应性时尚项目在中长期的商业可持续性。要说服大老板,这三点缺一不可。”
太难了。就算有解题思路,宋零诺也没办法立刻给出答案,“你会帮我一起想吗?”
韦霖看看时间,已经七点半了,“我放在这个项目上的才华、精力和时间是有quota的,要做成这件事是你的目标,不是我的目标,我对你的帮助不是无底线的。我希望你下次带着怎么做到这三点的方案来找我讨论。否则,不要浪费我的时间。”
“哦。”宋零诺不肯放弃,“我如果能想出办法,你会帮我做成fancy的商业方案吗?”
这得看韦霖到时候乐不乐意。她单手拎起电脑,转身离开前问了一句:“宋零诺,你为什么这么执着于这个不会给你带来任何好处的项目?”
宋零诺如实回答:“它是我的热爱。”
韦霖投过来的目光像在看一个天真的蠢货。任何一个天真愚蠢的生物,都让她出于本能地想要嘲笑,也让她出于本能地想要怜爱。
她还是那句话,“宋零诺,你真的让我很喜欢。”
韦霖七点半就走了,宋零诺一直在公司待到凌晨两点。难题在前,她只能翻出在CMI干活的老基本功,去外网各种搜索无障碍环境更为先进的地区的市场现状,以期能够得到启发。回家干活要挂VPN,网速受限效率低,宋零诺在公司一边蹭网,一边拿出饭盒,把中午吃剩的饭吃了。她可以选择不这么拼,但她无法忽视热爱驱动的欲望,她慢不下来。
到家洗完澡差不多三点,宋零诺头发吹到一半就昏昏欲睡。手机振动,管宁给她发比赛场馆的登记码,宋零诺也没回。
夜里的梦乱七八糟,宋零诺醒来后一个场面都不记得。她看看时间,才十点不到,去看Union比赛之前她还能再工作几小时。
在被零诺集团收购之前,Union一直是租场地比赛。刘峥冉承诺的硬件全面无障碍化的全新主场比赛场馆和训练基地正由吴仲乐全力打造中,预计将于2022年春天落成。
工作太投入,宋零诺出门晚了,一路紧赶慢赶,还是迟到了,没能在比赛开始前见到管宁。配合防疫政策,秋季赛的常规赛没有线下观众,场馆内的观众区空空荡荡,只有零星几个赛事相关人员坐着。管宁提前打过招呼,宋零诺一路跟着工作人员走到指定座位,坐下来。她去过很多次Union基地,但到比赛现场,这是头一遭。和看比赛视频的感受截然不同,宋零诺第一次沉浸式观赛,为这个她并不怎么能看懂的游戏感到兴奋。
Bp环节结束,管宁和对方教练握手,走下台进备战间。
宋零诺这才收回目光,打量四周。身旁坐着一个人,李微实。宋零诺的心跳一下子变快,见到管宁是开心的,但见到李微实是意想不到的开心。
“李老师,您好。”宋零诺轻声和李微实打招呼,她不确定李微实是否还记得她。
李微实则竖起食指贴住嘴唇,意思是先看比赛,晚点再说。
李微实首次来现场观赛,不进备战间,只坐观众席。管宁问她为什么,李微实说她又不管赛训,进备战间不是让人讨厌吗。此处的“人”特指管宁,管宁并不否认,因为他根本就没打算让李微实踏足备战间一步。
回到备战间,管宁坐下。台上比赛开始,身边的汪明明指了指电子小屏,7az的监测心率在几十秒内就飙到了一百三。小孩这几周的竞技状态可以用“亢奋”来形容,自从有了李微实这座“靠山”,7az在队内几乎天天横着走。上周和上上周Union连续赢了两场比赛,两场MVP选手都是7az,她用实际表现重新定义“巅峰状态”。战队成绩的背后有李微实的功劳,管宁客观承认,但他对7az的期待远不止于此,他要的不是一个顶尖选手,而是一个队内核心指挥位,要能强势地带领战队高位打进季后赛,拿下国内联赛前四名的成绩,然后向明年的春季赛和全球赛继续进军。
要让7az在战队内培养出不容置疑的领导力和统治力,是管宁给李微实的新课题。如果李微实真那么厉害,那这个问题她一定能解决。
BO3第一局打完,Union得胜,汪明明又让管宁看小屏,7az的心率跳到了一百五十二。高对抗性比赛获胜带来的刺激和快感有多强烈,管宁并不陌生。
好在管宁并没有被监测心率,所以汪明明并不知道,从宋零诺出现在观众区开始,管宁的心率就没掉下来过。
对局间休息,李微实在随身平板上写写画画,宋零诺没有打扰她。过了会儿,李微实放下笔,露出温柔的笑,“我记得你,你是之前给7az拍纪录片的宋零诺。”
宋零诺立刻点点头。
李微实说:“三集纪录短片我都看了,我能想象7az让你们有多头疼。”
宋零诺说不出违心的客套话,“过程是挺不容易的。”
李微实问:“我能帮助你什么?”
宋零诺立刻摇摇头。她并不是为了索要李微实的帮助,7az和零诺时尚的商务合作已经告一段落,她今天来也不是受7az的邀请,现在和李微实搭话只是因为她想和优秀的女性前辈多些接触。
7az近期打比赛一直穿着“无畏WUWEI”的轮椅裤,宋零诺既感动,又心酸。感动的是7az这种性格的小孩,能选择继续穿合作品牌的服装一定不是出于商业考量,而是因为产品切实满足了她的需求;心酸的是设计和商品的同事们辛辛苦苦做出来的产品,在进入市场后,只有7az一个目标用户知道有多好。
李微实注意到宋零诺的表情,“适应性时尚胶囊系列,你们公司还会继续做吗?”宋零诺点头,李微实按亮平板,在上面手写“全纳”两个字,“这个概念,你之前听说过吗?”
宋零诺没听过,只看字面意思,结合李微实的背景,她能模糊get到。
李微实说:“全纳教育是我的研究方向。简单来说,它做三点:不排斥、不歧视、不分类。”
这是一个超纲话题,宋零诺不知道李微实为什么讲这些,她接不了话。不排斥和不歧视很好理解,但是不分类?
第二局比赛即将开始,场地光暗下来,李微实把平板熄屏,“看比赛吧。”
BO3的赛制,Union两局擡走对手,连续第三周赢下比赛,7az连续第三周拿下MVP。在赛后采访环节,小孩放狠话给下周要打的对手,嚣张得不得了。宋零诺在台下看着,脑子里全是韦霖,她真希望自己能像7az一样什么狠话都敢跟对手说。
采访结束后,7az来观众区找宋零诺。她一点不客气地问:“你能再给我几条裤子吗?”
宋零诺没有权限,得回公司申请内部领用,但7az的合作已经结束了,她没有正当理由,正为难时,一旁的李微实先问:“你为什么不自己买呢?”
7az说:“李老师,她们的裤子太贵了。”
李微实说:“今年秋季赛总决赛的奖金池你看到了吗?如果能夺冠,你能分到多少奖金?够不够买裤子?”
7az于是不再问宋零诺要裤子,她递给宋零诺一袋小零食,“给你吃。”
宋零诺没出息地接过零食,又没出息地感动了。小孩还是有良心的,知道宋零诺一切的付出和努力是为了什么。她正要道谢,就听7az又说:“因为你,我们教练的脾气最近都变好了。”
宋零诺把“谢谢”两个字咽了回去。
战队连赢三周,领队周福成订了餐厅,问汪明明去不去,汪明明当然说去。周福成让小孩们收拾东西,准备撤了。没人问管宁要不要一起走,因为大家都知道管宁的女朋友今天来看比赛了,管宁今晚不回基地。
管宁的事情从来不瞒俱乐部,汪明明之前问过他,打算对外面公开吗?“外面”指的是管宁的粉丝和Union的队粉,以及看比赛的吃瓜乐子人和成分各异的黑子们。管宁说不公开。汪明明能理解,战队成绩正在爬坡期,管宁作为主教练是常年背锅位,他自己被骂无所谓,宋零诺如果跟着被骂那他绝不能忍。这个圈子对男选手和男教练的女朋友有多恶毒刻薄,管宁比汪明明清楚一万倍。
管宁抓起羽绒服,走出备战间。
观众区,宋零诺一个人坐在原位,膝盖上放着电脑,低着头不知道在干什么。管宁下台阶的时候顿了顿,宋零诺好像有所感知,擡起头。她一看见他,眼睛就变得亮晶晶的。
比赛场地的光打在年轻女人身上。管宁心中有说不出口的愿望:他想带队夺得世界冠军,他还想让宋零诺在台下看着他和战队一起捧杯淋金雨。
二十五岁的年轻男人,梦想就是这么简单粗暴。
管宁在基地附近租有一套房,平常基本不住,只有放假和休赛期的时候短住。两人吃完晚饭,他带宋零诺回这边。宋零诺今天背了个大包,路上就在和他解释,她住的地方有室友,不方便带男人回去过夜。管宁本来想说,“过夜”又不是他见她的目的,但这显然是宋零诺见他的目的。管宁于是什么话也不说。
进门后,宋零诺把东西从包里一样样掏出来,洗漱的用品,要换的衣服,还有工作电脑、鼠标和充电线。在管宁脱外套的时候,宋零诺跑过去,把两只手塞进他的贴身短袖,嘴里面说:“好暖和。”她一边取暖,一边做出点评,“运动品牌做的羽绒服就是比时尚品牌的要实穿哦。”
管宁低头,对上宋零诺亮晶晶的眼睛,她的手根本不冷。他丢下外套,一把扛起她。
宋零诺快乐得大笑出声。
时间不早,宋零诺不想睡觉,她套了件衣服,从床上爬起来,去拿电脑,又回到床上。管宁问她在忙什么。宋零诺就给他讲适应性时尚项目二期的事情,讲她遇到的障碍,讲她必须要攻克的难题。极致的快乐总是短暂的,想要延长快乐的余韵,只有能够交流的同频和被理解。
管宁不懂时尚零售,但宋零诺特别喜欢和他说这些事,因为她永远不必担心管宁问出那个经典问题:这么做值得吗?
过了半夜,宋零诺趴在管宁背上,想起什么,问他:“你今天晚上不需要直播吗?”
管宁说:“播不了。”
屋里明明有电脑和设备,宋零诺问:“为什么?”
因为管宁不希望冒任何宋零诺会不小心入镜的风险。他说:“我不对外公开我有女朋友,可以吗?”
宋零诺当然没问题。电竞圈的乌烟瘴气她这大半年围观了太多,工作都忙成这样了,她压根不想被卷入任何会消耗她情绪和精力的恶性漩涡中。
宋零诺就这样趴在管宁的背上睡着了,一觉睡到凌晨三点。醒来时,她闻到淡淡的稻梗味。宋零诺伸手去摸管宁的胳膊,他还没睡,在看今天的比赛回放。管宁说:“你一直在说梦话。”
宋零诺梦到奶奶了。奶奶坐在轮椅上,那只轮椅特别高级,电动时速六十公里,像车头一样的部件可以轻松拆卸,还是环保新能源的。梦里,宋零诺花了两万块钱买下这只轮椅。奶奶一点都没嫌贵,咧开嘴笑,一口豁牙镶满了钻石。宋零诺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有钱的老太太。可是这么有钱的老太太,身上还穿着宋零诺去年送给她的黑色羊绒衫。
梦到钱,通常是因为工作压力太大。宋零诺从管宁的左胳膊这头滚到右胳膊那头,又咬住他的小臂。管宁擡起另一只手,摸了摸她的脸。宋零诺翻身,上网看今天Union赢了比赛之后的舆论评价,有人夸管宁秋季赛的bp思路领先版本,宋零诺笑了笑。她想到今天场馆里的灯光,如果将来有一日管宁能够站在全球赛场上和队员们一起捧杯淋金雨,那时的宋零诺会在做什么?宋零诺没继续想下去,因为她转念就回忆起李微实今天说的话:不排斥,不歧视,不分类。
宋零诺闭上双眼,眼前再一次出现奶奶的高级轮椅和镶钻牙齿。
她说:“管宁,我好像有办法了。”
周一下班时分,宋零诺带着办法去找韦霖。两人坐在focusroom里,宋零诺讲了二十分钟,韦霖听后不发一言。宋零诺问:“你觉得我的想法可行吗?”如果她的想法很愚蠢,韦霖应该早就开口了。
韦霖没给她确切回答,只说:“宋零诺,你比我想的要聪明。”
真的吗?
宋零诺记吃不记打,一被韦霖夸奖智商,就克制不住膨胀的自信心。
周五下班后,韦霖带着做好的方案来找宋零诺。两人坐在focusroom里,韦霖展示按照宋零诺的想法做出的fancy商业方案,宋零诺看得叹为观止。韦霖不仅做完了商业方案,还通知宋零诺:“我已经和Vivian汇报过了,请她帮忙约大老板的时间,我和你一起去present。”
宋零诺知道韦霖绝不可能放弃争抢credit的机会,但她没想到韦霖的行动速度如此快,“那我们要商量一下怎么分part吗?”
韦霖说:“你先讲idea,我再讲businesscase。”
宋零诺明白了。韦霖不是好心和她平分功劳,而是要让宋零诺打头阵,要用宋零诺先测试陈其睿的初步反馈,然后再决定她自己该怎么讲。
只要能把这件事做成,宋零诺不计较,“好。”
韦霖把方案发给宋零诺一份,说:“下周一rehearsal?”
韦霖做事滴水不漏,宋零诺只能配合,“好。”
次周一下班后,宋零诺和韦霖按照约定时间提前演练。施谨帮忙约了陈其睿和姜阑周三下午的时间,李欣已将邀请发出,会议时间只有半小时。
韦霖只分给宋零诺十分钟。
宋零诺没意见,认认真真地把韦霖当做陈其睿,讲了一遍该讲的内容。韦霖听完后没给反馈,只说:“你好像一点都不紧张。”
宋零诺的确不紧张,“实话实说,对付你比说服大老板要难多了,你比大老板更让我紧张。把你想象成大老板,我反而不紧张。”
韦霖很罕见地一愣。
数秒后,她转头看宋零诺,“这真是我听过的最inspiring的一番话。”两人初共事时的自信且温柔的笑意重新浮现于韦霖脸上,“既然你这么坦率,那么我也实话实说:帮你做方案,并不是因为我怕你哭,而是因为你的办法是workable的,足够我利用它去impress大老板。”
周三下午四点五十五分,施谨带宋零诺和韦霖上三十楼。五点整,李欣刷卡,让三人进去。姜阑已经坐在里面,她和陈其睿同在上个会,会议刚刚结束。
施谨对姜阑点头,然后和陈其睿说:“老板。”
宋零诺和韦霖也跟着叫人。
陈其睿说:“坐。”
施谨在姜阑身旁坐下。正对陈其睿桌前的两把椅子空着,显然是留给宋、韦两人的。韦霖大方坐下,宋零诺也跟着坐下。韦霖把电脑接上大屏,投出准备好的deck。
陈其睿不听任何没有实际意义的开场白,要如何将适应性时尚项目商业化,他给两人十分钟陈述想法。
这是宋零诺第三次来pitch大老板,也是她准备最充分的一次。有韦霖的rehearsal打基础,宋零诺完全不紧张,她直切主题:“我们认为只要改变目标客群,适应性时尚的一期产品就能够以原价售卖出去,而且该销售模式在二期有可复制性。此外,我们也会提出适应性时尚项目该如何做到中长期的商业可持续性。”
“国内的残障人群个体收入普遍偏低,无法成为购买‘无畏’适应性时尚胶囊系列产品的主力消费者,但是我们可以打开思路,找到和残障人群同样对服装的功能有‘特殊’需求、并且她们的经济实力足以支撑购买同时兼具功能和审美的奢侈品无障碍服装的人群。”宋零诺切换演示文稿页面,新的目标客群出现在屏幕上,“有两类人群能够满足上述条件:经济富裕却行动不便的老年女性;因手术而需要短期使用轮椅的高收入女性。”
讲到此处,宋零诺略作停顿,看大老板有没有什么问题。陈其睿没讲话,施谨和姜阑也没讲话。宋零诺于是继续说:“对后者,我们可以针对一二线城市的私立医院客群进行targetmarketing;对前者,我们一样可以重新制作广告内容和传播营销策略,想办法找到并转化这部分顾客成为适应性时尚产品的消费者。”
在现今所有零售和消费行业都在绞尽脑汁地争取年轻Gen-Z客群的趋势下,宋零诺却反其道而行,绞尽脑汁地琢磨该怎么争取老年客群。生意诚然重要,但品牌形象要被置于何地?
姜阑还是没有讲话。
陈其睿开口:“你是97年出生的,今年才二十四岁,你有什么信心做好老年人的生意。”
宋零诺回答:“您是69年出生的,今年已经五十二岁了,但您还是有信心做好Gen-Z这一代年轻人的生意。”
说这句话时,宋零诺的手心开始出汗。时隔一年多,她再一次当着别人的面说了很可能让大老板下不来台的话,但她完全不后悔。
陈其睿的嘴角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姜阑跟着笑了。施谨也跟着笑了。
宋零诺松了一口气,“把一期产品卖给新的目标客群,在解决库存的同时,可以提高量产规模,降低单件成本,所得收益可以供养二期产品的设计和开发。一期产品的销售模式在二期可以被继续复制,产生健康的正向循环。这是提升项目商业价值的短期办法。”
她将演示文稿切换到下一页,“在中长期,我们希望为适应性时尚项目找到可持续的生长方向。我受到‘全纳教育’的启发,认为适应性时尚一样能够以‘不排斥、不歧视、不分类’为中长期目标。在现阶段,我们的重心放在了‘不排斥’和‘不歧视’上,但我们从来没有讨论过,有没有‘不分类’的可能性?”
陈其睿让她展开讲。
宋零诺点头,“提到包容,我们总是习惯性地认为接纳和理解和我们不同的人就是包容。可实际上,这就是做出了分类。服装也是如此,我们现在做的适应性时尚胶囊系列,就是把服装和消费者进行了分类。我想提议不做分类,不论消费者是健全女性还是残障女性,都可以购买这些服装。既然残障女性一直以来都在穿她们并不适应的‘正常’服装,那么健全女性同样可以穿无障碍服装——只要我们调整日常穿衣的方式即可。这样一来,无障碍服装的目标消费群体就可以扩大到所有人,而不仅仅是一小部分人。”
陈其睿没有讲话。
宋零诺举一个实际例子,以便大老板快速理解,“比如我平常穿一条裙子,它用的是拉链,但无障碍的裙子会把裙子的拉链改成吸附式或者粘贴式的辅料,这并不会影响裙子本身的美观,我只需要改变我穿脱衣服的方式,就可以买无障碍服装穿了。”
陈其睿不同意,“这个例子过于简单。实际产品要复杂得多,并不是每一件无障碍服装都符合健全消费者的审美标准和功能需求。”
“但您也承认这其中有一部分产品可以做到,”宋零诺坚持,“而且我相信随着设计和开发的日渐成熟,我们可以做出更多的‘不分类’服装。”
陈其睿说:“要改变健全消费者的认知,需要极高的教育成本。零诺时尚没有义务承担教育整个市场的成本。”
宋零诺说:“我同意您说的,这需要整个大环境一起改变,所以这是中长期的目标。”
陈其睿说:“这个目标太超前,你有没有想过,要真正实现这一点,需要花费多少年。”
宋零诺说:“我是97年出生的,今年才二十四岁,我可以一直做下去。”
陈其睿看了她几秒,不再继续这个对话。他说:“一期产品的新销售模式,我要看到solidbusinesscase。”
韦霖适时接话,“我们已经准备了。”
陈其睿示意她讲。
韦霖向老板有条不紊地展示她所做的工作。中国的适应性时尚市场规模虽然没有调研数值,但重点一二线城市的老年富裕阶层、每年在高端医院进行手术治疗的患者数量,都有具体数据支撑。韦霖做了市场规模分析,用商品成本模型重新计算了大货产量和单件成本,给出明年的预估销售和毛利数字。
韦霖讲了一刻钟,比她在和宋零诺rehearsal的时候还要行云流水,从逻辑到数据,从方法论到工具,没有一处挑得出毛病。
陈其睿从头到尾听完,没有打断,没有提问,也没有反馈。
他按下办公桌上的电话免提键,打给李欣,让她通知何亚天、戴培敏和FP&A总监郭惠远现在来他办公室。
老板们要继续开会,宋零诺和韦霖被要求先行离开。走出陈其睿办公室,宋零诺心里很不踏实,或许在她眼里,韦霖的商业方案做得既fancy又solid,但是在大老板眼里,那份方案只是一个粗糙而经不起推敲的稚嫩尝试。
进电梯,宋零诺按了好几遍六楼按钮。韦霖看她一眼,“你刚才有尽最大努力吗?重来一遍还能做得更好吗?”
宋零诺已经尽力得无法再尽力,“不能。”
韦霖说:“那就对自己有点信心。”
大约半小时后,施谨回来了。宋零诺没想到老板们的会散得如此快,这是否意味着她和韦霖失败了?宋零诺想主动询问施谨,但她很快放弃了问的念头。
就算失败,又怎么样。
以前,宋零诺会认为她都已经努力到这个份上了,就不值得一个成功吗?现在,宋零诺知道就算不成功,她也不会停止继续做想做的事。由热爱驱动的欲望,比任何欲望都让她无法抵抗。
下班后,宋零诺自掏腰包请刘辛辰吃晚饭。她出尔反尔,请求刘辛辰把“无畏WUWEI”全球首秀的开秀嘉宾机会还给她,不图别的,就图那两个适应性时尚胶囊系列产品的runwaylook。
宋零诺点了一桌刘辛辰喜欢吃的,“我和周苏商量过了,这次走秀免费,秀前teaser和秀后recap也都免费发文。”
这事要是放在一年半前,刘辛辰绝不可能答应,这种不考虑别人工作的同事简直是灾难性的存在。可现在宋零诺和刘辛辰的关系早就不是一年半前了,人就是这么双标,刘辛辰一边对桌上的食物挑挑拣拣,一边给Ken打电话,叫他立刻改大秀方案,把开秀嘉宾的名字换成宋零诺。Ken说给某某艺人的合作预付款都已经走了账,现在突然改?刘辛辰让他别卖惨,说谁不知道你和她经纪人是什么关系?平常刘辛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计较,就是等关键时刻卡着Ken的脖子让他配合。
吃完饭,刘辛辰陪宋零诺一起去坐地铁。
路上,宋零诺拿着手机看管宁当晚的直播,刘辛辰瞥她屏幕,实在想不通宋零诺怎么就这么喜欢管宁。竞男的基本盘就那样,一个管宁又能好到哪里去。
上了地铁,刘辛辰也掏出手机,开始清理新的未读邮件。纽约办公室的同事已经开始办公,她和宋零诺说:“‘无畏’大秀,阑姐飞了其它地区的同事来上海看秀。你这次能见到Petro的真人了。”
宋零诺由衷同情Petro,她完全能想象这个英俊的男人在入境隔离期间的心情会变成什么样,她问刘辛辰:“像他这种情况,能挑隔离酒店吗?”
当然不能,刘辛辰一想到就觉得爽,“你别同情他。”
地铁车厢摇摆轻晃,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刘辛辰刷着刷着邮件,突然“哎”了一声。宋零诺不为所动地看直播。刘辛辰拉她看邮件,“战略又改适应性时尚二期的GTMcalendar了。”
宋零诺不得不退出管宁的直播。
她打开邮箱,点开戴培敏两分钟前群发的项目通知邮件,邮件重要性被标记为“高”。
如刘辛辰所言,适应性时尚项目二期的GTM时间线由原来的十八个月改为了十二个月,大大小小的项目里程碑全部被调整了一遍。此外,戴培敏在邮件中写道,经由战略、品牌、商品和财务分析的新一轮跨部门商议,结合陈其睿的最高指示,项目一期已上市的产品将会加产八百件,加上现有产品,总库存将在明年一月底达到一千一百件。这一千一百件产品的销售渠道、方式和目标,将在下一次项目跨部门会议上做具体沟通及讨论。
宋零诺关闭邮件。她应该感到雀跃、兴奋、激动,或是工作被认可的欣悦,但她的情绪竟然十分平静。这不是目标达成的终点,而是向目标进发的起点。
二十四岁零五个月的宋零诺不早也不晚地明白了一个道理。
努力不是一个人能够成功的因素。真切、强烈且不可磨灭的欲望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