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就算
年轻女人不知道在想什么,见了他也不说话。
曾雾看了宋零诺几秒,低眼,伸手去拎她手里提的东西。她给郝翠雪带了礼物,沉甸甸的不知道什么东西。
他拎着东西转身,衣角却被宋零诺一拉。他的心跟着一动。下一秒,他听见宋零诺问:“任老师今天也在吗?”
很好。半天不吭声,一开口就问任鸿。
曾雾一字不发地往里走。
宋零诺跟着走进去,很小声地说:“任老师觉得我很渣,你帮我和他解释一下,可以吗?”不然她见到任鸿会觉得很尴尬。
她感到男人的步伐慢下来,脸色也没先前冷了,然后她听见他“嗯”了一声。
郝翠雪一直睡到下午两点才起床。她精神抖擞地扶梯而下,一眼就看见楼下的宋零诺。
宋零诺正坐在墙边,手里捧着一本厚厚重重的画集,安安静静地低着头看。听见脚步声,她擡眼,然后立刻放下画集站起身,“郝老师,您好。”语气没有上一回那么拘谨,但仍然透着一丝紧张。
郝翠雪笑眯眯地走向她,“坐吧。”她这回没有掏出棒棒糖,也没把宋零诺当小孩。
面对曾雾的恩师,宋零诺心中一向敬重,她等郝翠雪先坐下,自己才在一旁坐好。那本画集被郝翠雪拿起来,她问:“喜欢哪幅?”
这是郝翠雪的个人画集。宋零诺其实看不懂,她没有艺术细胞,也不能不懂装懂,只能说实话:“每一幅我都很喜欢,因为它们都是您的作品。”
郝翠雪还是笑眯眯的,“你看曾雾的作品也是一样的感受吗?”
宋零诺摇摇头。当然不同,他镜下的其她女人,她并不是很喜欢看。她无法从纯粹欣赏的角度去看他的那些作品。她没把这些心里话告诉郝翠雪。
郝翠雪没追问她为什么,转而问道:“你和他在一起开心吗?”
这句话好直接。宋零诺一怔,郝翠雪认为她和曾雾是什么关系呢?曾雾是怎么对郝翠雪介绍她的呢?包括今天,她是以什么身份被邀请来郝翠雪的工作室呢?她低眼,含糊道:“开心。”
郝翠雪说:“他很快要回英国了,最迟月底。这件事你知道吗?”
宋零诺又一怔。她虽然心里有准备,但当真的听到这个消息,她又意识到自己根本没有做好心理准备。这个消息,曾雾为什么不亲口对她说?但她并没有合适的立场去质问他。
她心底酸酸的,“我不知道的。”
郝翠雪给出建议:“那你去骂他。”
宋零诺呆了呆。还可以这样吗?她敢做这种事吗?后果会是什么呢?这位和奶奶同龄的长辈用简单几字给了她没有想过的勇气,她想了想,将那件烦闷苦恼的心事说出口:“他提议让我去英国读书。”
郝翠雪打量她的表情:“你不愿意。”
宋零诺点头。她确实不愿意。不论这个机会在客观上具备多大的吸引力,她都无法为了一个不可预测结果的选项而放弃她眼前能够拥有的现实与稳定。当初她面对那笔九万六千块钱是这样,现在更是这样。
郝翠雪说:“我猜猜,他要给你钱?但你不要?”
宋零诺又点头。她一点都不想要他的钱,她也一点都不想再欠他的钱。那笔五万六千四百元已经让她有了不小的心理负担,她不想继续叠加心理负担。
郝翠雪微笑,“那我们就不要他的臭钱。”
这话成功地将宋零诺逗笑了。她心里面一下子就不憋闷了,“郝老师,我好想像你一样洒脱。”
郝翠雪继续给建议:“你多骂他几回,就能洒脱了。”
“真的吗?”宋零诺不太确信,这到底是郝翠雪在逗她玩,还是认真的呢?她犹豫,“我什么都比不上他,还可以骂他吗?”财力,社会地位,人生经验,她统统不如他,她有什么底气呢?
郝翠雪大笑出声,她伸手摸摸小女孩的手背,“实践出真知。”
郝翠雪生日在即,这顿饭自然是曾雾下厨。厨房里,任鸿被迫帮忙打下手,他心理不平衡:“你怎么不让诺诺也进来帮忙?”
曾雾不答,反问:“你说过她渣?”
任鸿笑得很开心,“对啊,她一会儿喜欢我,一会儿又不喜欢我,她不渣吗?”
这人是骗小孩儿骗上瘾了吗?曾雾提醒他:“你抽空去和她说清楚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哦。”任鸿没反对,同时举一反三,“你说她会不会也是一会儿喜欢你,一会儿又不喜欢你?”
开饭前,曾雾去画室叫郝翠雪。屋里有熟悉的颜料味,他站在门口没进去。郝翠雪站在工作台前,正在拆宋零诺带来的礼物。
盒子打开,里面是颜料,画笔,以及刮刀。礼物没有新意,贵在心意诚挚。
曾雾看清,撇开目光。
他已经有十年没碰过这些东西了。
郝翠雪擡头,看见他,将盒子原样盖好,“饭菜都烧好了?”
曾雾点头,“嗯。”
他没多说,转身离开。
郝翠雪看着他的背影,这孩子的自卑与自尊还是一点都没变。他这个年龄正是艺术创作的黄金时段,本应该追求更为宽广深邃的东西,却偏偏囿于行活与金钱。
身为艺术家,郝翠雪非常了解爱与激情对维持蓬勃创造力的非凡意义与价值。之前郝翠雪问过几个问题,曾雾可以不回答她,但他无法不回答能够左右他作品水准的年轻女人。
这顿介于午饭与晚饭之间的饭吃完,曾雾去小楼户外,帮郝翠雪收拾院子。
宋零诺推门走出来。男人如他自己所说,的确什么活儿都会干,除了修水管,还会除草和做木工。
他正蹲着干活,她踟蹰不前。过了好一会儿,她才上前一小步,开口问:“你打算月底回英国吗?”
曾雾闻声擡头。逆着光,年轻女人的样子居高临下。他没站起身,“嗯。”
宋零诺心里难过起来。就这么简单吗?如果她不问,他就真的不会告诉她吗?若是没有郝翠雪的话给她撑腰,宋零诺绝不会将不满宣之于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曾雾说:“没到时候。”
这话让宋零诺不难过了,她从来没有像此时此刻这样感到不被人尊重。她问:“那什么时候才是时候?”
曾雾停下手里的活儿,按住膝头站起来。他低头看她,现在不在棚里,他对她毫无要求,她这脾气从哪来的?
男人顶着日头,将她罩在阴影里。宋零诺没后退,“我问你话呢。”这话其实没什么底气,要是他直接转身走,或者给她脸色看,她只能回去找郝翠雪告状。
曾雾说:“我还没想好。”
这话是实话。他既没想好怎么和她开口,也没想好什么时候才是合适的时候。
宋零诺擡眼,“你没想好,那你今天叫我来这里干什么?”好像男人一旦开始回答,她的底气就逐渐充足了。
曾雾不说话。他站定了没动。
宋零诺想问的可不止这几句,“你叫我来这里,郝老师认为我是你的什么人呢?你是怎么和她说的呢?这些你都不告诉我,你对我尊重吗?”
曾雾还没计较宋零诺之前给他脑门贴价签的事,她倒先质问上他了?她干的事情说的话,哪一件哪一句能让他对郝翠雪说出口?她对他尊重吗?他冷笑,“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
宋零诺不回答,“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年轻女人的脾气和执拗不仅在棚里让他迫不得已妥协,在棚外也让他再一次见识到了。
曾雾反问:“你认为我把你当我的什么人?”而她又把他当什么人?她才二十三岁,真能分得清激情、喜欢和爱吗?她想要在感情中获得冒险和放纵的快感,不就是这样吗?
宋零诺扭过头不看他。不知道为什么,她的眼眶有点发酸。她真的有点生气了,“我不知道。”
停了停,她又说:“你不回答,就算了。”
算什么了?
曾雾听见她补充:“我以后再也不会让你拍我了。因为我从头到尾都讨厌当模特这件事。”
他缺模特吗?她以为这话能威胁到他?
宋零诺低下头,她的睫毛在阳光下又变得金茸茸的,上面沾着湿润的光。一个二十三岁的年轻女人,脾气这么大吗?她要是再长大几岁,脾气还会变成什么样?
而她还没说完,“我不去英国。我当初没要那笔九万六千块钱,我现在就不会去英国。我也不是小野猫。”
小野猫又是什么?
曾雾开口:“你发完脾气了吗。”
宋零诺扭回头,湿漉漉的眼睛里满是恼意,“我还没有。”
曾雾擡手,指尖掠过她的眼角,抹去她愤怒时溢出的泪水。然后他握住她的脸。
宋零诺皱眉,“你都没有洗手!”刚刚还在除草呢。
曾雾没有松开手。他对她的脾气没有其它更好的处理方式,“宋零诺。就算你是我的女朋友,我也要回英国。你明白吗?”
就算?
宋零诺一把拍掉他的手,“就算你是我的男朋友,我也不会去英国。你明不明白,都无所谓。”
曾雾点头,“行。”吵架吵到这个份上,也该够了。
宋零诺吸吸鼻子,她的委屈难以抑制。她居然以为那是爱。这太可笑了。她怎么会相信Beto的微博是真的?郝翠雪的建议也没有用,她的虚张声势只是让自己更加难过。
秋日本该是丰收的季节。男人身上的气味加剧了宋零诺的难过,在这个丰收的季节,她的稻田颗粒无收。她几乎要掉下眼泪。
她说:“我去和郝老师道别。我要回家了。”
还有那么多工作要做,她不会再为了这个令她情绪难过的男人浪费时间和精力了。
她转身拉开门,但男人从身后伸手将门推上。他的力气比她大,她争不过他。
她听见他说:“宋零诺。我当你是我女朋友,但我要回英国。你明白吗?”
这一次,他没有说“就算”。
宋零诺心里再一次变得酸酸的,而这酸楚感却不同于前一次。她擡手抹抹眼角。她才不是为了抹眼泪,她是为了抹掉他的脏手在她皮肤上留下的痕迹。她听见自己说:“哦。”
曾雾按在门框上的手没放,宋零诺没回头看他,无法判断他现在到底是什么情绪:“你不想去英国读书,是因为你确定自己不要去,还是因为这是我提出的?如果今天换做郝老师或是其她长辈提出资助你,你的态度和想法还是一样吗?”
宋零诺沉默。这个假设她没有想过,而这个假设很重要。她是真的不想去吗?还是只是因为他要她去?
男人说:“我等你重新想清楚。”
傍晚时分,郝翠雪从画室出来。落地窗外,曾雾一个人坐在户外院子里。她走过去,不轻不重地叩了叩玻璃。
曾雾回头,起身,将门打开。
太阳落山,风有点凉。郝翠雪披上外套,坐在他坐过的凳子上。她说:“你去把我的画架搬来。”
曾雾皱起眉,没动,也不说话。
郝翠雪没逼他,“下周末再继续带她过来吃饭吧。”
宋零诺连续几天没和曾雾联系。就算他去掉了“就算”,又能怎么样呢?他还是要回英国,她也还是会被迫面对分别和将来无法预测的种种困难。她虽然只有二十三岁,但她的每一分情绪都是真实的。
难过的时候,只有超饱和的工作才能让她从负面情绪之中抽离出来。原来工作在金钱之外,还能在特殊时期为她带来情绪上的平衡与补足。
周一临下班前,宋零诺收到王晔的直发邮件。
是一封会议邀请。
日期定在周三,时间定在下午五点半,时长为半小时。
会议主题:“虚伪”的解决方案。
两周前的周三下午五点半,宋零诺在会议室里鼓起勇气表达了观点。陈其睿说给宋零诺两周时间,就是一分钟都不差的完整两周。
宋零诺点击接受会议邀请。
她打开文件夹,翻开她花时间做的那份“方案”。这根本不是陈其睿要的方案,因为她没有任何能够解决“虚伪”的可行性方法,她只有论述为什么无法解决“虚伪”的逻辑性解释。
加完班,宋零诺去公司隔壁商业裙楼里的进口超市买了一大兜贵价零食。她自己从来都舍不得吃这样的零食,但今天她必须花这个钱。
九十分钟后,宋零诺拎着这兜零食站在隔壁的房门口。她在敲门前再三反复,自己这样是不是太功利了?为了寻求工作的帮助而带着目的来向这个精灵一样的女孩示好,她的动机怎么看都不纯粹。
纠结了五分钟,宋零诺擡手敲门。
十几秒后,门打开了。
一个穿着居家服、绑着辫子的女孩出现在门后。她看着宋零诺,没说话。
宋零诺尽力让自己的表达听上去友好自然,“你是叶叶吗?我是住在隔壁的宋零诺。谢谢你送我的小饼干,我给你带了一些零食,不知道你会不会喜欢。”
明明可以直接留在门口,但她非要敲人家的门。如果叶叶直接把门关上,宋零诺也不会介意。
叶叶接过宋零诺的纸兜,看了她一会儿,露出一个浅淡的微笑。她并没有直接把门关上。
宋零诺受到了鼓励,尝试着问:“我听了你的电台。我可以和你聊聊吗?”
叶叶点头,侧身,很大方地让宋零诺进来。
她转过身的时候,宋零诺才看见她耳朵上戴的听力辅助设备。她的耳朵形状小巧,耳廓微尖,真的像是一个精灵。
叶叶的屋子比宋零诺那间要小一些,却比宋零诺收拾得整洁有序。一张不大的书桌上放着电脑和手绘板,两面墙上贴满了风格迥异的各类插画。
她是个插画师吗?
叶叶让宋零诺坐在迷你茶几旁边的地垫上,她去烧水煮茶。过了约莫六七分钟,叶叶端着两只茶杯走回来,她第一次开口说话:“我们一起喝果茶吧。”
像在电台里一样,她的普通话发音很不标准。
做适应性时尚项目的进程中,宋零诺看过很多资料,知道这是听障人士的语言功能障碍。叶叶的听障程度较轻,语言障碍特征在她身上显现得不明显。
宋零诺捧着茶杯,任蒸汽蕴湿下巴。叶叶拆开一包零食,分给宋零诺,她又说:“谢谢你。你有事找我吗?”
在精灵世界里,人类的功利和心机无所遁形。
宋零诺不好意思地笑笑,如实将工作中遇到的困难告诉叶叶。叶叶既然看过她的B站视频,就应该能理解她的工作性质。
叶叶很认真地听完,如实回答:“你要做的事情太难了,我恐怕帮不上忙。而且,也真的很难有符合你要求的人。”
这个回答在宋零诺的意料之中。
近两周,她做了大量的案头调研工作,此事最“难”之处就在于她不可能为公司在项目GTM的每个环节中都找到具备专业能力做决策的特殊障碍人士。国内的残障女性接受大学专科及以上教育的比例只有0.8%,受身心原因以及无障碍大环境相对落后的限制,她们能够学习以及从事的工作职能也随之受限。从针对性调研、产品组合企划、设计创意、功能性开发及测试,到价格定位、上市计划、全渠道传播,宋零诺所希望的让真正的特殊障碍人群参与流程决策,是不切实际的“不虚伪”。
叶叶的电台订阅数量只有十四人,她的影响力很微小,她帮不上宋零诺的忙。
宋零诺端起茶杯,碰了碰叶叶的,微笑说:“没关系的哦。”
人类虽然又功利又有心机,但也有聪慧的品质和判断力。叶叶留下的那张二维码,并不是为了要帮助宋零诺。
她是为了让宋零诺了解她。
因为精灵想要和人类做朋友。
就算有一个精灵朋友,宋零诺还是需要面对向大老板交白卷的挑战。当初她自以为价值十足的无畏与勇气,在现在看来全是负担。
周三下午五点二十分,宋零诺抱着电脑,和梅森一起上楼。
王晔的会议邀请同步发给了梅森。陈其睿非必要不做越级管理,这个会议内容他需要梅森保持同步。
整整两周,梅森没问过宋零诺方案做得怎么样。
三十楼对宋零诺而言像是禁区一样的存在。她一路跟着梅森,走到陈其睿办公室外。王晔看也没看宋零诺一眼,只对梅森点了一下头。
直到站在大老板的办公室外,宋零诺才感到了紧张与无措。今天这份白卷交上去,她会得到什么样的教训和后果?梅森作为她的直属上级,会不会被她连累?如果再让宋零诺选择一次,她当初还会当众对陈其睿说那些话吗?
她还没想出答案,办公室的门就被王晔刷卡打开。
梅森走进去。
宋零诺跟着走进去。
在非公开的场合直面大老板,她此前没有任何经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