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49甘霖
混战之中,廖伯贤趁乱逃走,阿仁想要去追,奈何腿上负了伤,跑不快。头上挨了一棍,血顺着额顶往下淌,转瞬糊住了双眼,看不分明。
“小心!”
关键时刻,一个身影飞扑过来,脊背护住,替他扛了一闷棍,在阿仁诧异的目光中,大只狗左抵右挡,驮着他向外冲去,而大金则背着鱼头楠的尸身作挡箭牌,谁要打他,他便将鱼头楠的身子凑上去,趁别人迟疑的空档溜之大吉,身上反倒是没挨几下。
一路兵荒马乱,连滚带爬,昏暗的山间树丛里,三人力竭,暂坐休息。
“为什么救我?”
大只狗背靠树干,手捂肚子,血从指缝间向外涌。“嘶,恩哥是我做掉的,不关贤哥的事。”他倒抽冷气,痛苦地闭上眼睛,“要杀要剐,冲我来吧。”
阿仁挣扎着起身,攥住匕首就要冲他脖颈划去,被旁边的大金一把拦住。“恁俩都省点劲吧,先抓住廖伯贤再说,”他左右环顾,“那孙子躲在暗处,指不定盘算着什么幺蛾子呢,可千万白再闹出人命了。”
大只狗欲言又止,阿仁将他的异样看在眼里,“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大只狗耷拉下脑袋,看向肚腹处的伤口,不讲话。
“出来混,为的不过是道义二字。可你的贤哥,跟你讲道义吗?”阿仁嘲讽,“陈佬,恩哥,我堂口的弟兄们,还有阿灿和楠哥,都是他的砝码,刚刚甚至差点搭上你去。”
一口气讲了太多话,他有些气短,可仍吃力地稳住声线,不叫人看出他的硬撑。
“还要再拉多少冤魂垫背你才肯想得通,打一开始你就跟错了人,你所做的一切不是仗义,是为虎作伥,你做越多,错越远。”
大只狗避过脸去。
“你快白跟他说教了,省省劲,咱赶紧分头找去吧。”大金脱下汗衫抹了把脸,又顺手盖住鱼头楠那双不肯瞑目的眼睛,“这天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清,希望这姓廖的有夜盲症,跑不远——”
“鹁鸽崖山顶,贤哥在那里埋了炸药,”大只狗的声音很小,“他要炸平整个村子。如果赶得及,你们去拦他吧。”
他看向阿仁,脸上有泪,又慌忙转过头去,像是要给自己的“出卖”寻一个台阶。
“这件事本是帮派自己的恩怨,我不想再牵扯无辜的村民进来,你们务必拦下他,别让贤哥再错下去了。”
阿仁用碎布条简单地包住伤口止血,扶着树干起身,趔趄着,缓慢朝山顶爬去。失血过多,走了没几步就眼前一昏,一头朝前扑倒,大金赶忙搂住他,扶着他重新坐下。
“让我起来,我要去抓他。”
大金朝大只狗一指,“你现在这样子,也就能抓着个他。”
说完一把将阿仁又按了回去。
“松手,他杀了那么多人,我不能坐视不管。”
大金二话没说,一巴掌甩在他脸上。阿仁震惊,愤怒地想要还击,可挥出去的拳头抵在大金胸口,动不了他分毫。
“看吧,眼下你连我都打不过,去了也是送死!”
阿仁垂下拳头,终于意识到如今的处境,紧绷着的面孔松弛下来,眼中第一次现出哀伤。
“大金,求你。”血淋淋的手攥住大金肩膀,“算我求你,不要放过他。”
大x金一愣,紧接着大力回握住。
“放心,他也欠我的。”
大只狗在不远处听闻,捂着伤处,艰难地跪了下去。“我也求你,这位兄弟,我求你留贤哥一条命,不要杀他!留他个活口!”
而大金远远看着,没说话,只是捡起阿仁的匕首,朝山顶追去。大只狗止不住哀嚎,想去追,被阿仁锁住,只能哭着凝望他远去的背影。忽然,他似是想起了什么,止了声,只是难以置信地,瞪大一双眼睛。
大金提刀,追在后面,跌跌撞撞上了山顶。心中七上八下,既希望碰上廖伯贤,赶得及救下更多人的性命,又害怕真的碰上,真的赶得及打上一架论输赢。
杀人或者被杀,他都不愿意。
廖伯贤果然在那。
正擎着火机,准备点燃炸药的引信。见有人来,警觉地停下手上动作,待看清来人之后,又冷笑一声。
“我当是谁呢,”他不屑地抹了把头发,继续旋过身,用烟去点引信,“阿仁死了吗,剩你这种货色,我笑面狮可不会怕你这种小喽啰。”
“什么笑面狮,待会我给你打成哭脸狗!”
大金言罢扑了上去。二人都不擅打架,反倒是势均力敌,抱在一起,挣扎着就地翻滚,你吃我一拳,我蹬你一脚的,打得难舍难分。
大金转头,却猛然瞥见星火跳跃,原来廖伯贤适才已经将引线烧着,再耽搁十几秒,炸药便会爆炸。廖根本没打算打赢他,扯住他不放,为的只是拖住他行动。
大金一时间也顾不得烫不烫,下意识伸出手去握,想要用手撚灭。廖伯贤见他要扑过去,便死死抱住他的腿。
“哈哈哈哈,一起死——”任大金如何蹬踹,他就是不松手,牙齿和着泥,一并咬住大金的脚踝,含混不清地嘶吼,“一起死,谁也别想活!”
大金吃痛,可并不躲闪,只吃力地抻长胳膊,手指抠进泥地,拼了命地往前爬。只差几寸,廖伯贤拖得下了死劲,他愣是困在原地再难前行,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引线缩短,火光跳跃,一毫毫地逼近生命尽头。
嘶嘶嘶,熟悉的声音,紧接着,引线燃尽,巨大的炸药包陷入短暂虚假的宁静。
时间在那一刻死去。大金愣在那,听不到声响,看不见任何画面,他又一次陷入那场噩梦,午夜的烟花厂,姜川的残肢,面目全非的老周,曼丽红肿的眼睛——
随后,炸药被点燃,巨响,轰鸣。
他紧闭着眼,等待死亡的降临。
可是,想象中的爆炸并没有出现,悬在村庄上头的山石也没有滚落,他上下摩挲,周身上下也没有缺失任何部分。
再睁眼,只见夜空灿如白昼,大朵大朵的焰火在头顶绽放,象征着祥和的烟花在春山上空闪耀。红的,绿的,黄的,人造的神迹,俯瞰庇护着群山之中,千百年的古村庄。
“靠北!奸商!把滞销烟花当成炸药卖我!”廖伯贤绝望嚎叫,朝着天空扔石头,“不讲诚信,干!一个个的都是骗子!骗我!干!”
“哈哈哈哈哈,”大金放肆狂笑,笑出了眼泪,不住地拍打地面,“李大金啊李大金,你小子奸诈了一辈子,临了他妈的总算是做了件好事!”
“奸商,奸商骗我!”廖伯贤还在挣扎着怒骂,山路间的警笛自远而近,应该是宝进报了警,而升空的焰火更是为他们的抓捕指明了方向。大金抓起块石头,用尽最后气力敲晕了廖伯贤,将他捆在原地等着警察,而他必须离开。
他筋疲力竭,扶着山腰上的松树,半跑半滑,跑去与阿仁他们汇合。
一切终于结束,这荒诞诡异的夏天终于画上了句点。
大金又哭又笑,突然间,有什么落在脸上。一滴,又一滴,空气中翻腾着泥土的腥气,微凉的潮湿。
是雨。
“下雨了?”他仰着头,诧异地抚摸脸上的湿润,“下雨了?”
焰火腾空,苍天悲悯,久旱的春山终于落了雨。
干涸的大地汩汩吞着水,萎靡的茶苗在细雨中舒展振奋,院子里的老狗甩动尾巴,转着圈,对着天空狂吠。而老迈的茶农坐在门槛上,抽了口旱烟,吧嗒吧嗒嘴,泪困在皱纹里。
他知道,挨过了恶时节,又将是一年的好收成。
雨越下越大,宝进,阿仁和大金在恩哥的坟前碰了面。
阿仁虽然做了简单包扎,暂时止住了血,可仍脸色蜡黄。他一言不发地抱住胳膊,看大金和宝进将剩余的金条尽数埋进地底,不再祸害世人。
等两人回填好泥土,他这才拿出藏在暗处的一只小箱。
“这些钱是廖伯贤的小金库,宝进你拿去,买下茶园,就当是赔你的茶树。”他抖着胳膊,抓起另一部分,塞到大金怀里。“这些给你,拿去补偿你的员工。”
宝进不解,“都分给我俩,那你呢?”
“我?我未必有机会用了。”阿仁捂着伤处苦笑,“廖伯贤生性狡诈,就算被捕,有些事也不会坦白,而大只狗对他忠心,可能也不会讲。他的事情我多少知道一部分,我打算去找条子自首,就算是搭进自己,我也必须把他送进去,替恩哥报仇。”
见其余二人担忧的目光,他故作轻松地笑笑。
“安啦,我没有杀过人,应该出得来。”
大金挠挠头,将手里的钱一股脑也推给宝进,“这个钱,你帮我拿着吧。”
宝进见状刚要推辞,紧听着就听大金说道:“这样,我给你写几个地址,回头你给我送过去。”说完,径自去寻能写字的东西。
阿仁拉住宝进,“后面警察应该会找我们录口供,你一定要记得,万要按照我教给你的讲。”
他忍着痛,拉住宝进一遍遍地对词,而大金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冥思苦想,列了一长串的地址和联系方式。
阿仁不耐烦地招呼,“喂,你好了没?”
“等等,还没写完。”
“夭寿,再等我要休克了,我可是中了几刀诶,你搞搞清楚状况!”
“好了好了,白吆喝了,省点劲去医院里嚎吧。对了,”大金兜住宝进脖子,指着其中一处,点了点,“这个小店,钱不多,拢共就一百来块钱,但也辛苦你帮我跑一趟吧。”
宝进抱着钱箱,立在雨中,眼见着另两人蹒跚着向前,在长路尽头即将消失。一个夏日的结束,一段故事的终止,胸口的某种情绪愈发奔涌,脱口而出。
“金哥,仁哥,以后咱还会见面吗?”
阿仁皱眉,将涌到嘴边的“谁知道呢”咽了回去,挥挥手。
“如若有缘,定会再见。”
“一定会再见!”宝进拼命地挥动胳膊,“要是有空,回来看我,我一直在这片茶园等你们!”
阿仁笑着擡手,“那回见。”
大金则垫着脚,双手拢在嘴边大喊:
“千万白忘了,那是一家小饭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