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38尸身
李大金右颊肌肉不受控制地痉挛,随着假笑,不自然地抽跳了几下。
“什么时候的事?”
“印象中,恩哥拢共去过两回。一回是陪陈佬参观,另一回是为了追查陈佬的死。”
“姓陈的那个也死了?”
“对,就死在烟花厂。”
大金欲言又止,厂里面死过人,这事他确实不知道。
“怎么,”他嘬嘬牙花子,“怎么千里迢迢地专门跑到这边来死呢?难不成这个厂子风水好,死了能复活?”
阿仁扭脸瞪他,大金赶忙闭上了嘴。
原来陈三山年过古稀,迫于衰老,不由得慈悲心起。对江湖上的打打杀杀与争名夺利,愈发感到惫怠,渐渐生出了退隐的念头。可喜福会毕竟是自己耗了大半生的心血,刀山火海打拼下来的乾坤,到底该交由哪位后生去打理,便成了棘手难题。
一面是追随自己几十载的弟兄,知根知底,有道义。另一面又确实是长袖善舞的狠角色,最擅用财帛笼络人心,只怕过于得罪,连自己晚年也没有好果子吃。
陈三山心底明白,廖伯贤虽然大手笔,走的却是以命博财的邪门歪道,自己一死,廖日后少了管束,气焰必定愈发嚣张。若有朝一日玩大了收不了场,说不定会连带着搭上整个帮会的前程。
而“笑面狮”的诨号也不是虚得,之前帮会里跟他有过节的,不是失踪,就是横死。陈自诩看人眼光毒辣,深知廖伯贤这个人,是可用而不可托。别看他逢人便笑,面子上的温润只是一种遮掩,为的是盖住眼底的精明与盘算。
这种人的一颗心永远捂不热,他们骨子里便是冷的。用兄弟人头为自己过河垫脚的事情,不见得做不出。只恨廖如今羽翼渐丰,陈也不敢轻易动他分毫。
论私心,他是打算扶植徐天恩的,道上混的,总要讲个忠义二字。可徐的性子古板,思想又偏老套,眼里容不得沙子,平日里得罪了不少人。另加上不会捞偏门,跟他混大多没什么油水挣,因而不得年轻一代的人心。
陈三山私底下点拨过几回,要徐也试着做点生意,一来是让帮会里其他人见见他理财的本领,为今后挣挣声望。二来也是盘算着给小一辈们寻条安稳的退路,他是希望有朝一日,众人可以金盆洗手,回头是岸的。
毕竟少了自己的庇佑,日后条子能否再给面子皆是个未知,很可能他前脚盖棺,后脚就猢狲散。
“所以做生意的事情没有在帮会里声张,一直是偷偷进行。后来恩哥说,有人帮他在北方寻了处僻静码头,价格公道,可以来这边办厂子,做点外贸生意。他拿不定主意,陈佬便说跟着来,一起去看看,帮忙把把关。”
大金茫然地望向阿仁,某种说不清楚的含混情愫,缠绕包裹住他的口鼻,正一寸寸收紧,窒息。心慌起来,分不清是惊恐还是期待。
这大半年来,他被命运推搡着踉跄向前,就像是关在一间破败的暖房,屋外是冬季连绵的阴雨,晦暗萧瑟,昼夜不停,人也跟着潮湿。隔着单薄脆弱的玻璃,他看到雨雾之中,影影绰绰的,有什么在一步步靠近,直至停在窗前。
他与那个影隔窗相望,彼此窥探。
水雾迷蒙,扭曲了面庞,对面是人是鬼,他始终看不分明。
而今阿仁的这番话,是一只拭去雾气的手,每说一句,玻璃上的水汽便减退几分,他渐渐看清了对面人的轮廓,眼看着就要四目相对,大金忽然怕了。
他想叫阿仁住口,可他看见自己擡起手来,亲自擦去最后一抹水珠。
“他们什么时候来的?”声音比想象中更要平静,“是不是冬天?”
“你怎么知道?”阿仁诧异,“是去年冬天,大概是在农历新年之前,恩哥伴着陈佬去了码头所在的坦岛,结果那天晚上,岛上的烟花厂——”
“爆炸了。”
火光,震响,断壁残垣,噩梦又一次重现。与此同时,困住他的暖房终于轰然倒塌。
“这你也知道?”阿仁反倒有些慌张。
他当然知道,每一个失眠的深夜,爆炸都在他眼前上演。
大金没有回答,只是继续追问。
“爆炸那天,你也在吗?”
阿仁摇头。“虽然我是恩哥护法,但为了掩住廖伯贤的耳目,我没有跟去。”
他随手把玩起一块石头,没有发现大金的异样。
“那次行程非常低调,只有陈佬和恩哥。哦,不是,随行的还有两个陈佬的心腹。结果当天烟花厂爆炸,陈佬当场炸死,恩哥捡了条命,历尽万难才将尸首带回去——”
大金忽然拉住他胳膊,“是人为还是意外?”
“什么?”
“我说烟花厂的爆炸,”大金手上猛然加重了力道,“你告诉我,是他命不好,一来就碰上了爆炸,还是说,正因为他来了,所以烟花厂才爆炸?”
“我——”
“你告诉我。”大金仍攥着他胳膊,直攥得指尖泛白,眼眶子却红了,“阿仁兄弟,算我求你,你告诉我,那场爆炸到底是人为还是意外?我认识的很多人……我真的想知道,求你,这对我来说很重要。”
阿仁第一次在李大金的脸上见到这样的神情。
他曾见过这个男人无数种嘴脸,胆怯的,贪婪的,狡诈的,油滑的,落魄的,愤怒的……可眼前的模样却是头一回,他有些晃神,惊讶之下甚至差一点就要脱口回答,可下一瞬,他又忽然想起为什么自己对这个男人有着天然的敌意。
他警告自己不能心软,真正的博弈才刚刚开始。
“那么请你先回答我,棺材里的到底是谁?”
“什么?”李大金缩回手来,语气也跟着软了几分,“我不是一直说得很清楚,是我爸——”
“扯谎。”
大金不辩了,泪憋回去,只冷眼等着他讲下去。
“实不相瞒,当时掉包金条和尸体的人正是我,”阿仁一擡手,压住大金的怒骂,“所以你很清楚,我当时看见了什么,你能唬住别人,可骗不过我。眼下再狡辩也无益,我只给你一次机会。”
他很满意地看着李大金那张刚才还涨红的面庞,重新失去了血色。
他盯住他的眼,一字一顿。
“李大金,你急着要下葬的,究竟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