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喜宴
陈盼儿听见爆竹声响,扶腰缓步移到街口,朝外探望。
是邻家在娶媳妇。满地鲜红的爆竹碎屑,乱哄哄的人群中,一对新人相互搀着朝前走。
两人头上都是彩带,新娘面颊红扑扑的,仓促瞥了眼新郎,嗤嗤地笑。新郎大概是平日里少穿西服,不太自在,一脸的紧张,但全程举着条胳膊,护住新娘的头。
村中小孩跟着起哄,围着蹦跳,伴娘抓出大把的糖果撒出去,他们便跃得更高,像是水嘣进了油锅,霹雳吧啦地往上窜。
陈盼儿探身看着,不由得也跟着笑起来。
她喜欢看人间的喜事,无论是嫁娶、乔迁、添丁抑或是老人和小孩的生日宴,她都欢喜。在过往的人生里,值得庆贺的本就不多,哭的怨的次数多了,如今总要找着机会多笑几次才能均衡。
她短暂的前半生,拢共历经了三次喜宴。
头一回,是她的阿爸阿妈。
她不曾露面,却暗中参与了全程。
她阿爸生得精神,却是镇上出了名的浪荡子,而阿妈则是音像店的貌美女店员。阿爸没什么正经营生,平日就靠跟几个兄弟们租碟片看港台电影来消磨时间,一来二去的,跟阿妈也就相识了。
阿爸生性散漫,嘴巧,手又松,有钱大家花,因而在不大的镇上拥有一众的女朋友,而阿妈之所以能够“脱颖而出”,只是因为“捷足先登”怀了孕。
据说是男孩,两家一合计,便也欢天喜地地娶了过去。
婚礼当天还留着张照片,阿爸阿妈正在行礼,似是被人忽然叫住,二人错愕地看向镜头。这短暂的一瞬定格了下来,成为一家三口最早、也是唯一的一张全家福。
几个月后,阿爸的期待落了空,她是个女孩。
不过也不算完全失望,给她取名陈盼儿,重点不在盼,在儿。
只是期盼已久的弟弟始终没有来。结婚以后,阿妈再没怀过孕。
过日子本就是鸡毛蒜皮,乏味的零碎,无趣得如同河底的砾石淤泥,而爱与尊重是上层涌动的水波。平时遮着掩着,一片风光大好,等所谓的爱耗干了,没了遮掩,水干河床露,底下沉积的不堪也就露出来了。
你短过我几块,我吼过你几嗓,失了情爱,一个个的记忆力反倒是好了起来,相互刺挠着,彼此挖苦捅刀子,成了人生的死敌。
阿爸阿妈间的争吵愈发频繁,渐渐开始动手。
每次阿爸都会先关上他们卧室的那扇门。嘭,一声巨响,震得门上挂历也来回摇晃,“
家和万事兴”五个金字,摇摇欲坠。
年幼的陈盼儿推不开门,只能蹲在地上,哭着等待。
她曾无数次地想象过门后是怎样的世界。也许是空无一物,也许是无穷无尽,是无数妇人的哭泣,暴怒,嚎啕着自己瞎了眼,拼命厮打却仍被推翻在地;是无数老妪的颤抖,麻木,干瘪佝偻的身躯已再榨不出一滴养分去哺育庞大的家族,失了功用,也就失了立足之地;是无数女婴带着诅咒的降生,一落地便如人参果一般被大地吞噬,不见踪影
陈盼儿胡乱想着,只觉得门上的红挂历艳得刺眼,盯得久了,像是眼底的一滴血。
每次争吵都以阿爸的出走为结局,接下来便是压抑的昏暗,阿妈在不开灯的房间一言不发,靠着床头只是哭。
陈盼儿又怕又饿,可还是小心翼翼地过去,将阿妈的头环在怀里,避开她的伤口,轻拭眼角的泪,而阿妈忽然清醒过来,疯了一样扼住她的喉咙。
“因为你,都是因为你!”
来人间的第四年,她已然知道死的滋味。
头一回被阿妈这么指责她也是诧异,可慢慢听的多了,也就真觉得是自己不好。她试着讨阿爸的欢心,拼了命的乖巧伶俐,阿爸高兴的时候也会抱t着她转圈,说些外头听来的笑话,给她买几颗糖果。
可更多的时候,他只是粗鲁地将她推到一边,换身衣裳又出门去了。
不过没多久,阿妈便获得了拯救,不再挨打。
自然,阿妈也不再需要阿爸,不再需要她。
第二场喜宴,便是阿妈的婚礼。
八岁那年,阿爸和阿妈离婚了。
阿爸也好奇,那么多相好怎么愣是没个能帮他生出儿子的?鬼使神差自己跑去小诊所做了检查,晴天霹雳,检出了不育。
这道雷不仅劈中了阿爸,也劈向了她。一纸化验单,她的身份不言自明。
她以为离婚时会历经场拔河,她做好了准备,在阿爸或者阿妈间做出选择。
她一日日地思考,吃饭想,走路想,坐在教室想,回家躺在小床上也想,无论选了哪一个,总觉得对另一个有所亏欠。她在父母对她的执着中感到疼痛,却也感到某种隐秘的幸福:她总归是被需要的。
万没想到,阿妈不要她,因为她是明日幸福的拖油瓶。阿爸也不要她,因为她是往昔背叛不贞的罪证。原来,她不是他们拔河时争相拉向自己的绳子,反而是支毒箭,她在人间最为熟识的两个成年人迫不及待地想要脱手将她射出去,给予曾经的爱人致命一击。
“我哪里能养她?”阿妈大喊。
阿爸不回应,只是看着阿妈冷笑。
八岁的陈盼儿站在冬日的街头哭,哭得声嘶力竭,哭得日头都落了下去,她的哭声过于凄惨,以致于路人纷纷侧目,却无一人为她停下脚步。
最终还是阿妈不忍心,将她带去了阿嬷家。
在未来的日子里,阿爸不再露面,就像电视里播到一半腰斩了的动画片,令她遗憾却又无能为力,只有靠想象去拼凑一个结局。一日日地,他淡出了回忆。
而另一头的阿妈回家也愈来愈晚,陈盼儿敏感地捕捉到,阿妈可能已经在为她挑选新的阿爸。虽然也时常想念原先的阿爸,但是却不敢开口,她知道阿妈在外头赚钱已是不易,也知道自己没资格再提更多的要求。
阿嬷身子不爽利的时候,陈盼儿便踩着板凳去炒菜,为的是不让阿妈饿着肚子去上班。
不过阿妈吃的很少,也从未夸过她。
又过了两年,她十岁了,略懂了些人间的道理。漫长的童年,她跟着年迈的阿嬷消磨时光,她比阿嬷更在意她的健康,每次阿嬷在夜半咳醒,她总是赤着脚跳下床去端水。
邻人常夸她孝顺懂事,可只有她知道,自己是害怕。她时常想阿嬷没了她怎么办,不敢想,觉得是种诅咒,对阿嬷,对自己。
某天午后,阿嬷突然使唤她跟着邻居去临镇上买枇杷,说是价格便宜。她瘦小的身子提了一大袋子,走不动就放在地上拖,袋子破损,枇杷果滚落。她走一路,捡一路,哭着往家走。
回到镇上已经天黑,街灯还没亮,只街角一栋酒家灯火辉煌,兀自热闹着。她又饿又冤,鬼使神差地往里走,像卖火柴的小女孩被那幻觉引着。她只想讨口水喝,推开光洁的玻璃门,话没脱口,却迎面碰上几张熟悉的面孔。
刚办完喜宴的阿妈正笑着跟客人们送别,右手挽住个她没见过的叔叔,同样红彤彤的脸庞,同样别在胸口的一朵鲜花,底下垂下条红绸子,烫金印着两个字。
她看不清,只觉得刺目得如同当年的挂历。
忽地又想起挂历上的那几个字来,
家和万事兴
,只是这个“家”,不包含她。
亲戚们都在,阿嬷也在,只有她像个零余者,穿着脏兮兮的衣衫,汗湿的刘海,怀里还抱着一袋子同样狼狈的枇杷果,黏答答的汁液淌了满手。
“怕你难过,没跟你讲。”当晚,阿嬷这么向她解释。
她心里想,她不会难过,今天的阿妈那么漂亮。新做的衣裙,刚烫的卷发,灯光照耀下骄傲得像只孔雀。她已有很多年没见过这么华丽的阿妈,想到阿妈重新幸福,想到她今后不再挨打,陈盼儿鼓励自己微笑。
她该开心,是的,她理应是开心的,可笑着笑着,眼泪还是掉下来,止不住地往下滚,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这孩子没良心,见不得我过好日子。”阿妈狠狠剜了她一眼。
自此之后,阿妈有了新的家庭,新的丈夫,也有了新的孩子。她是某样带着不祥印记的旧物,是残次的幸福。之前没人问过她愿不愿意,便将她生了下来;如今也没人问她愿不愿意,又将她抛弃。
好在,她还有阿嬷。
两年后,阿嬷也过世了。
……
陈盼儿感到冰凉的水滴落在手背,怔了怔,才意识到是自己的泪。擡手揩去,只是笑自己孕期敏感,平白无故回忆那些伤心事干什么。
她抚着浑圆的肚皮,轻拍了几下,说给腹中的胎儿听。
“没关系,之后阿妈遇见的都是好人,之后阿妈过得很幸福。”
第三次喜宴,是她自己的。
尽管嘱咐了很多次,可是村里的婆婆们还是紧张地忙里忙外,张罗了大半个月。出嫁那日,她们先是在厅堂里祭神明、拜祖先,又寻来最有福气的老妇人帮她“挽面”。
她笑着看几个老太相互炫耀着,争做“好命妇”,而跟她交好的曾阿嬷却只能缩在一角,做些不重要的零碎活。见她望向自己,曾阿嬷停下手中活计冲她笑,笑的陈盼儿心里发酸。
另几个阿嬷帮她梳头,边梳边念叨着大半辈子积累来的好话。
她是她们即将远嫁的孙儿,虽然没人提及,但心底又都知道,这一走大概便是一辈子的再无相见。
老人们絮絮叨叨,攥着她的头发不肯撒手,一个阿嬷流了泪,另一个推开她,自己抢过梳子来梳,可梳着梳着,自己也红了眼圈,只急匆匆给她插上只如意簪。
陈盼儿打扮一新,走出房间,看见陈阿妈,独自坐在竹凳上,眼睛盯着天井里的一丝光发愣。疲惫,落寞,一看见她却立起身来,笑着张开手臂。
“早囝,你今天真美。”
陈盼儿扑过去抱紧她,哭着喊不嫁了。陈阿妈只是笑着拢她的发,说她小孩子心性,长不大。
“又不是不见了,等我年纪大了,还要靠你们养老咧。”
陈盼儿攥住她的手,“阿妈,跟我一起去吧——”
这时素珠跑了进来,笑嘻嘻地喊:“新郎来啦!”
瘦长的身影逆着光走了进来,鞭炮也在同一刻炸响,陈盼儿暂时忘记了离别。
那天一切都是闹哄哄的,人人脸上都挂着笑。祖厅神案上供着三碗红汤圆,柴喊阿公临时充当男方那边的长辈,帮他们念四句:
上头上一起,红凉伞,金交椅
上头上一完,生子生孙做状元
上头上一双,生子传孙做相公
上头上一对,千年姻缘大富贵
她的喜宴很简单,只是一家人吃了顿团圆饭,之后陈盼儿提议,他们又去镇上的照相馆拍了张全家福。
走的那日,全村的人都赶来码头送她,她抹着泪,跟着他驾车沿着长路离开,视线里的阿妈愈来愈小,小成了儿时的她,直到看不清了脸,阿妈还在拼命挥手。
……
她跟着丈夫一路向北,去了千里之外的沙东。
他也是苦出身,万事靠自己,几年的滚打,二人在村子里渐渐站稳了脚跟,有了自己的农产品公司。
有一天晚上,他回来时十分激动,兴奋地告诉她自己遇见了久违的兄弟。
再后来,他说他们要干一桩重要的大生意,如果成了,村里乡亲们都能跟着挣大钱。
不过,最近丈夫不太对头,总是忙到不见人影,电话也常打不通。
陈盼儿望向窗外,天色渐黯,远处是群山起伏的剪影,更衬出家家户户升起的淡蓝色炊烟。
嘟——嘟——
又拨了一次,手机还是没人接。
陈盼儿有些慌张,不知他眼下,到底身在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