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戏神
“你们昨夜去哪儿了?”
四人返还厝屋时,妇人刚食过早饭,正俯身擦抹着桌上的汤汁,手里还擎着只空碗。她扫过几人面庞,本能地察觉某种危险,客套似的笑意僵在脸上。
“怎么脸色这样差?”
没人回答。
当时正是五六点的光景,天井里晨光熹微,青白色的天光却衬得顶厅里更加昏暗逼仄。一只多脚的虫快速爬过,藏进砖地的缝隙。
四人黑着脸,浑身湿透,如同新近还魂的水鬼,只顾空着眼朝前走,身后留下一长串的脚印,湿淋淋的。
领头的高鹏身子抵住了桌,也不低头去瞧,只拿手扶住桌边,屁股一沉就坐了下去,带着点如释重负的意味。
紧跟着是赵晓山,再接着是赵晓海和王文龙,四人各自占据了长凳的一端,依旧是闷不吭声。
妇人匆匆端来几碗鼎边糊,翻腾着热气的氤氲,试图以此唤回他们的生机。
“我刚才还想着你们今天会不会来呢,新煮的,趁热吃些。”
环视一圈,似乎发现了什么不对。
“咦?那个小伙子呢?怎么不见他?”
本是寻常的一问,几人却像是被人从后面扽了下似的绷直了背脊,面面相觑,期待着对方能给出个答案。
然而,他们在对方脸上也只看见同样的惊慌失措。
赵晓海前后打着摆子,几近要坚持不住。
“谭阿姨,我们淋了大半夜的雨,能不能帮忙煮点姜茶?”开口的是王文龙。
妇人盯住他,欲言又止,随后又狐疑地看向另外几个,似乎在猜测些什么。
王文龙久久看向她,眼神近乎哀求,妇人最终点点头,拧身朝里间走去。
大厅重新安静下来,就连遗照里的诸代先祖们也屏住了呼吸,等待着。
水珠汇成小股的水柱,顺着几人小腿朝下淌,在脚底汇成一滩滩的小湾。
“刚才——”
赵晓海两手护着热碗,牙齿仍格格地打颤。
“刚才咱在庙里看见的,到底算什么?
他们环岛找了大半夜,一无所获,最终又一次回到了寺庙。
当时是三四点钟,正是一日中天色最为昏暗的时刻。
古庙隐在暗影里,失了白日的华贵,反衬得有些阴森。花窗里漆黑一片,仅露出零星几盏长明灯,散着飘忽不定的红光。
偏殿的门窗仍是紧闭。
王文龙伸手要推,又有些怕,手停在那里半天拿不定主意。赵晓山将他推开,一脚踹了过去,这回竟没受什么阻拦。门本就是虚掩着,他这一脚过了劲,连带着整个人栽了进去。
吱呀,门板回弹了几寸,只露出道微张的缝,几缕青灰色的薄烟逸出。
“哥?”
房内响起闷响,紧跟着是嘶嘶的倒吸气,随后才是赵晓山瓮声瓮气的回答。
“来吧,没啥危险,就是……”
三人走进去才知道他后面要说的是什么——就是有点古怪。
房内各角落点满了土油灯,充盈着昏黄光晕。
当中地面摆着两只老旧木箱,赵晓山翻了翻,一只里头搁着四十二本落笼簿
传统剧本
,另一只掩着,上面供着朱红色的小神龛。
神龛四四方方,前面用红布遮挡,看不清里面是哪尊神。
香炉里燃着香,袅袅青烟。
赵晓山犹豫再三,手伸了又缩,始终不敢拿手去掀。
靠墙立着几排木架子,零散堆砌着大大小小的偶头,都是还没上色的粗坯,五官模糊,只用刀大致刻出个人脸的轮廓,像是尚未长成的胚胎。王文龙在角落里拾起一小捧黑色丝线,撚了撚,质感类似人类的头发,他轻轻放下,不敢细认。
再往里走,一拐弯,迎面悬着道刺绣的红门帘子,离着地面几寸的距离,散出更为浓重的檀香味。
几人面面相觑,高鹏咬咬牙,头一个掀开帘子踏进去。
门口一张矮桌,一个年轻的后生俯在灯下,正为新制的木偶开脸。他左手捧偶头,右手擎画笔,用极细的线条在木偶脸上勾勒出眉眼,擡眼见着几人,惊了一跳,不由得停住手。
“你们找谁?”
削尖的下巴,冷白的面色,脸上浮的不知是油是汗,灯光一t映,亮堂堂的,整个人也像只盖过蜡的偶。
“不能接笔。”更暗处传来道更为苍老的声音,“接笔必留痕,开脸讲究个一气呵成。”
少年受惊,手中笔一顿,果然在偶人脸上留下个小黑点。
那把声音似乎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凌空又发了话。
“磨掉底色,重来。”
“是。”少年低下头去,轻轻锉去偶头表层的颜料,没有丝毫的不耐,两手微微颤抖,神情近乎敬畏。
从伊去后,亲像索断风筝不见踪影
暗处传来哼唱,闽乡的曲调。
再往里走,是张大桌。左边搁着硕大的玻璃罩子,里头摆着几只身穿彩衫的精致人偶,下头用毛笔分别写就标签:西来意、周冕号、花园头。桌面的另一边则散搁着各式的工具,四五只刚雕出五形三骨的半成品,还有小半盏凉透了的铁观音。
土墙上挂着几幅黑白照片,南派雕刻大师江加走。
金钱买不就,望天恁着有灵圣
坐在桌前的老人背对着他们,白发稀疏,对襟布衫底下是弯曲的背脊。
隔着昏沉的灯光遥望过去,王佑芳老人就像是端坐在一株巨大的柳树底下,微风拂过,万千枝条摇曳。
走近了才看清,那是自房梁垂下的上百只成品木偶:细眉吊眼的旦,怒目圆睁的武生,花脸的净角,典雅的红帔,诡异的精怪……众偶身着黄、红、蓝、绿、白、黑多色袍,自天儿降,遥遥望去,如罗汉金刚亲临凡间。
老人一双大手环握住小叶樟木雕成的偶头,指尖轻轻摩挲,顿了几秒,又伸手去摸了把平刀,一点点地修改起眉眼轮廓。
在他脚下堆砌着损毁的粗坯,偶人的坟场。
王文龙轻步上前,毕恭毕敬。“老先生,我们想问点事。”
“我只是个工匠,”老人没有回头,“帮不上你们的忙。”
“我们——”
老人提起口气,“青舟,你得记着,嘉礼先生自古重诺,这戏一旦定下,红纸黑字就是契约。无论海上风浪息不息,就是那日天上下刀子,咱也得按时开这出戏,知道吗?”
少年起身,微微点头。“是,师父。”
“老头你哪那么些废话,就问你点事,配合就完了!”赵晓海不耐地嚷嚷,头顶一双小脚不住地踢他脑袋,他烦躁地扫开,没一会儿小脚又荡了回来。
“晓海,你别动——”王文龙本是擡头朝上看,此时却声音发紧,“好像不太对劲。”
“什么?”
“这个偶有点怪——”
赵晓海懒得理他,只扯住人偶的腿用力朝下一拉,人偶整个掉了下来,正跌进他怀里。
映着灯光,他看了个清楚。
“宋哲!草,是宋哲!”他惊叫着,躲火星一般胡乱拍打着,身穿红绸衣的小人偶滚落到地上,翻了个儿,脸朝下。
高鹏捡起来细细打量。虽然人偶身穿古时轿夫的红绸衣裳,但果然越看越像是宋哲,就连眼角的痣都一模一样,只脖子上多了圈青紫色淤痕。
被制成人偶的“宋哲”表情错愕,像是定格在人生的最后一瞬。
“这谁雕的?!”
小徒弟手一抖,依旧不敢停,低头接着描绘。
“我问你话呢,谁雕的?”
老人没有回头,擡手摸了只鱼皮纱布,来回打磨着偶。
“你个老东西装神弄鬼——”
高鹏提溜起老人衣领,拳头却僵在半空。
面前是张皱纹交错的瘦脸,薄嘴唇,瘦长鼻梁,再往上,是一双浑浊的盲眼。
老人看不见。
“十多年前就盲了,神明怜悯,赐我个吃饭的手艺,跟木偶打了几十年的交道,基本功早烂熟于心。至于你们那位朋友,我这瞎老头子,又怎么会知道他长什么样子?”
老人摩挲着桌边,强撑住身子。
“这几日,我们爷俩一直闭门不出,日夜赶制酬神要用的四只偶,旁的事情,一概不清楚。”
高鹏松开手,老人垮下肩膀,张大青白色的眼,弯腰对着空气连作了几个揖。
“几位若是无事,容我接着忙了。”
他拍拍手,再次颤巍巍地坐定,背脊重新弯成张弓。身旁悬吊着的上百只偶人也跟着摇动,眼珠子滴溜溜乱转,齐刷刷地盯住了他们,烛影晃动,看着像是在笑。
“青舟,莫停手,动作再快些。”
“是。”少年温驯地回应。
之后,师徒二人间再没有其他多余的话语,两人各自忙于手中的活计。另几人知道再问不出什么,杵在那也只是干浪费时间,况且这屋中的氛围着实让他们不安。
“走,回去再说。”
高鹏厌恶地踢了脚人偶,快步朝前。赵晓海则惊恐地朝后缩,紧贴着墙,一溜烟地跑出去。四人争先跨过“宋哲”,向外逃去。
身后的红门帘刚刚落定,就传来老人训徒弟的声音。
“只剩五天了。”声音疲惫困倦,“加紧,还差三个偶呢。”
四人一僵,几乎是同时看向木箱上供奉的那只神龛。
许是错觉,他们觉得神龛的位置似乎变了。昏暗的光晕底下,只见遮挡的红布微微颤动起伏,好似什么在呼吸。
“师父放心,”里间的徒弟轻笑着回应,“第二个,很快就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