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市。
傍晚。
闷热,潮湿。
空气中的躁动不安隐在树叶的斑驳光影下,踏在匆匆行人的短裙高跟上,更落在这许久静止不动的车流中。
连笑的车堵在南京路上半天不带动,她坐在后座吹着空调拿着小扇,也拂不去这满脸的烦闷。
她刚带着公司新签的两个大网红走了一趟巴黎时装周回来,花钱买时装周行程、出入品牌酒会这些加起来30多万供出去,本想能和去年一样造一波声势,结果不知被哪个杀千刀的录下蹭红毯全过程,被那些网红扒皮号一炒,现在行内都在笑她晗一吃相难看。
笑得最凶的当然要数晗一的死对头扬帆,连笑就纳闷了,扬帆有什么脸笑她?真当她不知道扬帆在到处找公关公司想买今年戛纳电影节的红毯一条龙服务?
司机看出她的焦急,配合地按了两下喇叭。
前头的车快速地打了两下闪,以怨报怨。
车窗外骑着共享单车的男女轻松活络地在这一片拥堵中穿行不息,连笑扭头瞥见,羡慕嫉妒恨。
座位上的两部手机同时震了起来。
其中一部是她的微博推送——
一年一度的超级网红节开始了。
她点开直播。
网络有些延迟,她家刚捧上20万粉丝量级的美妆博主刚出镜不到两秒,画面就卡在了那张漂亮脸蛋龇牙眯眼的一瞬间。
连笑忍不住翻了个白眼,那些营销号恐怕已经迫不及待截下这张丑图,一会儿丑照就将全网满天飞。
年年如此,能不能有点新意?
随后出境的是扬帆刚签的小网红。
连笑本想签下这姑娘,廖一晗却总觉得和公司里已有的网红撞了型,给否了,就这么让扬帆家捡了个漏。
扬帆刚签完就带这姑娘去垫了个鼻子,颜值分分钟秒杀晗一今年签进来的两个95后,廖一晗那个悔啊,连笑倒是看得挺开,想着赶紧打听下给垫鼻子的是哪家整容医生,她好带自家的新人也去那修修脸形。
不等连笑的目光从屏幕里那个漂亮鼻子上移开,她的另一部手机又响了——
廖一晗来电。
连笑关掉直播接电话,还未开口廖一晗已经气急败坏:“你人呢?”
“路上堵着呢。”
“不会吧祖宗,你红毯压轴,现在告诉我你还堵在路上?”
“S市的城市道路建设惹仙女生气了,我仅代表S市政府向仙女表示由衷的歉意。”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昨晚喝大了起晚了才会现在还堵在路上。”
廖一晗手起刀落,拆穿她的谎言。
这两年随着晗一网红孵化业务的扩张,连笑对于自己个人的经营确实有些懈怠了,不仅老粉们抱怨她每次上新越发敷衍,就连这次去蹭时装周红毯,她本都不想去,当然结局也确实不太好,所有人笑晗一吃相难看的同时,也有不少笑她这个过气网红往自己身上砸钱都砸不出个响来。
她跟廖一晗提过自己想转型,放掉她们的店铺DoubleL,退居幕后,专心跟廖一晗学公司经营,廖一晗劝她好好想想,毕竟DoubleL从最初一家小小的淘宝店变成曾经一度炙手可热的网红店,虽然如今风光已不及盛时,可就这么放掉确实可惜。
既然放不下,也就只能一直这样半吊子地继续着。
“如果真错过了一会儿的红毯,接下来一整年你都别想再沾一滴酒。”
电话“啪”地挂了。
本还无所畏惧的连笑一下就神色凝重起来。
廖一晗向来说到做到,酒那么好的东西一年不让碰,人生还有什么乐趣?
遥望这一路堵向天际的车流,连笑眼珠一转有了法子,掏出手机点开代驾。
不出五分钟代驾小哥就骑着电动车敲开了她的车窗。
小哥一脸不解地看着这被夹在静止车流中的轿跑:“你叫的代驾?”
连笑一脸审视地看着这在静止车流中无障碍穿梭的电动车:“你这车电量够吗?”
“啊?”
连笑踩着高跟走下车来,车钥匙抛给小哥:“咱们今天换车开。”
不一会儿连笑就驾着电动车在车流的缝隙间鼠窜至不见踪影。
多年不开电动车,连笑也不怵,想当年她开着电动车载廖一晗去四季青批货,廖一晗拎两大包衣服,她脚下踏板还放一大包衣服,小车照样保持平衡。
一路风驰电掣,将将赶到会场。
廖一晗今天也有一场行业演讲,难得精心打扮一回,此刻就站在入口处等连笑,格格不入,引众人侧目。
连笑本想摘下安全帽时顺便撩个头发凹造型,可安全帽刚摘一半,廖一晗已不由分说拽她疾走,犹如拽狗:“赶紧的,还有五分钟。”
众人就这么看着廖一晗拽着个头顶安全帽的不明人士一路穿梭进会场。
连笑也瞧不清楚廖一晗究竟把她往哪拽,直到廖一晗亲手替她摘了安全帽,连笑才看清自己已经身处红毯后台。
助理一个粉扑过来,连笑险些吃了一嘴粉,只能闭嘴任由助理补妆。
廖一晗大松口气准备撤,被连笑拽住——
“今晚大酒。”
还惦记着呢?
廖一晗无奈:“你的人生除了酒还能不能有点别的追求?”
“融资!上市!赚!大!钱!”
最终在一众公司同事面前喝得形象全无的连笑就这么高呼着她的又一人生追求,被廖一晗架上车。
廖一晗帮她扣好安全带,嘱咐尾随而来的助理:“务必把连总安全送到家门口。”
看着车尾灯扬长而去,才拎着裙摆回会所替连总收拾烂摊子——
是的没错,连总又一次在酒后吃人豆腐。
廖一晗又一次不得不舔着脸找受害者道歉。
只不过这次的受害者似乎有点难搞——
廖一晗至今还没太弄清来龙去脉,只是听服务生说,喝懵的连笑闯了男厕,自后熊抱了此时此刻正愠着张脸站在她面前的这位男士。
当然这位男士当时正在小便池前专心放水……
廖一晗引以为傲的气场一下子就被对方比下去了,她开始思考拿钱了事的可能性。
余光瞄到这人这一身行头,领针、袖口、手表、鞋尖,隐隐觉得自己今晚恐怕要破大财。
经理办公室里仍能隐约听见外头舞池里的喧嚣,原本负责调和的会所经理半天大气都不敢出,廖一晗只能靠自己:“实在不好意思,我朋友绝对不是故意的。她只是喝多了而已,平常不这样。”
对方并未搭理,他带来的朋友则斜倚在墙边看好戏。
廖一晗也没法子了,真找警察来场面可不好看:“如果你需要精神损失费,可以提,合理的范围内我们乐意满足。”
他那倚在墙边的朋友看热闹不嫌事大,抱着双臂朝廖一晗走来:“精神损失当然得精神补偿,你说是吧?朋友。”
廖一晗悄然避后半步。
此人也没再逼近,只微抻着脖子,饶有兴致的打量她:“要不这样,你把你那个发酒疯的朋友带回来,她怎么对我哥们上下其手的,我哥们就怎么上下其手回来。”
流氓——
廖一晗暗忖一句,面上不动声色,打断他:“你看这样行吗?你和你朋友今晚的单我买了,当做补偿。”
直到这时,受害者终于第一次拿正眼瞧她。
也不知瞧出了个什么劲儿,微微一张嘴:“不自量力。”
那微微扬眉的样子,像是取笑,又像是同情。
什么意思?瞧不起她?
姑奶奶有的是钱,什么都怕就是不怕贵!廖一晗保持着最后一丝客气:“没关系,”转头对经理说,“把他们今晚的账单送到我那去,待会儿一起结。”
对方略一低眉。
应该是稍微权衡了一下,也没再瞧她,缄口不语朝门口走去。
他那吊儿郎当的朋友也跟着走了。路过廖一晗时,似笑非笑地拍拍她的肩:“谢啦,款爷。”
就这么轻易答应了?
还以为是牛鬼蛇神,原来是虾兵蟹将。廖一晗可算虚惊一场。
当然最后拿到账单的时候还是有些肉疼的,1万2……
逼崽子还挺能造。
廖一晗刚要刷卡结账忽地一愣。
再定睛一细看,顿时两眼一抹黑。
她刚少算了一个零。
“靠!”
连笑半夜挣扎着醒过来。
彼时的她,脑袋朝下,上半身在床下,下半身在床上,脸蹭着床边的地毯。
长老则枕着她的脚踝睡觉。她一醒,长老也被踢醒,睁着一双猫儿眼幽怨地瞅她。
想要摸过床头的手机看时间,一擡胳膊疼得不行。
莫非她断片的那段时间被什么人给揍了?
连笑皱着眉头毫无头绪。
吃痛地将胳膊一擡到底,倒也没见有明显伤痕。
长老悄无声息猫进她的怀中求摸,连笑一手抄着长老起身,一手拿过手机。
廖一晗竟然给她打了20通电话。
连笑回过去。
没人接。
长老在她怀里越发显沉,连笑低眸点它鼻子:“你可不能再长胖了。”
长老“喵”地一声,死不悔改。
廖一晗常数落长老好端端的一只布偶胖成那样,以后交配都被嫌。连笑虽护犊,但听廖一晗说多了也开始担心它以后要打光棍,酒还没彻底醒已经披了衣服出门遛猫。
最初遛它还怕它不适应,长老却喜欢极了这项新活动,但光喜欢有什么用?体重依旧只增不减。
这个楼盘连笑刚搬进不到一周,虽然全款还没还完,房子的装修倒一点没含糊,也算是斥了巨资,正是最捉襟见肘的时候,自然在听到廖一晗电话里那句“12万”时,手中遛猫绳都吓掉了:“什么?!”
手机那头的廖一晗早已生无可恋:“别逼我再回想一遍,肉疼。”
两个女人在手机两端分别陷入无声的绝望时,长老却不知被什么声音吸引,拖着遛猫绳,轻巧地蹦上了连笑身后的庭院围墙。
围墙是阶梯式的封闭设计,连笑回神时,只见长老又往上蹦了一级,连笑赶紧踩住绳子垂在地上的那一端,好歹是拽住了长老。
这时候再分神去回想几个小时前的事情,连笑是半点支离破碎的记忆都没有:“我一点也不记得我摸了谁,咱是不是被仙人跳了?”
此时的廖一晗正在赶去逮连笑的路上。
“要不要我把人家为了躲你一路从男厕挣扎到走廊的监控发给你看?”廖一晗说。
“……”那端的连笑语气里透着心虚,“不、不用了吧。”
车速有点快,密封性再好的车子都能隐约听见外头的风声,连笑那心虚的声音衬着风声,显得更虚了。
“你还没刷卡吧?”连笑改口问。
“我跟会所老板熟,让我挂了账,暂时还可以拖着不结。但也拖不了太久。”
“找到那个人,道歉就是了。你等我……长老!!!”
突然一声惊叫打断了二人的对话。
廖一晗还没闹明白电话那头发生了什么,只听一片嘈杂过后,又接上了连笑的声音:“我待会儿再跟你说,长老窜进人家院子了。”
连笑赶紧挂断电话。
此时的长老已经挣脱遛猫绳,跑人家里去了。
眼看那肥胖的身影以她完全无法想象的矫捷身姿越墙而入,连笑犹豫片刻,一咬牙,卷起袖子也跟着爬了上去。
可即便她把攀岩时学的那些三脚猫功夫尽数用上,依旧只爬了一段便气喘吁吁,视线依然无法越过围墙顶端,窥伺到墙内的光景。
“长老!”
“长老!”
连笑扯着嗓子唤了半天,没有半点回应。
她卯足劲,正打算再往上爬一段时,就发现了顶头处的监控摄像头。
摄像头左右各一,镜头下角的红灯闪着生人勿近的光,连笑一看就怵了。
什么变态会在自家墙外装这么多监控?
连笑不敢再造次,只能徒劳地呼唤:“长!老!”
倒也不算徒劳,她这么一唤,长老竟真的从墙内探出双猫儿眼。
继而整个身子慵慵懒懒地沿着墙头蹦跶下来。
全程竖着尾巴,餍足的脸。
长老轻巧地蹦回地上,半晌连笑才连滚带爬跟上。
顾不上一手灰,捞起长老就走。
本该宁静的夜,真是一点都不宁静。
连笑年纪越大越信风水,搬了新家果然旺她,除了小半个月前的那点小插曲,一切都顺利得让人意外。
和国内化妆品线上销售巨头容悦的合作已见雏形,容悦想要利用网红渠道销售全新的自主品牌化妆品,目前唯一的问题卡在分账比例上。晗一坚持三七分账,晗一拿七,容悦拿三。
容悦还在犹豫,不过最后应该会妥协,毕竟现在以流量变现的能力论,晗一是他们的最佳选择。
真能签下这单,梦里都要笑醒。
每次和容悦开会都犹如上战场,今天也不例外,连笑特意挑了个黄道吉日,一早起来沐浴更衣,一边吃早餐一边等廖一晗顺路接上她。
门铃悦耳的一声响。
连笑吮着手指上的草莓酱跑去开门,头上还挂着一堆凌乱的塑料发卷。
门开了,外头站着的却不是廖一晗。
连笑放下吮着的手指,警惕地看着面前的这位陌生人:“你是?”
对方一身黑衣,像是刚晨跑完还没来得及换下的一身运动服。
相比这一身行头,对方的脸可就没这么朝气蓬勃了。
戴着帽子,帽檐压得很低,教人玩味不出什么表情。
只有那线条利索的下半张脸。
长老躲在半远不近的地方看热闹。
他看看连笑,再看看长老。
看看长老,再看看连笑。
他的此番视线流转均被帽檐遮挡,不明就里的连笑领地意识一被激起,音色多了几分不客气:“你谁啊?”
她那一头五颜六色的塑料发卷落在他眼里,引得他眉梢似有一抽,这才擡眼直视她的眼睛。
连笑终于看见他的眼睛。
那眼底风云变幻莫测。
“我的猫怀孕了。”
“……”
“你的猫干的。”
谁告诉她今天是黄道吉日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