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一摔,把向南星摔糊涂了,倒也把商陆摔醒了。
这么近的距离,他看着她一秒,两秒,三秒,就这么死皱着眉支起了身,意识到此刻刺眼无比的亮光来自她那摔到一旁的手机闪关灯,商陆稍显困难地站起来前,还替她把手机捡了起来。
关掉闪光,把手机扔还给她。
也没问她到底是怎么找到这儿来的,一言不发地朝厨房走去。
他下午开完会回来,实在撑不住,睡了一觉。出了一身汗,如今口干舌燥,只想给自己倒杯水。
被彻底无视的向南星火气腾得冒了出来,他刚到料理台前给自己倒了杯水,还没喝着半口就被快步走来的向南星一把夺了去。
溢出的水溅了他一手。
他第一次去她那儿就医,风寒才两三天,也没什么肺热的症状,他自己体质又好,几副麻黄汤就能好转。
如今他要把水杯拿回去,反被向南星不由分说把胳膊扯了过来。他一点力气都没有,连她都挣不开,向南星给他把脉,已经是很明显的肺热,分明是表寒未解,入里化热,再这么严重下去,肺部感染可是会要命的。
前阵子向南星的工作群里还在分享和阜立同区的一家医院出的事,就是一位老人家起初小感冒,最后肺部感染死在加护,现在家属还在和那家医院打官司,阜立的副院长张南均特地在群里发言,让自家医生一定要注意。
“我给你开的药你是不是扔了?”
她几乎是质问。
商陆锁着眉看了她半晌,忽地似笑非笑:“向大夫,看病看到家里来了?”
她不是霸着水杯不还么?他索性也不要了,绕过开放式的料理台又走了出去:“你请便吧,我头疼,去睡一觉。”
“……”
这回向南星没再追过去。
商陆回到卧室关上门,无力地倚住门背的下一刻,外头就传来了砰地关门声。
她终于走了……
商陆还以为自己会起码苦笑一下,但他脑袋晕得,一点波澜起伏都容不得,径直走到床边,闷头倒下去。
向南星一搜到最近的药房在哪儿,就直接出了门。
提着个购物筐,在货架间迅速穿梭,见着什么都往购物筐里刮,没一会儿购物筐就满了。
买个药买出了超市折扣大抢购的架势,惹得柜台后的药剂师频频侧目,结账的也几次问她:“确定都要?”
向南星严肃地点头。
他不是喜欢西药么?给他买一堆当饭吃,见效越快副作用越大的,越适合他。
向南星又火急火燎地回到赵伯言的公寓。
这时外头天已全黑,屋子里比她上一次来时,更像一个未知的无底洞,向南星反倒一点儿都不怵了,借着外头走廊上投进的光线,一眼就发现了之前死活都找不着的大灯开关——
果然人一狠起来,老天都不敢为难。
向南星刚才是一路跑回来的,此刻还气喘吁吁,她蹬掉鞋,提着一大袋药哼哧哼哧进了屋。
直奔卧室。
商陆还真躺在床上睡着。
不过她推门而入时太过用力,门背哐当一声撞在墙上,他就算真睡着,也被当即吵醒。
向南星把他拽着坐起,水杯和药都塞他手里:“吃药。”
见到她,他的眉心就没再解开过,挥手试图挡开:“你又回来干嘛?”
向南星没理会:“你吃不吃?”
“……”
倔驴!
这心性,当年还能勉强夸一句少年桀骜不驯,如今……
怎么看怎么是头彻头彻尾老倔驴!
向南星心里编排着,却突然双手一抄,抱住倔驴的腰,死死不撒手。
他身体明显一僵。
终于不是那么死气沉沉,终于有了那么一丝反应,却是试图掰开她胳膊。
向南星哪会撒手?
反剪得更紧:“你不吃药我就不撒手!”
看谁倔得过谁?
试图挣脱的力道一点点被卸去,可他依旧没有松口。
他不松口,向南星自然不撒手。
僵持到最后,商陆的语气突然浸满了无奈:“我快喘不过气了。”
向南星不为所动:“别想骗我撒手。”
累晕他,再给他灌药,她现在也完全做得出来。
“……”
商陆看着贴在自己胸前的这颗冒着怒气的脑袋,有那么一瞬,很想伸手为它顺毛。
可惜他两只胳膊也被她一同圈住,究竟是没力气挣脱,还是不想挣脱?
那一刻,商陆自己都很迷茫。
终于,原本清冽但拒人千里之外的声音里,透出了无奈:“你不撒手,怎么帮我拿水杯,拿药?”
向南星一怔。
擡头看他,想确认他是不是忽悠她。
他避开了。
别过头去的幅度,也陡然提醒了向南星,彼此现在是什么关系,清了清嗓,尴尬地松了手,转而拿起床头柜上搁着的水杯,递给他。
他竟毫无反抗,乖乖接过。
是有多怕她再胡搅蛮缠?
向南星拆了第一盒药:“氨酚烷胺,一粒。”
商陆接过去。
向南星拆第二盒:“蒲地蓝消炎,四……”
商陆手掌都已经摊在她面前予取予求了,向南星却突然把蒲地蓝收了回来:“不好意思,拿错了,这是中成药。”
商陆眉梢一擡。
她就是在故意挤兑他,怎地?
向南星撇撇嘴,随手就把那盒蒲地蓝扔了回去。转而拿起另一盒:“抗生素类现在全是处方药了,只有这个还是OTC,你先对付着吧。”
商陆手里一把药,就着一杯水,全给吞了。
躺回去,侧过身睡,不再理睬。
向南星坐在另一侧床边,且等他一会儿嗜睡、腹泻……他又是空腹吃的药,副作用有的他受了。
身后的呼吸却渐渐平稳下去,似乎除了嗜睡,他暂时没有其他不良反应,终归是身体机能好。
向南星觉得自己留在这儿也没什么意义了,无声地起了身。
拉开卧室门准备离开,床上那人,却声音低沉着碎了满屋“你知不知道你这算劈腿?”
梦中呓语,亦或半梦半醒?向南星顿住脚步回头,床上那人依旧背对着她侧睡。安静到,仿佛刚才那句话,压根不是出自他之口。
向南星因疑惑而皱起的眉头,又被她兀自摇摇头抚平。出了卧室,悄声带上门——
他都开始说胡话了,药劲儿是真猛。
向南星却没能彻底离开。
她刚走到客厅,手机就响了。
向南星怕吵醒卧室里的病人,赶紧接听。
是赵伯言,打来问商陆的情况。
向南星这回倒是摆出了见惯生死的态度:“他去医院拍个片,能排除肺部感染,基本上就没什么大问题。”
赵伯言不禁感叹:“他这倔脾气,也就你治得了他了。”
向南星赶紧让他打住:“你可别擡举我。”
商陆的脾气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就连这次商陆回国,没有住回他姥爷的旧居,赵伯言看房子空着也是空着,就让商陆过来住,商陆却非打了一个季度房租给他。
倔是真倔。
还特别自以为是,以为不吃药也能把病扛过去。
关于商陆的话题,向南星就此了结,走到门边,一边穿鞋一边问:“你跟迟佳碰上面了没?”
迟佳下午那会儿就约了大家今晚吃饭,说是有好消息宣布,一猜就猜到迟佳应该是工作有着落了,向南星本来也打算来这儿看望了商陆之后,就直奔饭馆。
赵伯言虽然下班时间比向南星晚很多,但赵伯言所在的长椿医院离约定的饭店比较近,向南星猜赵伯言肯定比她早到,赵伯言却顾左右而言他:“你不多陪陪他?”
“你是真心希望我陪着商陆呢,还是希望饭局我就别去了,你好和迟佳单独吃顿饭?”
“嘿嘿。”
赵伯言这笑声足够说明一切了,向南星擡杠:“我偏不!”
说着就要拉开大门走人。
却在开门的一瞬猛地一顿。
玄关的鞋柜上,随意地扔着个她非常眼熟的荧光手绳——
那是酒吧的入场凭证,她上回和迟佳去工体的酒吧,入场时服务生往她和迟佳手上都套了个。
向南星不等赵伯言再说些什么,已挂了电话,拿起那荧光手绳。
手绳正中央,镂空刻印着酒吧的名字——
VICS。
这家酒吧就在她上回和迟佳去的那家MIX的正对面。
她之前两次路过鞋柜,都太匆忙,没看见这手绳,至于这手绳到底是哪来的……
赵伯言自从去了长椿医院上班,就彻底不住这公寓了,手绳肯定不是赵伯言的,那么只剩下一种可能性。
生病了还往酒吧跑?
够潇洒的……
一想到自己夜不能寐时,卧室里那位却在酒吧里尽览短裙高跟大白腿,向南星甩手就把荧光手绳扔回鞋柜。
想也没想就往回走。
闷头回到卧室门外,手都握住门把了,才被重新归位的理智攫住。
她现在进去能干嘛?
不由分说把他摇醒,让他把她买的药吐出来?
都快26岁的人了,俨然已经没有了任性妄为的资本。
握在门把上的手无力垂下,向南星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到沙发旁,一屁股坐下。
手撑着额头,烦。
茶几上乱得不行,一堆文件资料摊得到处都是,放眼望去中英文都有,向南星看着更烦。
商陆应该是把这一隅当书房在用。
向南星记得赵伯言读研那会儿买了这套公寓后,把原本的书房改成了放手办的房间,赵伯言的那些手办大概还在这套公寓里放着,没有搬走,商陆也就只能在茶几上工作了。
一想到面前这些文件都是商陆的宝贝,向南星直接擡脚,用脚丫子把它们全扫到地毯上。
包括他的笔记本电脑。
总算心理平衡些。
然而,当向南星无意瞥见电脑屏幕反射出她的脸时,又生生一僵。
那得意的,使坏的表情……
自己怎么这么幼稚?
再张看着面前如雪片般被扫落在地的文件,向南星顿时又有些后悔——毕竟这些都是他的宝贝。
又只得硬着头皮弯腰去捡。
一边捡一边顺道看一眼,这些究竟是什么文件。
可惜大部分的英文,向南星匆匆扫了几眼就不愿再看。
她大学那会儿英语成绩还挺好,虽然口语一般,但敢说敢练,四六级考得也都是高分,毕业这短短几年,却把这些全还给了老师。
她一中医,工作上也压根用不上英语,如今一看到大段大段的英文,几乎条件反射扔一边去。
当然被她扫落的文件里也有不少是中文。向南星一张一张捡起——
看来商陆最近确实见了不少投资机构,光合作意向书,茶几上都好几本,但投资机构的意向似乎是全都是和s-lab合作。
可惜s-lab已经不复存在,就算商陆是s-lab的创始人,投资机构也不会为了单纯一个个体砸钱。
当然也不止有只对s-lab感兴趣的投资机构,茶几上还有几家涉足AI医疗影像的科研机构,甚至中科院的千人计划提供给商陆的合同模板。
用脚指头想想也知道,商陆虽然成了富通医疗和s-lab的弃子,但他个人的价值,绝对不止于此。就算商陆脱离了国外优越的研究环境,没有办法取得更大的成就,但他只要能再造一个s-lab的辅助诊断智能体系,在国内也大有可为。毕竟国内因为技术壁垒的原因,在AI医疗这块还落后美国一大截。
可惜似乎,这一桌的合同里,没有一份能吸引到商陆,全被他随意地丢在这儿。
就连第五届全球精准医疗峰会(WPMS)发给他的邀请函,都被他随意地插在放电视遥控的桌面收纳格里。
向南星原本都没注意到还有张这么重量级的邀请函,擡眼一扫,插在收纳格里的那张卡片上,似乎印着WPMS字样,才眼前一亮,抽过邀请函,翻开看看。
三个月后,峰会将在瑞典举行,邀请S-lab参加……
又是s-lab,难怪他心塞,眼不见为净了。
商陆真的是因为狮子大开口,向富通医疗索要六成的股份,才被踢出局的?
向南星不愿去想这个问题,把她之前扫落在地毯上的笔记本电脑也捡了起来。
她扫一眼茶几——
已经被她复原回了最初的杂乱。
如今的地毯上也只剩下一张被折成三折的信签纸,向南星捡起它来,想着这信签纸最初应该是搁在电脑键盘上的,正要把它按原样放回,却突然看着手里这张信签纸,呆住了。
这老式的信签纸,多么像……
当初商陆姥爷请她转交给商陆的那封亲笔信。
可惜姥爷去世后,她才有机会把这封信转交给商陆。
向南星还记得商陆拒收的那一刻,那强忍泪水的通红双眸里,写的全是对她的恨。
商陆留学刚一年,姥爷就查出了肺癌。
查出时,已经是IIB期,胸腔镜微创手术不确定能否切除干净病灶,肿瘤若累及纵膈淋巴结,或侵犯肺内邻近结构,。传统开胸手术,姥爷的心脏压根受不了。
姥爷两种手术方案都没选,选了中医……
IIB期的癌症病人,中医基本上只是个辅助,完全靠中医是不可能治愈的,没有中医师敢接这个病人,所有人也当姥爷是老糊涂了。
姥爷却很坚持。
爷孙俩固执起来,简直一模一样,商陆都姥爷也没办法。
姥爷把自己生生拖成了IIIA期,商陆托了一切关系,甚至叶志伟、蒋方卓都帮了忙,才请动世界知名的肺癌权威主刀。相关手术方案初定下来之后,本想在国内进行手术,但国内的公立医院手续复杂难办,私立医院设备又不行,最后只能是,专家特意从瑞士飞到纽约。而她……最初是答应要帮商陆骗姥爷去纽约的。
她和姥爷的签证都是一起办的。
可最终,她把姥爷带到机场,却反悔了。
姥爷根本不是老糊涂,他只是不想再受苦。
向南星还记得姥爷躲在厕所里,广播已经催了三遍,向南星急得闯进男厕。
那时的姥爷,那样佝偻着背,站在厕所的洗手台旁,写的这封信。
“南星,姥爷只想舒舒服服地离开,不想给人在身上喇口子,你能成全姥爷么?”
向南星能怎么说服他?
她比谁都懂,姥爷的肿瘤已经无法一次完整切除,开胸手术,二三十厘米的大口子,老叶的肿瘤位置,甚至还需要卸掉一根肋骨。
后续的化疗……
年轻人都受不了,何况一个年近八旬的老人?
那一刻,年近八旬的老人,在向南星面前,害怕得就像个三岁的孩子。
在肯尼迪机场苦苦等待了13个小时的商陆,最终谁也没等到——
向南星没有把姥爷带上航班。
自机场离开的车上,姥爷写了封信。
姥爷是体面的知识分子,老花镜,钢笔,红头信笺,都在他随身的手提包里。
他写完这封信,折成三折装进信封,请向南星转交给商陆。
商陆赶回国时,姥爷刚因合并感染住院。
从普通病房到ICU,直到姥爷去世。
商陆守在医院。不见任何人。
直到姥爷火化那天。
向南星终于有机会把姥爷的信交给他。
他却说:以后都别出现在我面前……
永远。
其实商陆那之前也曾说过类似的话。
可她每一次都不当回事。
只是这最后一次,他是真的,不想再见到她。
永远。
s-lab的AI辅助诊断,首先攻略的领域就是肺癌,这点,向南星一点也不意外,但姥爷的这封信……
后来明明被她带去了阜立的宿舍,又为什么……
会突然出现在这儿?
商陆分明也已经拆开看过了,信封早已不见。
向南星咽了口唾沫,犹豫半天,还是没有展开信纸看看,尘封的记忆,还是让它继续尘封吧。
向南星放回信纸,起身的那刻,手机又响了。
向南星的手机开着铃声,铃声突然炸响,向南星从极致的安静中被猛地扯回,差点吓得把来电按掉,一看又是赵伯言打来的,只能捏着眉心接听。
“到哪啦?”
“你不是不希望我去做电灯泡吗,你还打电话来催个什么劲儿?”
赵伯言很无辜:“火气怎么这么大?”
向南星提醒自己,不能学迟佳,总欺负赵伯言:“为了弥补我对你发火,我晚到一小时,让你俩再多单独相处一会儿。”
赵伯言满意,夸到:“上道。”
这一小时,已经是向南星特意往少了说,现在8点,正是三环堵死的时间,她从北三环去西三环,起码得一个半小时……
向南星匆匆路过卧室门口,正要挂电话的那一刻,卧室门突然开了。
向南星脚下一顿。
卧室的灯光昏黄,这人就像是从明暗分界处走来。向南星有一时间的荒神。
“你怎么还没走?”
他皱着眉。
他的神情,分明已经比没吃药那会儿清爽了很多。
都不知道感谢下她……
“我正要走……”
可惜向南星的反驳压根没说服力——
她在他家起码待了一个小时,更像是要赖着不走。
他突然说:“你知不知道你这样算劈腿?”
“……”
怎么他刚才说过的胡话,现在又冲着她说了一遍?
作者有话要说:星仔:作者君,能不能不要冲观众卖萌,先解释下,他怎么老说我劈腿?
作者:咳咳咳……你也不想想,你跟人家提过分手么?
星仔:……好像,没有。
作者:那人家跟你提过分手么?
星仔:……好像,也没有。
作者:所以咯,你俩还是存续关系。存续关系,懂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