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南星偷摸从帐篷里抱出了急救箱。
商陆的T恤粘在了伤口上,只能剪开。再看这凝血的程度,他起码受伤超过三个小时。
却压根就没人知道。
向南星小心翼翼地帮他消毒清创,麻药用完了,他疼得直冒冷汗却一声不吭,可越是安静向南星越是心慌意乱得不行:“怎么回事?”
多少有点责备的意思。
她平常那么毛手毛脚一人,到这儿之后都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确保自己不受伤,他倒好,平时看起来如何如何严谨,却成了如今这副模样,还瞒着不说。
真让人讨厌。
“被钢筋划伤了。”
他回答得倒是轻描淡写,苦了向南星还得把记忆都搜刮一遍,这才想起来今儿下午,有个大爷跑回破房子里拿银行存折结果被天花板上的石砖掉下来砸了腿,商陆是第一个冲进破房子里救人的,却是最晚一个出来的。
大概就是那时候被残垣上的钢筋划伤了。
整个团队就他一个人受了伤,也难怪他没脸告诉其他人。
或者……没脸告诉邹然?
小学弟非得在学姐面前装大头蒜……
向南星挥苍蝇似地挥挥手把这念头赶走。
手上越是小心翼翼,嘴上越是不留情面:“学长还说要把我栓裤腰带上带着不然不安全,现在看来,该被栓裤腰带上的人是你才对。”
商陆垂着眸子。
她还真听蒋方卓的话,走哪儿跟哪儿,小跟班做得格外称职。
“放心,我不跟你抢学长的裤腰带。”
向南星清完创面才发现切口还挺深,必须缝合。可当下手边已经没有了新的一次性吻合器,库存都在他们之前住的宾馆里放着。
向南星放下工具,转身摘了挂在帐篷口的那串钥匙,扯下其中一把:“你在这儿等我,我回趟宾馆拿东西。”
转眼就骑着摩托车消失在了泥泞的尽头。
就近处其实还停着辆陆巡,但小镇的路况压根开不了大车,这几天向南星抽空教会了团队的老外们骑自行车,至于她是怎么学会开摩托车的——
感谢学长的手把手教学。
但那手把手教学的画面,商陆并不想回想。
商陆收回目光,低头瞧瞧被晾了一桌的急救箱,伤口阵阵钝痛,心情倒是不差的样子,他顺着眉眼看手表,等她回来。
这次受伤确实是他自己的疏忽。
他是第一个听见大爷奄奄一息的呼救声冲进那间破房子的,压在大爷胫骨上的砖半米见方,必须一次性擡起不然会造成二次伤害,蒋方卓随后冲进来,二人很快合力把砖擡走。接下来其实只要把人擡到安全的空地上,处理完伤口上完固定支架直接送去医院就行了,向南星偏偏这时候跑进来送急救箱。
房子本就是危楼,眼看天花板上又在往下掉砖,商陆急忙起身推她出去,就这么忙中出错,被残垣上的钢筋划伤。
蒋方卓后来也教育了她,先确保自己的安全再去救人。
学长的话她倒是听的,开始严格按照这句指示行事。
学长的那一套她也学得贼快,见他最后一个走出危楼,她竟也摆出学姐的架势:“怎么这么磨蹭?危楼里待这么久,万一出事了怎么办?”
商陆懒得搭理。
他一辈子都不会认这么笨的人当学姐。
邹然都知道装中暑歇一阵子,谁也不会要求一个姑娘拼尽全力,就她,哪危险往哪钻,笨死了。
然而还不等这个笨蛋回来,原本宁静的夜就这么被突如其来的电话打断。
地震局预警了四到五级余震,帐篷内所有人都第一时间被叫醒。
上一次余震发生时他们还在赶来的路上,算是完美避开了,这一次碰上的却是近期预警过的最高震级的余震。以现有的监测水平,谁也不知道余震具体会在什么时候发生,短则几秒,长则十几秒……
商陆哪还顾得上伤口?套上冲锋衣连忙给向南星打电话。
铃声却从放着急救箱的简易桌上传来。
笨蛋把手机落这儿了。
商陆咬着牙关挂了电话,地面在这一刻开始剧烈晃动。
蒋方卓紧绷但有条不紊的嗓音从帐篷里传来:“所有人都先待在帐篷里,有部队负责当地居民的疏散,我们一切听他们指示。”
说完又用英文重复了一遍:“Everyonestayherewaitingfor……”
商陆的耳畔还是蒋方卓的余音,人却已摘了帐篷口挂着的另一把摩托车钥匙。
等蒋方卓听见摩托车启动的声音,探出帐篷却只见那道车尾灯迅速消失在夜色下。
宾馆离这儿不到十分钟车程,车速卷着夜风在商陆耳边迅猛地刮着,他充耳未闻,只是抓着车柄的手越发青筋暴起。
如今他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第二次余震别来这么快,再多给他几分钟,再……
脚下的地面却再一次晃动起来。
甚至比几分钟前那一次更加剧烈。
商陆本就刚学会开摩托车,根本无法在如此颠簸的情况下掌控好方向,眼看车头一歪,他就要连人带车顺着泥泞栽下去,商陆赶紧减速,摩托车载倒在路边,商陆顾不上肩侧的擦撞,起身拔足狂奔而去。
周遭矮楼里的居民嘈杂声有之,尖叫声有之,所有人都在忙着往屋外跑,商陆逆着人流的方向,不敢有半刻停歇。
喘息声几乎淹没了耳畔的一切。
唯独一个声音越来越明晰——
她不能有事。
直到商陆站定在宾馆门口,看见不远处的残垣下压着之前被向南星开走的摩托车——
摩托车的车身已经彻底被压变了形。
商陆脑子瞬间一片空白。
脸上同样。
原来当前所未有的恐惧来袭时,人是会傻住的。
宾馆的墙体已经震出了肉眼可见的裂缝,仍有住客在拼命往外逃,商陆站在那儿,被人撞着了肩膀竟也感觉不到疼。
直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搀着一位老人家从宾馆里匆匆逃出——
这一老一少在商陆面前打眼而过的那一刻,商陆的脸上依旧是还没缓过来的一片空白,唯独指尖,不自禁地颤了下。
向南星只顾闷头把老太太扶去了一旁空地,丝毫顾不了别的。
老太太拉着她说方言,向南星紧着耳朵听也只听懂了最后一句——
老太太想把屋里的财物也带出来。
向南星不禁想起下午那个回家拿存折结果被压断了腿的大爷,只能劝这位老太太:“您就别管什么财物了,保命要紧。”
不成想老太太竟被她一句话说哭了,情急之下拉着向南星不撒手。
向南星左右为难之际,只能硬着头皮回头瞅一眼宾馆。
墙体看着还挺坚固,而且应该……
不会再有余震了吧。
向南星这才改口答应了老太太,老太太喜极而泣,放开她的手催她赶紧,向南星揉着被老太太抓了一道又一道的胳膊,不得已闷头就又往宾馆里冲。
却被人一把逮住拽了回来。
向南星那胳膊本就快被老太太抓破了,如今又被这么一拽,刚要龇牙咧嘴,就对上商陆的脸。
向南星刚起了个龇牙咧嘴的范儿,如今又是诧异地一皱眉,表情糅杂在一块儿要多丑有多丑。
难怪他看着她时,眉头皱这么紧。
向南星刚要问他怎么在这儿,被他抢了先:“你疯了吗?还想着进去帮人拿东西?”
向南星下意识地梗了梗喉。
这还是商陆头一回这么凶她。
平常他连骂人都懒得骂,顶多一记眼神让你自行领会。
向南星擡眼一瞅,他虽嘴上凶悍,表情倒像……挺担心她。
向南星也就忍不住嘴欠了:“那老太太哭成那样,我有什么办法?再说了,这宾馆挺抗震的,你看——”
向南星回头示意他也看看她所言非虚,却在回头的那一刻,宾馆的外墙一角突然沿着裂隙轰塌。
飞沙走石仅在一瞬间,向南星当即被那声音吓得缩了脖子。
见商陆再一次把手伸向她,看样子是不想理论了,只想把她拽走,心有余悸的向南星这回倒是肯配合了,没躲。
他却没有拽走她。
只是……
一把抱住了她。
事发突然,向南星心跳一滞。
他却收紧了胳膊,将她紧紧搂在怀里,紧到向南星都能听见他脉搏的跳动声。
“向南星。”
“……”
“接下来几天你再擅自行动,我就宰了你。听到没有?”
到底是他的拥抱更令她窒息,还是他的威胁更令她窒息……
向南星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听到了。”
可……
她都说了“听到了”,他怎么还不撒手?
向南星被他抱得真的快要喘不过气,终于忍不住挣了一下。
可她这微小的抗争下一秒就化在了他越发收紧的臂弯里。
“别动。”
“……”
“让我抱一会儿。”
前一句还是警告,后一句却倏忽间低到像在叹气。
向南星不动了。
却不是因为他。
而是因为被那尾音萦绕得头皮发麻,仿佛被电流击中。
动弹不得。
切身经历过一场余震之后,向南星确实小心谨慎了不少。
作为学中医的,她之前从未站在过临床一线,总觉得自己离死亡还很远,但如今每一秒可能会发生的意外都在告诉她,生命到底有多脆弱。
而能够挽救一个人的生命又是多么的伟大。
好在接下来的几天都没再发生什么紧急情况,所有人得以缓口气,团队里唯一的黑人小姐姐却病了。
这段日子的过度劳累导致所有人的抵抗力都在下降,黑人小姐姐皮肤过敏不能再睡大通铺,向南星本满心为对方担忧,可到了晚上向南星发现,她也该替她自己担忧担忧。
黑人小姐姐原本一直睡在她与商陆中间,犹如天然的屏障,如今屏障一走,向南星睡的铺位倒是宽敞了,可——
也变成她紧挨着商陆了。
对此商陆倒没什么反应,晚上到点就睡。
几天的连轴转下来,能安稳睡个好觉不容易,向南星确实也很困,可——
如果不曾有过余震后的那个拥抱,她或许真的能和他一样闭眼就睡着。
偏偏如今一闭眼,向南星就仿佛能听见某个人的脉搏声,沉着而有力地敲击着她的耳膜。
向南星倏忽间睁眼,周遭明明极其安静。
安静到她一时没忍不住,偏过头去。
眼前的商陆平躺着睡,呼吸明明很轻浅。
她刚才听见的那一声声扰人清梦的脉搏声到底从何而来?
向南星的目光不知不觉从他的唇扩散至他整个侧脸。
面前的轮廓在一片昏黄灯晕下显得格外立体,像个被凌厉的刀锋裁过的剪影。
向南星忍不住伸手碰一下他的鼻尖。
却在成功碰到的前一瞬,他突然侧过身来睡,向南星赶紧缩了手,慌忙闭眼假寐。
心跳如雷。
半晌,周遭再没有动静,向南星才再一次睁眼。
商陆这么一侧睡,越发的近在咫尺了。不得不说从点到面都这么好看,线条分明但又不会太过锋利,向南星忍不住又多看了两眼。
她是什么时候发现他这么看不腻的?
似乎就在前晚,他终于结束那个师出无名的拥抱,而她擡头的那一刻——
就在向南星满脑子遐思的那一刻,面前这双眼睛,竟幽幽地睁开了。
“……”
“……”
向南星就这么再一次看见了他眼中的自己。
那个半夜不睡觉,偷窥他被抓了个现行的自己。
“我……”
她总得解释下她为什么大半夜不睡觉在这儿偷看他吧?
话到嘴边却想不出来下一个字。
商陆的表情分明已睡得迷糊,眼睛却那般清亮,就这么凑过来——
亲了亲她。
向南星瞬间浑身僵住。
他的声音却雾气氤氲:“睡吧。”
说完就翻个身背对她,继续睡去了。
留向南星一人愣怔着始终反应不过来,他刚才是……
亲了她?
直到最后一天,所有人踏上成都飞北京的航班,向南星也没琢磨过来那晚到底是怎么回事。
莫非他睡迷糊了,亲了她却不自知?
眼看商陆就跟没事人似的,向南星想问都开不了口。
那明明不是他第一次亲她,她的心烦意乱有口难开,却实实在在是第一次。
不过等落地北京一开手机,向南星就不得不把一切统统抛诸脑后——
比商陆棘手一万倍的事情已等她多时。
向南星关机的这段时间,迟佳给她来了四十多通电话以及二十多条短信,向南星都不需要看完全部的二十多条短信,光是第一条的内容,已够她吓破胆——
“你爸妈发现你不在我这儿,他们现在都赶来我家了,你下了飞机也赶紧过来。”
向南星连和其他人告别的时间都没有,行李也不取了,直接打车去找迟佳。
路上一个劲儿给迟佳打电话迟佳也不接,向南星都没办法事先和迟佳通通气。
历来大妞范儿的迟佳俨然成了小媳妇,给向南星开门的时候话都不敢说,只一个劲儿朝向南星使眼色。
可任迟佳使尽了眼色,向南星进屋之后,面对坐在沙发上严肃得不行的父母,依旧一个字都编不出来。
向大夫还想着给女儿一次坦白从宽的机会,趁老婆发火前,赶紧提醒女儿:“说吧。”
向南星倒是想说,可她能说些什么?
她压根就不知道她和迟佳究竟做了什么,才会令原本完美的骗局穿帮。
直接告诉父母她跑汶川去了?
大概会被打断腿。
沉默到底?
更要被打断腿。
横竖都是同一个结局,就在向南星为难得不行时,迟家的门铃又响了。
迟佳可受不了如今的气氛,赶紧躲开跑去应门。
随即客厅里的这三人就听见迟佳扬声一句:“商陆?”
迟佳此言一出,客厅里的几个人也愣了。
循声看去,只见商陆推着他和向南星的行李一道,从门外走了进来。
只是来送行李的商陆擡眼一见向南星父母,懵了。
向妈一看商陆手里那熟悉的行李包,脸瞬间绿了。
不可置信的目光很快回到向南星身上:“你们俩……”
向南星都还没明白过来她妈是什么意思,向大夫已神情复杂地起了身,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向商陆。
叹着气拍了拍商陆的肩,千言万语化作一句:“女大不中留啊……”
作者有话要说:向妈:自家白菜被猪拱了呜呜呜
向爸:自家的猪竟会拱白菜了嘻嘻嘻
白菜:……
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