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说来就来了。
王江南凯康电子的上市计划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振华控股连同其他三家国内知名的投资机构,纷纷参与了这单PRE—IPO的项目,这其中振华控股领投,所分到的投资份额也最多。那阵子,公司里会计师、律师一堆人进进出出,很是热闹,这也是振华控股的常态。
当年6月底,凯康电子香港上市,成了市场追捧的“明星股”,市值一路高歌猛进。到了年底,市值一举突破七百亿港币,按当时的市值计算,振华控股所持有的凯康电子3.55%股份市值二十四亿左右,获利颇丰。这部分股份,之后振华控股陆续减持了一部分,中间略有起伏,累计套现近十亿,但仍余下了1.75%的股份。在杜铁林看来,这1.75%的股份原则上短期内是不减持了,他决心跟王江南一起从长计议,还是套用他自己常说的一句话:“赌场就是人生,一个不敢赌的人,和一个赌了不能收手的人,都是不值得交往的。”
这期间,杜铁林和王江南一起去了印度,也看了看东南亚市场。那里庞大的人口基数,加之手机通讯业的迅猛发展,孕育了无数的商机。杜铁林第一次看到,原来中国制造也可以完全走出中国代工的老路,开拓出新的阵地来。当然,竞争也异常残酷。对于海外市场,中国的企业要想真的走出去,绝非那么简单,但总归要走出这一步的,更何况,背后还有一个十三亿人口的庞大国内市场等着去开拓升级,杜铁林理想中的实业加资本的产业驱动升级梦,正在昭示他一步步前进。
王江南后来又看中了产业链周边的一些企业,想收购整合,但这些公司的新技术无一例外都处在孵化期,因而公司也都处于亏损阶段,要想盈利,估计还要等一段时间。王江南来找杜铁林,就是想商量一下,该怎么筹谋。在王江南看来,凯康电子上市前后,杜铁林出了不少力,同样是参与PRE—IPO的另外那几家,却仿佛是躲在振华控股后面分享了这场盛宴。经此一役,王江南与杜铁林互相视作知己,但凡重要的事情,两个人都会事先互相通个气。
“杜总,你帮我这么多,当时你本可以拿更多份额的,但都分给他们了。杜总,你是大善人啊。”王江南一边挥杆,一边与一旁的杜铁林闲聊道。
“王总,我也是在商言商,这事是我牵的头,能碰上凯康电子这么好的公司,我最应该感谢您和您的团队。”杜铁林用力一击,球向远处飞去,“再说了,分他们一点也好,他们只要站在那里别捣乱,这就是他们最大的作用了。有时候,也是需要人家来撑撑场子的。”
“我给你算过,少赚了至少五个亿。”王江南伸出右手,伸展五个手指,跟杜铁林比划着。
杜铁林笑着对王江南说:“王总,赚多赚少又怎样呢?这是碰上好的行情,碰到好的企业了,要是遇上经济危机了,照样都得吐出来。08年那波行情,我差点就破产了,好在那时候振华控股体量小,船小好调头,现在这船上,那么多身家性命,我可不敢冒险啊。”
王江南对杜铁林这番话颇为认同,进而说道:“杜总,上次给你看的那几家企业,你觉得怎么样?我是准备今后要并购他们的,但现在技术还不完善,前期投入也大。我现在这个阶段,还需要维护一个高业绩增长,利润对我很重要。按理应该尽早全部收购,再进一步整合,但以我现在的力量,只能采取分步走的策略。我公司这边准备先收他们20%股权,后续再看情况。要不你私人跟着投一点,我保证能翻几倍,你也让我还你个人情嘛。”
见王江南毫无隐瞒便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杜铁林也十分认可,至于所谓还人情一说,杜铁林其实压根就没太放心上。
“王总的心意我领了。我倒是有个问题,这几家企业的新技术,您觉得可行吗?我想听听您的专业判断。在我看来,技术创新才是最关键的,至于财务上怎么处理,是放在第二位的。”杜铁林说道。
王江南一听到技术创新,就像着了魔一样,连忙说道:“杜总,你要相信我的判断!一定是有前途的。不瞒你说,我就是喜欢这个新技术,它让我兴奋!这
比单纯赚钱有意思多了。”
“杜总,我上市真不是为了自己做什么亿万富翁,当时也是被架到那里了,不进则退啊。凯康电子为什么要上市?一是要发展,必须对接到资本市场,才能方便我去做更多的创新业务。二来,上市了,我才能对跟着我的那帮兄弟有个交代,还有这么多年帮助过我的人,都得有交代啊。至于我自己,吃喝就是这点事,这些钱已经足够了。人生匆匆,为什么不做点有创新有意义的事情呢?”王江南继续滔滔不绝地说着。
“您预计这些周边企业,三年后技术能成熟吗?”杜铁林询问王江南。
“用不了三年,最多两年。这里面有自主研发的,也可以买一些技术,关键是要资金上进行输血,而且需要把这些技术尽快地嫁接到我这边的生产线上,量提上去了,才能产生规模效益。你是凯康电子的投资者,你了解情况啊,而且我也不和你隐瞒,目前凯康电子的利润水平,主要是我成本控制得好,优势也就在于价格。但中国人做企业,就怕同行之间拼价格,拼到没底线,最后两败俱伤。所以,如何提高技术含量,做拳头产品,这是我关心的核心问题。新技术投入后,一旦市场形成巨大需求,如果我的出货量跟不上的话,那才是最致命的。胃口吊起来了,就必须得填饱啊。”王江南说道。
“所以,是需要这些提供新技术的周边企业,本身的技术要稳定,并且能保证稳定的出货量?”杜铁林追问。
“就是这个意思,但这个太花钱了。而且这几家企业,别人也在抢,我出的价,其实已经不便宜了,就怕有人再恶意加价。同时,收购完成后,后续的投入也会非常大。杜总,我的资金压力巨大,个人力量终究有限,又不能完全把包袱甩给上市公司,头疼死了。”王江南说道。
“王总,既然这样,为什么我们不做一支并购基金呢?既然最后的通路都已经设计好了,咱就倒推着设计呗。但这里面最核心的,就一条,您得确认这个技术是可行的,是有市场的。这个判断得由您来做,我们毕竟是外行。”
“这个我是有信心的。其实,杜总,今天我来找你,也有这个合作的想法。但首先我是想感谢你,其次才是后续合作。你可千万别觉得我王江南花花肠子多,绕着说话啊。”
“王总,我们已经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了,不说这些客套话。凯康电子的市场表现那么好,振华控股在这上面也挣钱了,况且我还有1.75%的股份,这部分股份,我是不走的,我还准备着翻番呢。”
“你要相信我,如果不放心的话,我可以做劣后。”王江南充满信心地对杜铁林it.
“我肯定相信您,我和你两家,一起做劣后。再说了,要是没信心,劣到屁了,也是输啊。”杜铁林说。
“杜总,你这么说,我心里就有底了。业务上的事情,我来,资金上的安排和并购基金的具体操作,就得麻烦你这边多费心了。”
“没问题。从业务出发,大概想做多大的规模呢?需要配一支美元基金吗?”杜铁林说道。
王江南听到杜铁林提到“美元基金”,顿时觉得两个人真是心有灵犀,说:“杜总真是料事如神,确实需要做两支基金,并行的。一支美元基金,规模在一亿美金左右,另一支人民币基金,规模在十五亿人民币左右。应该就可以了。”“王总看来是有备而来啊。”杜铁林心情愉快,手上的高尔夫球杆,挥洒得行云流水,成绩也比平常好了不少。
“上次我和你在澳门玩百家乐的时候,我就知道,咱俩能够合拍。”王江南心情
亦是愉快,“但这样的资金筹备,最近这市场形势,不知道有没有压力啊?”
“压力什么时候都有,就看这块肉够不够香,够不够肥。反正,枪怎么打,您负责,子弹的事情,我负责。分工明确,各司其职,精细化管理之下,才能保
证我们不输。至于最后能挣多少钱,那就得看命了。”杜铁林略作停顿,“王
总,咱俩都是老江湖了,有命挣钱,没命花钱,这种事情,我们见得还少52-
王江南说:“是,是,努力是必须的,结果就看老天安排了,愿赌服输嘛。大家都说杜总的子弹最充足,所以,我也是开门见山,希望一起精诚合作。”
杜铁林说:“最核心的还是技术,还有技术投入后的量产。您方便时给我准备一些资料,不用很复杂,也不用很专业,就把技术的稀缺性和未来产业化后的前景说清楚就行。拿着这个材料,我来说服我的LP们。”
“还要去说服?他们不都听你的吗?”王江南有些疑虑。
杜铁林笑着说道:“金主老爷哪有那么好伺候啊?挣钱了,当然听我的,亏钱了,剁了我的心都有啊。”
王江南也跟着笑笑,说:“那这LP时不时也得清理啊。”
“其实也还好,都是多年的老朋友了,而且我这里的LP,机构为主,也有一些母基金、产业指导基金陆续进来。我讲究细水长流,过河拆桥的事情,不是我老杜的风格。再说了,咱做的不就是筑路修桥的事嘛,我又不是金主,我只是帮各位金主老爷管钱而已。咱自己几斤几两,还不清楚吗?”杜铁林戏谑道。
“哈哈,杜总是聪明人啊。怪不得市场上都说,杜总的子弹,是又多又便宜“便宜不便宜,我不好说。但凯康电子要用,我管够。”
杜铁林和王江南见完面后,两支并购基金的事情,便成了振华控股这阶段着急要办的一件大事。要说振华控股内部,其实早就练就了一支训练有素的“作战部队”。尤其是北京公司沈天放负责的团队,股权投资业务斩获颇丰,加之沈天放敢冲敢杀,几乎完美地执行了杜铁林所有的战略举措,整个北京公司更是士气满满。
而上海公司薛翔鹤负责的团队,业务也做得很稳定。二级市场的大宗交易业务,加上自有的投资业务,说得直白一点就是炒股票,也做得相当不错。在2011、2012这两年的行情下,上海公司几个节点都精准踩踏,某种程度上,这得益于薛翔鹤的细致与缜密,就像一位顶级的账房先生一样,不温不火,等到大势到来的时候,你会发现他早就打牢了基础,永远比别人高一个台阶,更早地摘到那个苹果;而当危机来临的时候,你也会发现他率先挖好了一道沟渠。倘若大家都得死,薛翔鹤一定是能够坚持到最后一批的,争取到的时间永远是最宝贵的。
或许是出于直觉,也可以说是管理上的高超技艺,杜铁林有意识地将这两位大将划分在了两个不同的主战场。平日里,两位大将各自守土有责,井水不犯河水,遇上行情大好的时候,这两位大将还能互通有无,形成协同效应。当然,鉴于性格原因,沈天放和薛翔鹤偶尔还有点彼此看不惯对方,好在一个在北京,一个在上海,地域上的隔开,也相对帮助到了两位,既和气相处又互不干扰。
对于沈天放,杜铁林知道无论好话坏话,都得和他摊开来说,不要让他去揣测。而且,沈天放天然没有揣测的本事,直来直去惯了,哪天沈天放要是拐弯抹角地说话做事,那里面一定有幺蛾子。因而,杜铁林对于沈天放总是赏罚分明,做得好了,就直接当着公司所有同事的面重赏沈天放。最夸张的时候,沈天放有一单业务,除了公司正常发放的绩效之外,杜铁林竟然自掏腰包奖励了沈天放一辆奔驰G500,沈天放心心念念的梦想座驾。当然,遇到犯了错,沈天放也是被杜铁林骂得最凶的副总,丝毫也不给面子。正因为这样的机制,沈天放对自己的手下也是同样的赏罚分明,整个团队就像是一群嗷嗷叫的豹子,相当具有行动力和攻击性。
到了薛翔鹤这边,杜铁林则完全是另外一套管理机制,因为薛翔鹤太自律了,自律到你几乎不用提醒,他都会把各种风险点全部考虑周全,各种应急预案都给你准备好。A方案不行有B方案,B方案不行还有C方案,直到你满意,而无论哪种方案,薛翔鹤自己又都能交差。但是,杜铁林知道,薛翔鹤要的是你老
板对他的充分信任,要把他当作合作伙伴,而不是把他当成手下,他没有做老
板的野心,但他需要老板对他足够的尊重。钱对薛翔鹤而言也重要,但并不是最具诱惑性的。因为在薛翔鹤看来,你杜铁林给他的工资奖金,都是他应得的,他是受雇于振华控股这个公司,而不是受雇于你杜铁林个人,人身依附这样的字眼是薛翔鹤内心最抵触的。
沈天放与薛翔鹤的差异,也体现在了对待公司事务的认知角度上。在沈天放这里,公司就是老板,老板就是公司,他脑子里从来就没有“公司治理”这个概念,如果你是老板,他服你,认你做大哥,他就跟定了你,换成其他天王老子,他都不认。但碰到薛翔鹤,他做判断,最看重是否符合公司治理,如果你对他不尊重,他在权衡好利弊之后,若认定这是公司治理上的结构性问题,那薛翔鹤做事情绝对不会拖泥带水,瞬间就会走人。薛翔鹤的脑子里,也有“大哥”,也懂人情,但“大哥”再大,也没有他信奉的那个“逻辑规律”大,说不通就是说不通,因为不符合他认定的那个逻辑。
正因为了解薛翔鹤内心最在意的这份“尊严”,这个“逻辑”,在一般小事情上,杜铁林从来不过问薛翔鹤怎么办怎么处理,充分放权。要是每件小事情上都去跟他计较,去过问,薛翔鹤直接就会怼过来一句,“既然你不相信我,那你要我来干吗?”或者再加上一句,“既然你什么都懂,那你要我来干吗?”每当这个时候,杜铁林就会会心一笑,他实在太了解薛翔鹤的心思了。但在大事情上,薛翔鹤绝对不会擅自主张,但凡他提出来要跟杜铁林面聊,那一定是十分重要的事情。每当这时,杜铁林即便再忙,都会拿出整块的时间,同薛翔鹤一起像沙盘演练一样,将每个细节,每个可能发生的变数,仔细地推敲。有时候是两三个小时,有时候是大半天,类似的沙盘演练之后,薛翔鹤也就知道了杜铁林的整体想法,甚至还打心眼里认同杜铁林在某些细节上的神来之笔,进而在内心深处认定,“老板真他妈的专业”、“老板果然有大局观”。而在杜铁林这里,两人相处,能到这个境界,也就足矣。
这些相处之道,林子昂全都看在眼里。从个人品行上而言,林子昂倾向于薛翔鹤那种,但在做事的雷厉风行上,林子昂又觉得应该是沈天放那样。当然,能把两者完美统一的,在振华控股只有一个人能做到,那就是老板杜铁林。
杜铁林才是林子昂心目中最完美的那个榜样,而在观察杜铁林如何管理下属这件事情上,林子昂是极其认真的。通常就是一次普通的会议,或是一次例行的业务讨论会,杜铁林怎么说话,包括口气和语调,林子昂都认真留意着。并非林子昂有意“偷师学艺”,实则林子昂在振华控股上班,他本身也是其中的一分子。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就有是非,林子昂身处其中,也是食物链上下环节中的一环,更是这个生态里的一个元素。人与人的相处,融合与碰撞,本来就在所难免。许多看似微妙的东西,回过头来看,又都变得稀松平常,理所应当。南宋杨万里有句诗,“竹深树密虫鸣处,时有微凉不是风”,放到职场上去理解,差不多也是这个意思。
当然,人心就和这一年四季的大自然一样,看似神秘,其实也都有规律。就好像这2012年的冬天,“雾霾”这个词逐渐被人热议,以为它是个新事物,其实原本就有,只是叫法上不一样罢了。但毕竟大家都在拿“雾霾”这个新名词说事,一旦出了问题,自然就会首先把责任推到这上面来。
这阵子,杜铁林在北京工作连轴转,硬生生地累倒了。林子昂想着,以杜铁林的身板,从来如钢铁侠一般,怎么会轻易病倒呢?肯定是被这北京的“雾霾”摧残的。可回头一想,人吃五谷杂粮,谁又能保证自己永远不生病,永远心情愉快,永远无所不能呢?现实就这么摆在那里,在生病这件事情上,他杜铁林也是一个凡人,不是什么钢铁侠。
见老板坐在办公室里,满脸涨得通红,林子昂便问杜铁林是否要去医院看看?杜铁林说不必了,一会儿早点下班,好好睡一觉,出出汗就好了,说完继续处理手头的文件。
约莫一小时后,杜铁林终究还是扛不住了,通知林子昂现在就走,他要回国际俱乐部休息了。一顿紧急安排,杜铁林病恹恹地上了车,窝在后座一言不发。林子昂则坐在副驾驶位子上,时不时地注意着后座的声响,好在从公司到国际俱乐部的路程不算太远,又是下午4点多钟不堵车,车子很快就到了。
林子昂陪杜铁林回到了房间,他看杜铁林的状态极差,便询问是否晚上要准备点小米粥送过来。杜铁林说不用了,你先下班吧,有事我给你打电话。林子昂
退了出来,轻轻地把房门带上。一般情况下,林子昂是从来不进老板房间的,除非杜铁林关照他上去。
到了楼下,林子昂还是不放心,又在楼下等了二十分钟,见杜铁林没有召唤,这才上车准备回公司。车开出去大概十来分钟,林子昂的电话响了,是杜铁林打来的。
“子昂,我感觉还是不舒服,看来得去趟医院了。”“好的,杜总,您稍等一会儿,我们马上赶到。”
林子昂让司机王哥马上调头回国际俱乐部。到了国际俱乐部,林子昂赶紧用随身携带的备用钥匙打开房门。这把备用钥匙,是杜铁林交给他的,平时周末杜铁林不在北京的时候,林子昂偶尔会过来添置一些生活用品和饮用水。
林子昂走进客厅,并没有见到杜铁林。再仔细一找,只见杜铁林已经瘫坐在卫生间的地板上,满脸通红,斜靠在马桶边上。林子昂马上把杜铁林搀扶起来往外走,明显感觉到杜铁林的身体死沉死沉的,双腿完全没有力气。林子昂一个人架不住,又马上打电话让司机王哥上来,两人一起,方才搀扶着杜铁林上了车。
到了医院急诊间,一量体温,竟然有摄氏四十一度,赶紧安排输液打点滴。一大一小两瓶点滴。全部吊完,已经是7点多了。因为闭着眼睛好好地休息了一会儿,也兴许是输液里的药劲上来了,杜铁林的样子看起来轻松了不少,但仍旧有些虚弱。输液完毕,林子昂问杜铁林是否要吃点东西,杜铁林说不用了,还是先回去吧,他想睡觉休息了。
林子昂便护送杜铁林回国际俱乐部。他先搀扶杜铁林进卧室躺下,然后马上到卫生间搓了一条毛巾,放到杜铁林床头柜上。在卫生间搓毛巾的时候,林子昂无意中瞥到化妆台上有几款女士高级护肤品,只是随意一瞥,赶紧就出来了。
临走前,林子昂说:“杜总,您有事,随时电话我啊。”
杜铁林实在没有多余的力气说其他废话了,点了点头,在床上躺下后,就让林子昂先回去了。
林子昂回到公司,泡了一碗泡面,盯着电脑屏幕继续修改材料。AMY姐也还没有下班,问杜总身体怎么样了。林子昂说:“打完点滴,好很多了。杜总说,明天他看情况,如果要来公司的话,也得是下午了。”
“原定明天下午2点和沈总有个业务会,我问过沈总了,可以缓一缓,所以就取消掉了。你跟老板说一声吧。然后,老板要吃什么的话,你记得跟我说,我安排好后,让王哥送过去。这里有一堆文件,我都整理好了,明天早上你送到国际俱乐部让老板签字吧。”AMY姐说。
说完,AMY姐把自己办公室的灯关了,也下班了。
现在是晚上21:30,偌大的办公室里,只剩下林子昂一个人。办公室彻底安静了。
林子昂坐在自己的工位上,电脑屏幕上的word文档,是他最熟悉的好朋友。有时候,晚上一个人坐在偌大的办公室里,感觉挺好的,突然一大片区域,就你一个人在,便能体验到空旷里的寂静。而在平时白天,这办公室里,每个人,每时每刻都在奔命,几乎一个小时可以拆成三份来用。因而,林子昂便特别珍惜此刻的安静,虽然是在加班,但偶尔也可以稍微发呆一下,想点与工作其实未必十分紧密相关的事情,反正此时此刻,也没人知道。
林子昂记得过去读尼采的书,那时候岁数小,还特别喜欢摘抄尼采书里的各种警句,其中有一句,尼采是这么说的,“每一个不曾起舞的日子,都是对生命的辜负。”虽然这种片段构成的思想极其散乱,但这句话,林子昂始终没有忘i2.
林子昂看了看窗外的北京夜景,再看了看空荡荡的办公室,低下头,继续敲打起眼前的电脑键盘。轻轻的哒哒声,是他最熟悉,也是最喜欢的声音。
想必,这些个安静的夜晚过后,有一天,他也会跟着微风翩翩起舞,不辜负这所有的付出。
因为这场“雾霾”引起的生病,杜铁林从北京回到上海,准备在上海家中休息一段时间,过完春节再回北京。正好上海公司这边也有些架构调整,需要杜铁林拍板,两相结合,杜铁林便决定在上海多待几天。
这两年,杜铁林实际在北京待的时间多,在上海待的时间反而少。太太李静忙学校里的事情,对杜铁林的生意并不过问。女儿杜明子在浦东的寄宿制中学读初中,也就周末回家。至于上海公司的事情,平日里,杜铁林也很少过问,反正薛翔鹤自会管理妥当。所以,于公于私,杜铁林感觉也不需要在上海待很长时间。这次因为生病休养,已是破例。
振华控股上海公司的办公室,位于兴国路上的一幢老洋房里,环境私密雅致。虽然杜铁林在上海办公室的时间少,但薛翔鹤关照过,杜总的办公室每天都要勤打理,办公桌书架都要擦拭得一尘不染。这次在上海办公室,杜铁林连续待的时间长了点,又恰好在讨论公司架构调整,上海公司里便议论,老板这次怎么待那么长时间啊?是不是对薛副总有什么不满啊?对于这些议论,薛翔鹤并不在意,他知道老板对自己是百分百信任的。
杜铁林对于这些议论,一开始权当耳边风,并没有太当回事。正如他所料,薛翔鹤安心自己的业务,一如往常,这期间除了日常工作,薛翔鹤也没因为杜铁林这阵子常驻上海办公室,而刻意地过来讨好。倘若这事放在北京办公室,倘若杜铁林连着好久没来,别说公司其他人,就是沈天放自己怕是马上就要紧张起来,心里直嘀咕,老板怎么好久没来了?是不是对我有意见啊?杜铁林一想到这手下两位大将不同的习性,再联想到自己在上海只是“多待了几天”,又联想到自己如果“好久没去北京”,都可能引出这些是非议论,便觉得这“公司治理”似乎真有提升和改变的必要。
某日中午,时间正好过了11:30,杜铁林拿起办公室电话,打给薛翔鹤:“收盘了,你中午有空吗?我们一起去龙华寺吃素面,怎么样?”
“好啊!上次一起去吃素面,还是一年前了。我马上安排车子。”薛翔鹤安排好司机,两人便出了兴国路的办公室,往龙华寺开去。
龙华寺,是上海的古刹,在上海地界上,也是头名的寺庙了。杜铁林和薛翔鹤各自付了香火钱,进了院门,请了三炷香。杜铁林在前,薛翔鹤随后,各自敬香,互不打扰。敬完香后,两人又依次往后院走,各自参拜,依旧互不打扰。全部规定线路走完,两人洗了手,去了吃素面的一侧斋房。
薛翔鹤问杜铁林,还要加点什么吗?还是老规矩?杜铁林回答,老规矩吧。
薛翔鹤便在账台点了两碗罗汉上素面,付完钱,取了小票,再到窗口排队取面。吃素面的地方人多,杜铁林先找好空位坐下,不一会儿,薛翔鹤便端着两碗罗汉上素面过来了。
这素面其实做得很常规,香菇、木耳、面筋、胡萝卜片、笋片、油豆腐块、荸荠混为一体,作为浇头,装在一个巨大的不锈钢大桶里。至于面本身,也没什么太多嚼劲,师傅下好面,放在碗里,再从不锈钢大桶里舀出浇头,浇在上面,便是了。单就食物本身的味道而言,实属一般。但每次杜铁林来吃素面,都吃得干干净净,连汤都喝干净,按他的说法,这里的素斋不能浪费,要有敬畏之心。其实,杜铁林吃饭向来节俭,从不浪费粮食,所谓敬畏,绝非只是身在寺庙的缘故。
“难得来吃一次素面,清清肠胃。”杜铁林对薛翔鹤说道,“前阵子,真是一点胃口也没有。”
薛翔鹤便关心地问道:“杜总,最近身体感觉好些了吗?”
杜铁林说:“好点了,估计是前阵子被王江南并购基金的事情累着了。”
“总之还是多注意身体吧。另外,我最近对通讯行业做了些分析,纯做技术,
还是做生态,这是今后手机厂商的分水岭了。不知道王江南那些新技术到底行不行啊?”薛翔鹤说道。
杜铁林说:“我看他信心满满,有野心,对技术也迷恋,我们就赌他能跟上大势吧。”
“那倒也是,有信心就好。”薛翔鹤平时比较注意问话的分寸,对于北京公司的投资业务,通常都是点到为止。
“翔鹤,我最近在想个问题,你帮我琢磨琢磨。就是,一个公司,如果完全靠制度建设,能否把人的无限潜力持续激发出来?”杜铁林突然说道。
薛翔鹤吃了一口面,对于杜铁林突如其来的这么一句问话,感觉有点摸不着头脑,问道:“杜总,您是说哪种制度建设啊?”
“你想想看啊,我们开公司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让员工过上好日子吗?那什么情况下,员工能全身心地为公司付出呢?除了为了钱之外,是不是还应该有某种更大的动力呢?”杜铁林说道。
薛翔鹤说:“杜总,员工上班不就是为了钱吗?还能有什么?”杜铁林说:“那你觉得我开公司是为了什么呢?”
薛翔鹤说:“是因为有抱负呗,机关那么压抑,肯定要下海,证明自己啊。”
杜铁林说:“不是的,我当年开公司也没那么明确的想法。我就是看着外面那些人那么傻,都可以开公司。我就想,那我为什么不可以呢?”
“所以,最早开公司,其实也谈不上什么具体的设想和规划?”薛翔鹤问道。
“2000年的时候,开投资公司,都是稀里糊涂乱撞的,那会儿都是外资公司占主流,本土的真没几家。况且,我们这种又没有什么家底,都是边学边摸索,活下来最要紧。”杜铁林说道。
薛翔鹤说:“是啊,我2003年进公司的,振华控股那会其实已经有点样子了,但市场上的主角还不是我们。”
“翔鹤,这么多年了,你就像我家里人一样,关键的事情,我总是要和你商量的。但我最近总在想一个事情,你和天放是我的左膀右臂,但我总有一天是要退休的。当创始人做不动了,或者各种原因离开的时候,这个公司该怎么办?是否能有一个制度,保证这个公司继续走下去呢?”
“杜总,怎么会想到这个问题了?”薛翔鹤问道。
“人生病的时候,肯定容易想些极端的问题,但我觉得是该考虑了。”杜铁林i
“杜总,中国当下所有的民营公司都是创始人公司,而且就我们这个行当而言,什么样的老板,公司就什么样的风格。振华控股只能有一种风格,那就是您的风格。而我和天放,永远都是给您打下手的。所以,哪天您要是不想做了,这个公司其实也就结束了。不管您认不认可,反正我是这么认为的。”
“你这个想法太狭隘了。你看高盛,那么多年了,不也开得好好的吗?他们的合伙人制度,保证了这个公司顺利发展,为什么我们中国就不能开百年老店?-
“可是,有谁能有您那样的资源和眼界呢?或者说,如果有相似的资源和能力,他为什么不自己开公司呢?”
“所以,这里面应该是分配机制和企业文化的问题了,要么就是钱没给到位,要么就是心里不爽。反正这两方面,最好都能满足,满足不了,至少满足一个。你钱也没到位,心里又不爽,我看这种公司也没啥干头。”
“杜总,其实公司给大家开的条件已经很不错了,我们也都是学您的样,对待手下的员工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我觉得,已经很好了。现在行情在慢慢转暖,万一哪天大牛市又来了,多干几票,大家也就财务自由了。”薛翔鹤隐约感觉大牛市要来了,但具体哪天来,他还真不知道。
杜铁林一边听薛翔鹤讲,一边认真吃面,不知不觉中,面都快吃完了,又把汤都喝了。
“这素面真好吃。”杜铁林心满意足,又看了看眼前的空碗,若有所思,“什么样的面,连汤都能喝干净呢?”
薛翔鹤没接杜铁林的话,继续说:“杜总,其实大家伙就是想着能财务自由,这是最大的动力。”
“一说到‘财务自由’这四个字,我感觉你就变成和沈天放一样了。”杜铁林说道。
薛翔鹤说:“杜总您拿我取笑了,天放是大开大合型的,我是精打细算型的。也许是殊途同归,也许永远就是两条平行线,我们压根就是两类人。”
“这个是你们各自性格的事情,我不做评论。我想问的是,财务自由之后怎么办?到了那个时候,大家伙口袋里都有钱了,大家靠什么动力继续做事情?”杜铁林此时更像是自问自答了,薛翔鹤也显然是被问晕了。
“还有一件事,我也想了好久了。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我必须给振华控股设计好各种防火墙,我们这个行当,刀尖上舔血,你不惹是非,万一是非惹你呢?我现在是越想越害怕,有时候晚上都睡不着觉。”杜铁林说道。
“杜总,不需要这么悲观吧。”
“我们真的不要以为我们手上经手的钱都是天上掉下来的,所有的钱,它都是有成本的。”杜铁林语重心长地说着,“翔鹤,你更细心,你帮我多想想,怎么把防火墙的事情筑得牢靠些。”
“好的,杜总,我明白了。”
薛翔鹤总觉得杜铁林今天说的话,怪怪的,兴许是刚生好病,脑子身体都还没恢复过来吧。而且生病的人最容易胡思乱想,就姑且把这些话认作是胡思乱想吧。两人吃完素面,起身离开龙华寺,出院门的时候,又回身拜了拜大肚弥勒佛,这是杜铁林和薛翔鹤来龙华寺烧香的规定动作。全部流程结束,两人坐上车,准备回公司。
在路上,杜铁林告诉薛翔鹤,薛翔鹤儿子读民办双语小学的事情已经办妥了,让薛翔鹤找个时间单独联络一下郭校董。
薛翔鹤颇为激动,连声说感谢。
杜铁林说,小侄子的事情,就是自己家里的事情,说感谢就是见外,他要翻脸不开心的。
薛翔鹤便不再多说什么,儿子读民办双语小学的事情,一直是他最近的心头大事。如今能找到门路,心中的大石头终于可以放下了。
杜铁林又关照了一番,嘱咐薛翔鹤见郭校董要注意些什么,总之,尽快把小朋友读书的事情安顿了,把名额占掉要紧。
薛翔鹤点头说,明白,一定抓紧时间办。
正说话间,车子已经到达公司,两人下车进到办公室,正好赶上“朵云轩”的廖师傅来了。
元旦新年前,杜铁林请沪上著名的大和尚题写了一句话,字是新写的字,纸却是经年的老皮纸,写完之后专门请廖师傅托了底。但杜铁林对外框有要求,要
廖师傅觅一个七八成品相的老框,为选到合适的框,一来二去,花了不少时
间。好在后来真的找到了一款让杜铁林交口称赞的紫檀木老框,两相搭配一组合,新旧相衬。因为用心了,这物件便很合杜铁林的心意。照杜铁林的规矩,这幅字要在春节前挂起来,因而此刻廖师傅送过来,一切都是天遂人愿。
杜铁林让薛翔鹤一起帮忙,将字框挂在了杜铁林办公桌的正后方。摆放整齐,便邀请薛翔鹤一起欣赏。
薛翔鹤仔细看了看这幅字,上面就一句话,总共五个字:“念佛免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