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6第166章
◎当年月明(四)-前世故梦◎
霍檀耳中传来一片嗡鸣。
嘶鸣声中,有崔云昭从灵魂深处发出来的痛呼。
也有他对自己无法释怀的怨恨。
他几乎听不见任何声音,嗡鸣响彻耳畔,让他几乎失去理智。
他甚至已经流不出眼泪。
霍檀愣了好久,才努力让自己恢复神智,只觉得胸口一阵尖锐顿疼,他犹如溺水之人,努力挣扎向上,在浮出水面的那一刻,才重获新生。
“呼。”霍檀终于喘上一口气。
他的模样有些吓人,让崔云昭不自觉往后退了退:“你……怎么了?”
崔云昭小声问。
霍檀立即低下头,掩藏起自己的全部情绪,他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再擡头时,又是亲和友善的俊书生。
“无事,你若愿意治病,明日就请名医为你诊治。”
霍檀的声音虚弱而缥缈。
崔云昭很随和点点头,她甚至对霍檀笑了一下,说:“好。”
然后就自顾自继续读书了。
霍檀发现,她读的是《天工开物》,他记得崔云昭年少时就已读过,可能正如她所说,她想要治好病,读更多的书。
霍檀深吸口气,他站起身,遥遥凝望崔云昭一眼,把她此刻的模样印刻在心中,然后转身大步离去。
紫金丹是丹药,是药三分毒,这种丹药的毒性更大,一载最多只能服用一颗。
用得多了,身体会极度虚弱,心悸心慌,咳喘不断,服食不能超过十颗。
一旦过量,不仅不能治好病,反而会让崔云昭彻底疯癫,再不能愈。
每一颗的药量是老神医反复掂量的,最终炮制出十颗丹药。
老神医千叮咛万嘱咐,一年最多吃一颗,若崔云昭状况稳定,不再发病,就不需要再服用。
吃的越少越好。
霍檀一一几下。
用药的那日是个晴天。
朗日晴空之下,是安静无风的长信宫。
朱墙金瓦,亭台楼阁,都安静矗立在汴京中央,安静俯瞰着整个大楚。
前一日刚落的银栗覆盖在墙头枝稍,新雪洁白,园景别致。
四季园中腊梅安静绽放,未有幽香,却优雅傲然。
崔云昭昨日被桃绯侍奉沐浴更衣,此刻梳妆打扮一番,头上是简单的牡丹髻,身上只穿大袖衫,整个人干净利落,没有任何能刮伤自己的地方。
她快乐用过早食,读了会儿书,又同小宫人们打了一会儿叶子牌,才看到桃绯捧着紫檀木盒进来。
“桃绯,打牌吗?”
崔云昭笑眯眯说。
桃绯很紧张,她不知道这枚丹药是否有用,她既期待崔云昭能治好病,恢复如常,又不忍心她回忆起痛苦过往。
矛盾在心里蔓延,她脚步踟蹰,犹豫不决。
现在的崔云昭是看不出来她犹豫的,她只是平静问:“怎么了?”
桃绯叹了口气,还是迈开步子,一步步踏入卧房中。
殿外,霍檀就矗立在院中,看着院中的四季桂在枝头亭亭玉立,迎风招展。
这是崔云昭最喜欢的花,此刻开满了梧桐斋。
寒冬腊月中,四季桂不畏寒冬而绽放,把素雅的梧桐斋点缀如春日,亦如梅花傲然。
像极了崔云昭。
霍檀紧紧攥着手,他身上披着大氅,安静站在廊下,目光好似能穿透双福祥云屏风,落到崔云昭身上。
殿内,桃绯轻声细语同崔云昭解释。
“小姐,这是你的药,吃了之后可能会心疼,也可能头疼。”
“但是吃了,小姐就会很聪明。”
崔云昭看着桌上的紫檀盒子,她打开那木盒,里面安静躺着一枚褐色丹药。
崔云昭那张消瘦的苍白面容上,依旧挂着纯真的笑,她看着那枚丹药,脸上并未显露出半分迟疑。
她伸出手,轻轻拿起那颗药,毫不迟疑地放入口中。
一股说不出来的苦涩涌入口中,让崔云昭那颗平静了许久的心忽然剧烈跳动起来。
丹药好似一股热流,顺着喉咙慢慢往下,直落腹中。
桃绯完全没想到她吃得这么干脆,下意识惊叫:“小姐!”
殿外,霍檀急促地往前迈了一步,可他也只迈出去一步。
近乡情怯,他即便想要陪伴在崔云昭身边,却再也不敢出现在她面前。
与想念相比,他更想让崔云昭康复如初。
好在桃绯惊呼之后就未再焦急,殿中也恢复平静,等了一刻后,桃绯快步而出,面色苍白,神情倒是沉稳。
“陛下,老神医,小姐睡着了。”
老神医长舒口气。
萧清河作为被霍檀专门指派医治崔云昭的太医,此刻也跟在老神医身边,听见桃绯这样说,萧清河也松了眉头。
“如此说来,紫金丹对夫人有效,等夫人睡醒,大抵就能慢慢康复。”
霍檀手心刺痛,之前结痂的伤口又被他扯开,鲜血直流。
他却感觉不到疼。
“老神医,萧太医,还请两位仔细医治夫人。”
霍檀说完,最后看了一眼梧桐斋,转身快步离去。
崔云昭这一觉睡了很久,她感觉自己一直在云端飘,整个人飘飘荡荡。
直到她看到朱红宫墙,才慢慢从云间坠落。
她来到长信宫,路过乾元殿,最后进入四季园,在梅花之间穿梭。
烟霏霏,雪霏霏,雪向梅花枝上堆。①
不知为何,看到那些梅花,她忽然记起这首诗。
从梅林中穿梭片刻,她似乎被无形的风吹扶着,顺着花园小径跨过宝瓶门,跨过一扇又一扇宫门。
转瞬之间,她进入梧桐斋。
满园四季桂傲立枝头,一瞬抓住了崔云昭的眼眸。
四季桂花香淡雅,味轻不幽,极为宜人。
崔云昭最是喜欢桂花,此刻见了,莫名有些开心。
可当她看到紧闭的梧桐斋殿门时,崔云昭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消失在幽夜中。
她忽然听到自己那颗心,剧烈地跳动起来。
牵引了她所有的心神,扰乱了她所有神志。
不要去。
冥冥之中,有一道声音阻止着她,不让她往前多走一步。
可又有另一道声音响起。
“过去。”
“那才是你应该去的地方。”
崔云昭的前半生总是很犹豫,她想说的话从来都未曾果断说出来过,比如仓促的婚事,比如婚后的生活,比如对霍檀的动心。
她一字不说,一字未明。
有些事,错过就错过,有些人,离开便再也不回来。
因为她的犹豫优柔,失去了那么多至亲,如今,她似乎已经明白,自己不能再踟蹰下去了。
这里很美,可终究只是梦而已。
“推开那扇门,你会有答案。”
那道声音不停劝说她。
可她想要的是什么答案呢?
崔云昭忽然头疼欲裂。
“唔。”
她的额头一跳一跳,疼痛让她无法思考,就连深陷的眼窝也跟着疼起来。
热泪在眼窝里打转,却被她自己抗拒着,不肯软弱掉落。
崔云昭用拳头使劲捶打额头,不让疼痛裹挟神志,她甚至还艰难迈开步子,坚定往前走了一步。
嘶鸣声在耳边骤然响起,崔云昭眼中热泪猝然滚落。
她咬紧牙关,一字不发,坚定地迈着脚步,最终来到了梧桐斋门前。
在崔云昭模糊的视线里,能依稀看清门扉上雕刻的蝙蝠,寿桃和铜钱。
恍惚之间,她甚至知道这是福寿双全纹。
崔云昭头疼欲裂,她无暇再思索其他,只果断伸出手,一把推开了那扇紧闭的门扉。
吱呀一声,天旋地转,死而复生。
崔云昭猛地睁开眼睛,她只觉得头晕目眩,身体虚弱无力,口中苦涩难耐。
她眼前一片昏黄,似有幽暗烛光摇曳,又好似旧日暗影袭来。
她在何处,今夕有事何夕。
崔云昭什么都想不起来,她只觉得自己做了很长的梦,梦里的一切都是缥缈的,隔在云端之上。
现在她重新自云端坠落,再回人间。
她手指动了动,刚想说话,就听到边上传来熟悉的嗓音。
“小姐,你醒了?”
崔云昭费力的偏过头,看向了身边人。
她的桃绯。
桃绯眼下一片青黑,面色苍白如纸,显然已经许久未曾好眠。
看到她醒来,看到她那双熟悉的凤眸,桃绯紧紧攥起拳头,下一刻,眼泪潸然而下。
“小姐。”
桃绯握住崔云昭的手,哽咽地道:“小姐,你终于回来了。”
回来了吗?
是的,她回来了。
崔云昭声音干涩,她看着眼前陌生的卧房,终于问她:“我们在何处。”
对于重病时候的事情,崔云昭已然全部遗忘。
之后就是桃绯的解释,老神医的诊治和用药。
等崔云昭终于坐起身来,靠在床畔吃粥时,梧桐斋又慢慢恢复安静。
崔云昭神情很淡漠,她似乎对于刚刚知晓的一切都不在乎,她慢条斯理吃着粥,忽然问:“霆郎呢?”
桃绯愣了一下,忙道:“小少爷在上书房读书,陛下特别关照,小姐不用担心。”
崔云昭点点头,继续吃粥。
她没有问除了崔云霆之外其他的人。
等她吃完了粥,桃绯就说:“小姐,可要安置了?如今天色已晚,老神医让你久歇不乏。”
崔云昭点点头,她刚要躺下,转头却又道:“把安神香点上吧。”
从单纯的美梦中醒来,快乐就戛然而止。
或许从今日起,她还会夜不能寐。
倒也无不可。
崔云昭淡漠地想,这么多年已经习惯,只要不再痴傻,就比什么都强。
她平静躺在床上,安静看着锦帐上的如意福纹,缓缓闭上了眼眸。
果然是睡不着的。
果然只要一闭上眼,就能想起那些已经离她而去的人。
她知道自己不能沉湎在悲伤的过去里,只能在泥泞的沼泽里溺潜,不能挣扎上岸,继续往前走。
可她也不知得道为何,就是控制不了自己。
或许,她天生就有病。
崔云昭苦笑着,长长叹了口气。
一夜无眠,次日清晨,等桃绯再来梧桐斋时,就看到崔云昭已经坐在窗边读书了。
这两年来她落下许多新书,似乎只有把自己沉浸在书本的天地里,才能短暂寻找到平静。
桃绯小心翼翼推开卧房的门,探出头来:“小姐,可要用早食?”
崔云昭颔首。
她合上书本,转过头来看桃绯。
“请陛下过来一趟。”
霍檀一路都很紧张,他紧紧抿着薄唇,却没有踟蹰犹豫,直接大步来到梧桐斋。
当他跨过月亮门时,就看到崔云昭裹着银狐狐裘,正坐在桂花树下。
玉花佳人银雪新,犹如神祇落凡间。
崔云昭听到脚步声,她擡起头,平静向霍檀看来。
四目相对,千帆过尽。
“霍檀。”
崔云昭只说了两个字,便浅浅笑了一下。
她的很空,很淡,没有任何欢喜。
“或者,我该称呼您陛下?”
【作者有话说】
①宋代吴淑姬《长相思令·烟霏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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