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茗随黄铎踏进宴会厅,小声说:“怎么这位卢少帅看起来鬼头鬼脑,一副色迷迷的样子?”盯着她的目光跟色中饿鬼似的。
黄铎拍拍她的手,亦同样小声说:“你难道没听说过,这位可是个小霸王,红颜知己无数。”
顾茗:“百闻不如一见。”做为督军府的继承人,这位与冯瞿相比,可是天差地远。
她挽着黄铎一路走进宴客厅,发现不少报业同行都过来打招呼,有些以前见过容城公子,但苦无联系方式,没办法亲自采访到她,还有约过稿的,内心都蠢蠢欲动,很想现场采访她的前尘旧情,不过碍于黄铎同行,一副老母鸡护崽的架势,都歇了这份儿心思。
宴会厅里衣香鬓影,能够遇上屠雷与伊人憔悴这种诡异的组合,顾茗很是讶然。
尹真珠矜持的举着红酒杯,笑意雍容,见到顾茗挽着黄铎出现,面上笑意渐渐消失:“顾小姐?”她嘲讽道:“督军府请客还真是不挑,连顾小姐这种人都肯邀请,不会是瞧在黄主编的面子上吧?”
屠雷面对尹真珠之时保持着男人面对年轻美貌的女性应该有的风度,但是只要与顾茗打个照面,他就不由自主忘了风度这回事:“我还以为顾小姐最近远途旅行呢,原来还在沪上啊?或者是听到督军府有宴会,还有很多沪上富豪,所以才特意来参加?”
他这是讽刺顾茗贪图富贵,不放过每一个攀附的机会。
“屠先生对顾小姐还真是了解呢。”尹真珠来沪上之后,特意找机会在一个文会上认识了屠雷,对她来说,凡是与顾茗不对付的都可结为同盟。
屠雷恼火于顾茗过往对他的讽刺,对于披露容城公子劣迹的尹真珠恨不得敞开怀抱欢迎。
顾茗早就料到会被屠雷当众讽刺,此刻来宾众多,有司仪上台主持晚宴,请卢督军讲话,她以手指抵唇,轻“嘘”:“见人狂吠虽然是你们的种族特点,但还是要考虑场合。”
黄铎差点笑喷,又忍住了。
屠雷面色铁青,差点忍不住破口大骂,不过在周围人的注视之下也只能愤愤闭嘴,却又觉得正好坐实了容城公子骂他“疯狗”的话,且还被她牵着鼻子走,顿时气成了一只蛤蟆,不住鼓着肚子深呼吸。
尹真珠就更别说了,一张俏脸阵青阵红,凭着过人的自制力总算是忍住了,大家都安静下来听卢弘维讲话。
卢弘维能在沪上立足,与帮派及各国公使都关系良好,与本人的通达不无关系,他也就随便讲几句,很快便是影星谈兰双上台表演。
她的歌喉婉转,甜美柔和,而季新源签了她之后除了拍电影,还特意找人为她量身打造了两首歌在电台播放,没想到竟然很受欢迎。
今晚她唱的正是其中的一首,在台下右手边的一组散座上,谢余听到歌声擡头去看,他身后立着的孙二虎与田三一起恭维:“小嫂子唱歌真好听!”
谢余身边还坐着好几名沪上商家,都是与他有些生意瓜葛的,大家属于合作伙伴,互惠互利,在公开场合见到谢余,总要上前来打个招呼,寒暄一番。
卢子煜与冯瞿一起在台下坐着,旁边就是卢督军,他在歌声里摇头晃脑,还要点评一番:“没想到这小妞唱的不错,可惜了。”
冯瞿不解:“可惜什么?”
“可惜她是青帮谢余的女人,不然倒可以约来玩一玩的。”
冯瞿戏谑:“只怕你提一句,对方要双手奉上。”
“那有什么趣味?”卢子煜对此自有一套理论:“女人呢还是要追求才有趣味呢。”他所说的追求也只是做做样子享受一番男女之间追逐的快乐,可容不得看上的女人拒绝,说到底还是强取豪夺。
他倒好似忽然想起来一般,说:“方才我在门口迎客的时候,发现容城公子与伊人憔悴两位都来了,怎么冯兄没瞧见?”
冯瞿露出讶异的表情:“她们怎么来了?”
卢子煜见他跌进了自己挖的坑里,深为满意:“冯兄不知道吗?两位可都是沪上知名的女作家呢,文商圈子里的盛会,怎么能不邀请?”
冯瞿便露出坐立难安的表情,竟然还扭头在场中搜寻,卢子煜更为高兴了:“冯兄在找谁?要不要我叫人帮冯兄找?”
“不必了。”冯瞿终于坐端正了,不过瞧得出来他一直很是心不在焉,而他身边的副官还俯身在他耳边低低说了几句,然后悄悄离开了。
卢子煜简直抑制不住自己看热闹的心情,快乐的猜测:不知道冯瞿记挂着的是姓顾的女郎呢,还是姓尹的女郎?
今日跟着冯瞿来的是唐平,他装模作样在场中转了一圈,目光暗暗锁定顾茗与尹真珠,发现这两人居然站在一处,不由暗暗纳罕:居然没有吵起来?
台上歌声停歇,有俄国乐队演奏音乐,方才静默的人们开始四下走动,与相熟的人联络感情,也有很多人凑近卢督军去套近乎。
顾茗可不想与尹真珠大庭广众之下互撕,她稍稍欠身:“两位失陪了。黄主编,你不是说还要介绍我认识一位写诗的先生吗?”找个借口与黄铎离开是非之地。
黄铎:“屠先生尹小姐失陪,那我们现在就过去吧?”
两人相视而笑,才走出去三步,就听到尹真珠不大不小的说话声:“说起来,容城公子可真是名利双收呢,一面给自己疯狂涂粉,一面做个清高样儿,也不知道做给谁看?”
黄铎停下了脚步,顾茗催促:“黄主编,走吧。”口舌之争要是有用的话,这世上就不必那么多□□利炮了。
没想到紧跟着便听到一道温文的男声:“这位小姐,大庭广众之下指名道姓的污蔑,似乎也不是什么良好的教养吧?”
顾茗扭头去看,顿时愣住了:“大……大哥?”
为她发声的正是章启恩,他今日西装革履,章家的教养一贯是在外不动声色,能够出言讽刺尹真珠,已算是为顾茗破例了。
尹真珠没想到冒出来个不相识的年轻男人替顾茗辩白,顿时冷笑起来:“大哥?顾小姐这好攀亲戚的毛病怎么也不改改?”
章启恩冷下脸来:“比起尹小姐在小报捕风捉影抹黑别人的本领,顾小姐还差的远呢。”
顾茗不由自主便笑起来:“大哥不必与尹小姐一般见识,她是曲高和寡,哪里是我等凡人能够理解的?”
周围人听到这边的争执,不由侧视,其中一位大约三十来岁的年轻妇人忽然笔直朝着尹真珠走来,站在她面前问:“伊人憔悴?”
尹真珠见她打扮华贵,耳朵与脖子上一套祖母绿的首饰都是成套的,恐是家境不俗,微微一笑:“我是。请问太太是?”
那位年轻妇人将手中一杯红酒直接泼在了她脸上:“找的正是你!你这个教唆小姑娘私奔的无耻贱人!”
妇人身边的男士忙去拉她:“青枫,别这样!”
尹真珠今日打扮的漂亮得体,半杯红酒就让她露出了狼狈之相,长这么大从来都没在公众场合这么丢脸过,她大脑一片空白,整个人傻愣愣立住了,喃喃质问:“你……你是谁?”上下牙齿打颤,竟气的抖了起来,感觉周围的目光都看了过来。
苗青枫冷笑一声:“你管我是谁?你也不想想自己写的什么东西,那是文章吗?引导涉世未深的女孩子抛弃父母家人私奔,是正经人家的教养吗?”
尹真珠一向以名媛自居,况且她去了一趟国外留学,等于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还认为国内这一套腐朽的风俗其实早该抛弃了,为了爱一个人与封建独裁的父母家人决裂又有什么问题?
“当众泼人酒水是正经人家的教养了?”她恨不得上前去撕烂了眼前妇人的嘴。
顾茗递帕子给她:“尹小姐,擦擦脸吧?”
苗青枫冷笑:“容城公子这般好心,只怕她未必领情!”
尹真珠果然更为生气了:“你瞧什么热闹?还不赶紧滚?”
顾茗也不生气,笑嘻嘻收了自己的帕子:“是啊,我就是留下来瞧热闹的。”
章启恩不由自主便露出笑意——这个小丫头倒是耿直。
这边的动静不小,周围的人顿时议论纷纷,很快就传到了前面去,冯瞿顿时坐不住了,他起身要走,卢子煜拉住了他:“冯兄去做什么?”
冯瞿似笑非笑:“卢兄不过去瞧瞧?”
卢子煜忙跟了上来,一路走过去,越过围观众人,站在了尹真珠与顾茗几人面前。
顾茗擡头看到冯瞿,从他的眼神里便猜到了一二,悄悄往后退开三步,尹真珠擡头看到高大俊美的冯瞿从天而降,顿时如获救星,声音里都带了哭腔,满腹委屈:“阿瞿,你快来看看,这个女人她欺负我!”
冯瞿皱眉:“怎么回事?”
卢子煜偷窥他的神色,看不出来他是向着哪边的,便站着瞧热闹。
苗青枫:“……这是请了帮手来?”她满不在乎:“尹小姐自己发痴就算了,还教别的小姑娘发痴,这位先生如果读过她的小说就知道了,她那种写法很容易教坏小姑娘。不怕先生笑话,我家内侄女就是读了她的书引为知己,非要与父母断绝关系,跟着情郎跑了。难道不是尹小姐之过?”
苗青枫兄长有个女儿今年才十六岁,恋上了她的家庭英文教师,是个大她十几岁的穷教员,因为读了尹真珠的小说之后,鼓起勇气与父母摊牌,想要嫁给英文教师,父母极力反对,但遭到小姑娘的强烈反弹,最后她为了真爱跟穷教师私奔了。
私奔之事,向来都属家事,只要苗家不要爆出来,谁也不知道苗小姐跟家庭教师私奔了,但是苗小姐为爱昏了头,竟然在报纸上登了断绝书,要与父母家庭断绝关系,顿时观者哗然,泸上有头有脸的人家都知道了这件奇闻。
苗家赔了夫人又折兵,好好一个大小姐放着门当户对的婚事不要,非要跟着穷教员私奔,还让苗家脸面大打扫,提起这些事情,苗小姐的亲姑姑苗青枫就气不打一处来,暗恨鼓吹爱情高于一切的伊人憔悴——可不是她教坏了自家乖巧的大侄女。
冯瞿点点头:“听起来,这位太太说的似乎也没有错啊。”
“阿瞿,你怎么可以偏帮外人?”尹真珠满脸的不可思议:“她家孩子私奔,与我有什么相干?难道我要为所有私奔的蠢货负责?”
顾茗提醒她:“公共场合,尹小姐请别激动!”
尹真珠目前处于逮谁咬谁的境界,何况是顾茗这样的宿敌,讽刺的话张嘴就来:“顾小姐当然不必激动,您可是拿着大笔遣散费出来过日子的,还能随时攀哥哥找弟弟,有什么可激动的!”
顾茗: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她就知道尹真珠会胡乱攀咬,周围的人都看了过来,除了黄铎章启恩等人,大部分都竖着耳朵听起了八卦,能够当场听到小报内容,也没白来。
卢子煜简直高兴的快要跳起来了——今日这场戏精彩!
冯瞿正色,提高了声音:“尹小姐当众诬陷别人可不太好吧?我与顾小姐是和平分手,尊重她的理想与报负,不忍心将她一直囿于内院深宅。况且她是只身离开,没拿督军府里一根针,她今日之经济与文学成就全与自身能力分不开,可不是从我这里得到的。”他苦笑道:“我倒是盼着她肯接受我的经济援助,可惜顾小姐一向自尊自爱,并不肯接受我的钱财。”
周围人听的目瞪口呆。
——这是当事之人出面澄清了?!
伊人憔悴的小报上不是说容城公子贪图富贵吗?
黄铎适时做证:“容城公子自从来到沪上就一直租房子住,为了省房租还是与朋友合租,经济并不宽裕,尹小姐还是不要血喷人的好!”
两人一唱一和,倒让许多围观看客们议论纷纷。
“容城公子没有拿什么巨额遣散费?”
“说话的这位穿军装的你不认识吧?听说他就是容城少帅冯瞿,连当事人都这样说,那肯定小报内容不是事实了。”
“小报内容能有一分真都不错了,其余九分都是假,你还真信啊?”
“那就是伊人憔悴说谎了?”
“你说呢?这不是显而易见的事情嘛!”
“……”
尹真珠腔子里燃起一团火,焚的五脏焦枯,将仇恨的目光都转向顾茗:“都是你这个小贱人教唆的,阿瞿才不肯爱我!”
顾茗朝后退了一步,章启恩瞠目结舌:“尹小姐,你怎么可以骂人呢?”
传闻不是说这位尹小姐出身名门,留洋回国吗?骂起人来跟街上泼妇也没什么两样嘛。
他不着痕迹的靠顾茗近一点,总觉得下一刻尹真珠就要暴起打人。
周围人的议论声灌进尹真珠耳朵里,皆是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似乎都为自己被小报所蒙骗而对容城公子产生误解而不好意思,指责她的声音也一浪高过一浪。
尹真珠环顾四周,只觉自己孤立无援,几乎要绝望,眼含热泪控诉:“阿瞿,你不能这么对我!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