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瞿的目光停留在她的脸上,感受到她指尖离去的温度,道:“宋先生向我力荐先生,初次相见,有事相请,不知道能不能换个地方谈谈?”
宋阅也热情帮腔:“冯少帅诚意拳拳,不如去我们那一桌坐坐?”
顾茗:宋先生您眼神有问题吧?到底是从哪里看出来冯少帅诚意的?
比起宋阅,顾茗自认为对冯瞿还是了解几分的,他的表情根本与诚挚攀不上关系,真要论大约只能说在做面子功夫罢了。
“两位请!”顾茗叮嘱同行的朋友:“你们先听着,等我片刻。”
她早就做好了与冯瞿相忘于江湖的打算,意外撞上已在计划之外,瞧在宋阅面子上过去应酬片刻,已然算是做人的涵养了。
章启越不放心:“阿茗——”
顾茗安抚的笑笑:“没事,宋先生与我是旧识,我们曾在封先生的沙龙见过。”
她走过去落座,冯瞿亲自替她斟了一杯茶,此刻他也装的似模似样:“以前就听过容城公子的大名,很是敬佩先生的才思,没想到先生竟然如此年轻,实在出乎意料。先生贵姓?”
冯少帅以前在顾茗面前都是高高在上的态度,真没想到有一天他能对她说恭维话:“我姓顾。冯少帅的谦逊也远出乎我的意料呢。”
冯瞿迅速瞧了她一眼,领会了她话中的未尽之意。
宋阅并没有听出顾茗的一语双关,兴高采烈道:“冯少帅确实很谦逊诚恳,容城想要建一所大学,冯少帅到处聘请教授,正巧今儿碰上了你,我便向冯少帅举荐了你,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前往容城执教?”
顾茗很是愕然,宋阅竟然推荐她去大学执教?
她自己也是半瓶醋,况且她终于弄明白了冯瞿忽然间跟换了个人似的,俯低做小的态度实在教人诧异,原来是为了笼络人才。
“谢谢宋先生厚爱。”她心想:那不过是宋先生您的好意,冯少帅是出于不能拂了您的面子才作此惺惺之态,未必觉得我有真才实学。
冯瞿对她的轻视可是刻在骨子里的,哪那么容易就改变?
顾茗的拒绝原就在冯瞿的预料之内,当着宋阅的面他迅速摆正态度,拿出重金礼聘教授的态度,说:“顾先生,家父一直有在容城建大学堂的心愿,只是容城缺乏学识渊博的教授,此行沪上就是为了正在筹备之中的容城大学请教授。宋先生既然力荐,先生也一定有真才实学,为了容城的学生们能够接受到最好的教育,还请先生务必答应我!”
事情的发展急转直下,冯瞿甚至还讲了容城大学对教授们的待遇,凭心而论薪水非常丰厚,顾茗如果不是与冯瞿有过一段尴尬往事,看在钱的份儿上说不定她也会去混一份薪水。
——她在钞票面前的底线一向不太高就是了。
但偏偏她与冯瞿之间横亘着旧事,而冯瞿的态度实在让人疑惑这人是想把她哄骗回去之后好下手折磨。
顾茗一念至此,不由为自己的大意而捏了把冷汗,好在她在沪上,并且也没有回容城执教的打算,因此态度还算从容:“冯少帅厚爱我实不敢当,其实我也就在报纸上写写文章,也没读过多少书,哪里好意思去大学执教?沪上有许多学贯中西的前辈,宋先生认识不少人,冯少帅还是另请高明吧!”
两个人都坐着,她平视冯瞿,就像两人之间当真从来也没有过亲密的关系,全然用看陌生人的眼光注视着他,毫不犹豫的拒绝了他的重金礼聘。
——这不是她第一次拒绝他!
冯瞿甚至能捕捉到她眼底一闪而逝的小狡黠——她大约很高兴居然有拒绝他的机会。
如果在两个人没有分开之前,冯瞿大约就真的生气了。
那次在军政府的暗室里,他就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火气,暴怒而去,甚至因为面子上过不去,就赌气放她离开。
几个月之后的今天,他终于想明白了自己当时暴怒的原因。
他难以忍受自己在越来越关注她的情况之下,她竟然能那么漫不经心的待他,斩钉截铁的说不爱,毫不留恋的离开。
之前满嘴的甜言蜜语竟然没有一点点真心,他感受到了一种被小丫头戏弄的耻辱,并且此后时时提醒着他勿忘前耻。
冯瞿从小到大,不知道有多少女孩子恨不得生扑,哪怕没名没份的跟着他都心甘情愿,唯独顾茗例外,不屑于他姨太太的位置,也不屑于督军府的荣华富贵。
可是今天见到她的这一刻,冯瞿才发现,原来他苦苦建立的防线全面崩塌,溃不成军。
比起客客气气坐下来用陌生人的腔调谈事情,他此刻最想做的却是将她紧紧搂在怀里。
他终于不得不承认,他在无意之中遗失了一颗珍宝!
顾茗的朋友们似乎没什么耐性,没过多久,之前他注意到的小白脸就过来请人:“阿茗,事情谈完的话咱们就走吧?她们都准备去百货公司买网球服,新进的网球服很不错呢。”
她向宋阅辞行:“宋先生,下次有机会再聚吧?感谢您一片好意,只是我在沪上刚刚稳定,暂时还没有挪动的打算。”
看得出来,宋阅是真心的遗憾:“下次清名兄的沙龙,你可一定要来参加啊。他前几日还念叨你呢。”
“一定一定。”顾茗起身:“冯少帅再会。”终于与那小白脸一起走了。
冯瞿注视着她被一帮年轻人前呼后拥离开,耳畔还能听到她的抱怨:“你们这帮家伙都没什么耐心,下次我再也不带你们来听评弹了。”
小白脸说:“阿茗,他们不肯来,我陪你。”
冯瞿对他的声音印象很深,绝对错不了。
一行人很快就消失在书场,宋阅还替他可惜:“容城公子的白话文小说独树一帜,真应该请她给学生们讲讲课的。”
片刻之后,冯瞿亦向宋阅告辞,到得楼下,一直留守车上的唐平替他打开了车门,汽车驶离新式书场的时候,坐在前排的唐平问:“少帅,属下在楼下守着的时候,发现顾小姐跟朋友们也上去了,少帅可有见到她?”
冯瞿面无表情:“见到了。”
不止见到了,小丫头还再一次拒绝了他。
幸好,唐平没有见到,不然让他的脸往哪搁?
稍停,唐平终于硬着头皮说:“少帅,前几天我派人去顾小姐原来的亭子间,她已经搬走了。如果少帅想要知道顾小姐的住址,我派人去盯着?”
冯瞿闭着眼睛假寐,声音冷的能掉冰渣子,大夏天十分有降暑的功能,唐平甚至还隐隐听到了后槽牙磨动的声音:“不必了!”
唐平:“少……少帅,我已经派人去盯着了。”晚了!
他紧紧靠着副驾的椅背,屏住呼吸,生怕被冯瞿责骂。
这几个月以来,少帅的脾气阴晴不定,连未来的少夫人柳音书都轻易不敢惹,每次找他之前都要先打电话给唐平探听消息,挑一个他心情不错的时段过来。
没想到后面一点动静也没有。
唐平悄悄从前排探头过去,撞上冯瞿一双锐利的眸子,他顿时大怒:“鬼鬼祟祟做什么?滚下去!”
汽车发出刺耳的刹车声,车门打开,唐平“滚”了下来,小汽车吐出一串尾气不见了。
唐平站在沪上繁华的街道,茫然四顾,不知道是用两条腿走回国际饭店呢,还是去把追踪顾茗的手下给叫回来。
两难的抉择。
天色擦黑的时候,唐平站在国际饭店602房门口,踌躇再三,终于还是敲响了房门。
“滚进来。”
不必看少帅脸色,光是听声音都知道他心情不太好。
唐平带着手下推门进去,冯瞿正举着一杯红酒似乎在想事情,见到他随意瞥了一眼,好像他是房间里的沙发茶几一般,目光漠然的扫过。
唐平鼓起今天仅剩的勇气,一口气说完:“少帅,六子追踪顾小姐一路,她先是跟那帮年轻人一起去打网球,然后一起在本帮菜馆里吃完饭,有个年轻人开车送她回去了,地址已经记下了。”
出乎意料的是,冯瞿竟然没发怒,只是问:“小白脸送他回去的?”
名叫六子的亲卫不太有眼色,也不及唐平会揣摩少帅的心思,连忙反驳:“不,送顾小姐回去的年轻人不是小白脸,长的高高大大,有点文气,开的是雪佛兰轿车,家里应该很有钱。”
冯瞿大怒:“滚!”
唐平带着六子麻溜滚了出来,站在外面开始教训他:“胡说八道什么?少帅说是小白脸,就是小白脸。”
六子比较实诚,对小白脸的定义与冯瞿有出入,还非要跟唐平争执:“唐哥,不是小白脸,那个年轻人长的还挺好看的,个头不比少帅矮……”
唐平气的在他脑袋上拍了一巴掌:“怎么就不开窍呢?长的再好的年轻人还能比过咱们少帅?在少帅眼里,凡是跟顾小姐走的近的,都是小白脸!”
六子恍然大悟:“……唐哥,少帅是因为人家比他长的好才生气?”
唐平:“……”缺心眼的货。
房门关的不够严实,门外的议论声断断续续传进冯瞿耳中,他恨不得拉开门一人踹一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