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茗推开亭子间的门,被外面严严实实立着的几根人肉柱子给惊呆了:“唐副官,这是做什么?”
唐平毕恭毕敬:“属下奉少帅之命,前来保护顾姨太!”
保护个鬼!
顾茗在沪上都生活了一个多月了,唐平前几次也不是没来过,送过钱跟东西,都被她婉拒了,没想到这一次开始在门口站岗了。
她冷笑几声:“您可别逗了!我死不了那是自己个儿命大,真要等着你家少帅来保护,早死了!您几位站在我家门口,吓坏了邻居,还当我在外面招惹什么坏人了!还是赶紧走吧!”
唐平跟几名亲卫都穿着便装,但他们身上有军人的凛冽气质,腰背挺成一条直线,他低头看看脚上穿着的方口黑布鞋,明明已经很平民化了。
“顾姨太觉得……我这样子像坏人?”
顾茗没好气:“坏人脸上又没刻着字儿,您几位站我门口的架势不像要保护我,倒像是讨债的!”她不耐烦的挥手,跟赶苍蝇似的:“赶紧走吧走吧!”反身锁上门,提着布包下楼去了。
“唐哥,咱们还守不守?”其中一名亲卫问唐平。
唐平在他脑袋上敲了一记:“人都走了我们守着这破房子啊!”他紧跟着顾茗的脚步下了楼,穿过窄窄的弄堂,回望那些弄堂里随意伸出来的晾衣服的竹竿,五颜六色大小不一的衣服好像万国旗似的,连天空也被切割成了一条狭窄的形状。
“也不知道少帅什么时候回来?”唐平对着弄堂里的天空喃喃自语的时候,顾茗也在考虑这个问题。
她与冯瞿仙乐都一别,没多久他就利用青帮龙头裴世恩的消息找到了她,还让唐平送钱送物,被她拒绝之后,竟然写信回来。
她接到冯瞿的信都惊呆了——这货脑子没毛病吧?
他不是应该恼羞成怒吗?
居然还跟她“鸿雁传书”,担心她的衣食无着。
冯瞿的信一如他本人的风格,简洁明了,跟战报一样,短短几句,既无对仙乐都事件的解释,也无对她抵死不回少帅府的问责,只有一个中心思想:离开了少帅府,你一个弱女子何以为生?
她的死活,与他何干?
顾茗看完扔在了一边,连半个字都吝啬于回。
第二封信送来的时候,唐平堵在亭子间门口不走:“少帅说过了,如果属下拿不到顾姨太的信,就找个地儿把自己解决了!”
论耍赖,顾茗可以做唐平的祖宗。
她真诚建议:“需不需我帮你找个地儿?”
唐平:“……”
他现在特别能理解少帅对顾姨太的想法,如果不是战事繁忙,他说不定早从前线跑回来抓人了!
这种人,如果落在军政府的监狱里,都是要被重点关照的对象。
第五封信送过来的时候,顾茗猜想冯瞿大男子主义作祟,大约真觉得她一个弱女子离开少帅府会饿死,再三询问。想来他不知道她还能靠卖文为生,所以才一再询问,不如真找个工作当幌子得了。
经过数日研究,比对各方薪资跟环境因素,她终于决定了自己的头一份正式工作,附近小学的教员。
小学校长是名五十多岁络腮胡子的男人,穿着青色的长衫,坐在校长办公室面试。
问到她来小学应聘的缘由,她说:“一个国家为孩子们所提供的教育,可以看到这个国家未来的样子。我心怀希望,所以想做一名普通的小学教员。虽然学识不够渊博,但有一颗想要奉献教育的赤诚之心!”
老校长颇为感怀,果然聘用了她。
公西渊在电话里听说她留在沪上开始生活,不准备再回容城,很是懊恼:“早知道我就应该在沪上开报馆,也省得你去别家报馆写文章。”
听说她仍沿用旧的笔名在《申报》发表文章,欢欣不已:“阿茗,你的文章有振聋发聩之效,愿你多写些这样的文章。”转而又道:“《申报》是沪上有名的报纸,不但销量高且影响力大,况且如今的主编黄铎先生可是报业人的骄傲,很有风骨,又关注民生疾苦,你留在沪上也好。不过你要自己多加小心,沪上情形复杂,远不似容城平静。”
挂了电话之后,公西渊立即打电话回家,让家里佣人搜罗最近的《申报》寄到容城去,且掏钱订了一份申报,只为了能读到容城公子的文章。
顾茗就此在沪上安顿了下来。
·
隆冬时节,容城与玉城的交界处雪花飘飞,天地肃杀。
营房里,亲卫应超边往火盆里埋板栗红薯边呲出一口白牙:“团座,我小时候一到冬天,奶奶最喜欢往火盆里煨板栗红薯,等熟了之后满室甜香,最好吃不过。”
他今年十五岁,正是抽条的年纪,来到冯瞿身边几个月,深陷下去的腮帮子圆起来,模样也周正许多。
容城与玉城打起仗来,流民四窜,连带着周边的老百姓也没好日子过。
不过容城治下,军政府发展远洋贸易,自行解决大部分军饷问题,再向中央政府伸手讨要补贴,地方百姓的税收并不重,市场繁荣。而玉城治下的曹大帅父子刻薄寡恩,只知一味向百姓索取,苛捐杂税多如牛毛,本来老百姓日子就不好过,打起仗来许多家无恒产者第一时间就变成了流民,向容城方向逃亡。
应超就是冯瞿在流民堆里捡来的,当时他都饿晕了过去,半大的小子头发打结,浑身散发着臭味,奄奄一息躺在路边的草堆上,离死也就只差了半口气。
冯瞿巡视防线,骑马路过,一时犯了恻隐之心,吩咐手底下的亲卫带回去,应超醒过来之后,嚷嚷着要留下报恩,明眼人谁都看得出来,这小子就是为了混口饭吃,不致被饿死。
应超是个自来熟的性子,来到冯瞿身边之后,小事上不由分说就上手自作主张了,比如今日在少帅房里的火盆煨栗子之事。
冯瞿桌上是一摞折叠起来的报纸,每张报纸上面都有用红笔圈起来的文章,那是顾茗跟人骂战的杰作。
唐平奉命留在沪上,隔一阵子就有刊登了容城公子文章的报纸送抵前线,打发了冯瞿战时的大部分闲暇时间。
沪上人事纷杂,陈晚香之事引起的骂战持续了一月之久,容城公子一战成名,应聘担任《申报》的特别记者,专写杂文,没想到拥趸渐多,每日报馆都能收到几十至几百封读者来信不等。
冯瞿以前从来不知道,她是这样的性子,嬉笑怒骂皆成文章,泼辣鲜活。有好多次,他读到容城公子的文章就不由笑出声来,眼前浮现出她以前在他面前假模假式的狗腿模样,几度无语,暗暗怀疑她当时在心里说不定也如报纸上刊登的文章一般骂他,只是没有机会考证而已。
在那持续一月的初场骂战之中,顾茗得罪了沪上有名的笔杆子屠雷先生。
屠雷先生是最早把陈晚香钉在淫妇的耻辱柱上的文人之一,战斗力旺盛,以往沪上报章杂志的骂战之中罕逢敌手。
这位屠作家也是留学归来,以多情而出名。他在家有糟糠之妻的情况之下公然追求一名未婚名媛,还写了数封情诗给那位名媛。
本来这事儿名媛不公开,别人大约也不会知道,但偏偏屠作家非要展示自己的情诗,于是成为众人皆知之事。
屠作家一面向公众展示着他的深情,一面对陈晚香大加挞伐,连同揣测容城公子与陈晚香有一腿的话也是他透露出来的。
于是有了那篇《两面派先生》的文章。
“……屠先生虽然标榜为新派人士,但却有听壁角之癖好,对旁人情事了如指掌,实在令人费解。正如他一面对糟糠之妻不闻不问,一面深情款款不计报酬追求别的女士,还不忘向世人展示他的深情,连情诗里的标点符号都恨不得拿来卖钱,当真令人钦佩之至。
……
假如要选一位两面派,非屠先生莫属,他的深情与寡情拿捏的非常有分寸,值得我辈效仿,在何种情况下做对自己最有利的选择,相信屠先生已经给了我们最好的答案。
……”
冯瞿读到这篇文章的时候,火盆里的板栗“嘭”的一声爆了起来,香甜的味道窜鼻而入,他仿佛在看一场舞台上的话剧,只能看到一方的精彩言论,另一方躲在舞台背后,听不到只言片语,急的人抓耳挠腮,恨不得掀起幕布看到对方的还击。
唐平再次接到少帅的命令,顿时呆住了。
远在战场上的冯瞿要求他搜集屠雷与顾姨太骂战的文章送过去。
这是……看上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