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公西公馆,老妈子将熨烫的平平展展的长衫送进了主人房,公西太太在三楼卧房外面相连的露天小会客厅跟独子聊天。
老妈子将长衫挂在衣架上,隔着洞开的玻璃拉门看到挂着得体端庄微笑的太太在逼问少爷:“你就没遇上个合意的好姑娘?”
公西渊都二十好几了,家里挑了门当户对的姑娘要为他订亲,被他拒绝了,还放言:“如果你们要搞包办婚姻那一套,我就出国去再也不回来了。”
公西顺年届五十,只有这一个儿子,来往的政商名流家里也有孩子在外国留学工作,不准备回来的,深知儿行千里,尤其是在战火烽飞家国离乱的年代,也许暂别就是永诀,哪里敢再逼他。
硬的不行来软的,公西太太不能看着儿子打光棍,只能软磨硬泡,旁敲侧击,期望能听到好消息。
公西渊从国外留学回来之后,家里的意思是想要让他进中威轮船公司学习,将来也好接管家里的生意。但公西渊认为父亲身体健康,对公司的事情游刃有余,他在国外留学数年,深感国家沉疴难愈,民智未启,又怕家里人干涉他的事情,转而回到容城办报。
每个月他总要回家几趟探望父母。公西顺还好,被公司的事情跟外面的社交牵绊着,也没功夫催逼儿子,但公西太太用追问儿子的情事替代了日常寒喧,这让公西渊很是无奈:“母亲,这种事情不能强求的,顺其自然吧!”
公西太太还要灌输她的催婚理论,房门被推开,公西顺笑呵呵走了进来,取笑老妻:“儿子每个月都回来的,你们娘俩还没讲完?”
“哪里讲得完?我恨不得天天守在他身边!”公西太太笑嗔丈夫一眼。
公西渊已经有些招架不住亲娘的软刀子,忙起身迎了过去:“父亲可是要出门去应酬?”
天色渐晚,夕阳铺金洒玉,将公西公馆花园里笼罩了一层金色的轻纱,母子俩对坐喝茶闲话,猛不丁被闯进来的公西顺给打搅,公西太太只好起身,跟着儿子进了卧房。
公西顺虽然身家不凡,且送儿子留学国外,也并不认为新思想有什么不好,但穿着却走保守一派,从来不喜欢穿西装,常年要么长衫要么再加一件马褂。
他脱了外面淡青色长衫,取了佣人才熨好的靛青色长衫穿起来:“你在家陪陪你母亲,她一个人也闲的无聊。”系好最后一颗扣子,却又反悔了:“算了,今天你跟我出去吧,这次约好的客户也来自容城,比较有权势,正好介绍你们认识认识。”
公西太太虽然思念儿子,但是有正经事还是巴不得公西渊跟其父去学习,忙催促着公西渊又换了一身竖条纹的西装三件套,连领带的花色都是细细选过的,才满意的放了儿子出门。
送父子到楼下,还取笑公西渊:“儿子,遇上喜欢的女孩子可要大胆些。”
现如今到处都在提倡自由恋爱,公西太太也听了不少,自己挑的女孩子被儿子拒绝,也总要摆出开明的姿态,希望他早点成家立业。
公西渊忍俊不禁,父子俩上车之后他还忍不住笑:“父亲,母亲催婚都快催的走火入魔了!”
公西顺留着寸头,四方额头,炯炯双目,比实际年龄要年轻几岁,一本正经开口:“我这不是解救了你嘛?”
停了一刻,公西渊才回味过来,亲爹讲了句俏皮话。
他抱拳拱手大笑:“多谢父亲解救儿子!”到了约好的地点才发现,亲爹哪里是解救他,而是把他从一个困境里推到了另外一个困境。
公西顺约好的客户正是容城少帅冯瞿,见面的地点在酒楼包间。
冯瞿身边还带着他的姨太太顾茗。
在场四个人,除了冯瞿与公西顺表情正常之外,公西渊与顾茗相顾骇然,异口同声问了出来。
“公西,你怎么过来了?”
“阿茗,你几时到的上海?”
冯瞿听到姨太太叫“公西”,尚能勉强忍受,但听到公西渊称呼自己的姨太太“阿茗”的时候,脸都黑了:“公西先生,请自重!”
他还想到一个问题——公西渊定然知道容城公子便是顾茗,旁人都知道的事情,他却要通过抄家才能翻出她的老底。
孰近孰远,一目了然。
顾茗:“……”跟醋坛子出门是什么样的感受,她总算深有体会了。
公西顺头一回听到儿子亲密的称呼一个女孩子,可惜这个女孩子是别人的姨太太,那目光瞬间便直了:阿渊不会是因为这个女孩子才不肯结婚的吧?
他打量顾茗的神色便大有不同。
公西渊连冯瞿的枪顶到脑袋上都不曾胆怯,何况是他一句警告。
当下笑道:“少帅多虑了,在下从不会在女孩子面前动手动脚,很自重。况且,阿茗是我报馆的下属,难道连称呼也非要小姐先生的客气疏离?”
公西顺:……难道在报馆日久生情?
顾茗内心挣扎,好想说:此地危险,速速远离!
但两人手拖手过来,冯瞿牢牢握着她的手,此刻手上的力道明显加大,已经快到了她要喊疼的边缘。
冯瞿目似冷霜凝成的箭羽,恨不得射穿了“野男人”的心脏,硬梆梆说:“男女之间,适当的保持距离不是社交礼仪吗?”
公西渊短促的一笑:“原来冯少帅也是讲社交礼仪的人啊?我还以为往别人脑袋上顶枪才是少帅的正常社交手段呢?”
这话呛的极有水平,宛如往冯瞿嘴巴里塞了一颗地雷,滴溜溜顺着喉咙口滚了下去,嘴巴却被捂的死紧,外面瞧不见端倪,但内里早已炸成了血肉模糊的一片,要是开口,碎弹片肯定会冲喉而出,波及对面的人,两败俱伤。
顾茗恨不得给公西渊点赞,偷瞧了一眼冯瞿黑如锅底的脸色,悄悄打消了这个念头。
公西顺总觉得气氛有点古怪,自家独子跟容城少帅之间有种硝烟弥漫的错觉,忙出来打圆场:“冯少帅别见怪,犬子在容城办了家报馆,又是留过洋的新派人,讲起话来不比我这种老古董,让少帅见笑了!”
冯瞿咽下一口老血,勉强调开了脸上的冷色,话却依旧是夹枪带棒:“哪里哪里!公西先生可不是普通人,在容城也是大大的有名,他的报纸上有位容城公子写的文章比刀枪的杀伤力还强。”复杂的目光微不可察的从顾茗脸上扫过:“能与容城公子为伍的公西先生口才也爽利得很,一般人哪里讲得过?”
顾茗:……容城公子招谁惹谁了?好好的聊着天,怎么拉来做比对?
她甫一进门,打完招呼之后,比公西顺更早察觉了冯瞿与公西渊之间的火花四溅,生怕殃及池鱼,恨不得抱头装死,用她缜密的分析能力排查冯瞿情绪不佳的原因:他不喜欢公西渊与她关系亲近?还是单纯的不喜欢公西渊这个人?再或者……占有欲作祟,完全不喜欢别的男人与她交情不错,而并非针对公西渊一人?
……
不过短短打招呼的功夫,四个人都落座,伙计前来上茶,她脑子里已经涌上十七八种猜测,唯独漏猜了那一条——冯瞿扒了她的马甲!
有些事情,思维一旦成定势,无论如何都不会往那边去想。
顾茗自忖做事隐秘,况且公西渊跟王一同人品可信,都不是什么八卦的人,没有旁人走漏风声,以冯瞿对她的忽视,无论如何也不至于能知道她的事情。
她稳稳坐着,决定坐山观虎斗。
反正两虎相争,最后伤的都不会是她。
公西顺带儿子过来,除了要帮儿子避开太太的催婚之外,另外的一个原因便是借着谈生意的机会,想要让公西渊与冯瞿相交,将来儿子在容城也有人罩着,总不至于吃亏。
做父亲的总想要为儿子铺路,听冯瞿的话音,公西顺恍然大悟:“原来冯少帅早就与犬子相识啊?”
冯瞿扯扯嘴角,露出个假笑:“客气了,我们两人的确早就相识。”他咬牙切齿的想,但却是通过姨太太相识。
容城军政府虽然有轮船公司,但是载重有限,比不上中威轮船,前来与公西顺商谈航运之事是正事,哪怕心里烧的火旺,冯瞿也不会耽误了正事。
他与公西顺谈生意的时候,顾茗与公西渊都枯坐着,各自灌了一耳朵生意经,实在不耐烦听下去,两人就着桌上的酒菜商谈起报馆之事。
先是冯瞿走神,眼神频频往顾茗跟公西渊身上扫,两个人都神情严肃,宛若商议军国大事,只是声音压的比较低,注意不要影响到公西顺与冯瞿的正事。
上次顾茗向公西渊提议公开刊登读者留言,这两日已经开始征集,事涉后期的影响以及引导应对的方式,还有版面问题,公西渊这两日考虑了不少,苦于报馆的下属们提出来的意义都不够有新意,不足以令他眼前一亮,反而与顾茗商谈有醍醐灌顶之感,今日撞上来,他居然也能顶着冯瞿灼烈的目光拖着顾茗商量。
经过后世各种营销策略的轰炸,以及世道对独立女性的洗礼,顾茗有满脑子主意,与公西渊相谈甚欢。
沉迷工作的人很容易忘记周遭的人。
顾茗如此,公西渊亦如是。
长方形的桌子,原本公西渊坐在冯瞿对面,为着谈话方便,他渐渐往顾茗这边移了过来,两人蘸着茶水在桌面上划报纸的版面,就内容商讨争论,语声渐大。
公西顺从来不曾见过儿子认真工作的模样,总以为他是贵公子习气,留洋回来开报馆都是玩票性质,玩够了总会回归家庭,接手他的生意。
他原本讲的认真,发现冯瞿眼神的方向不对,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顿时愣住了。
“臭小子,原来真是在认真工作呢!”他嘴角蔓延开一个浅淡的笑意:“少帅,不如我们移步隔壁?”
冯瞿满心的不情愿,顶着公西顺的目光也只能答应了:“好吧。”
临出包厢门之前,他回头看去,顾茗正指着一处被茶水框起来的小小一块地方指点江山,仿佛那是阵地,寸步不能让:“……公西,我的建议是你应该单独为女子留一块版位。别跟我说男女一视同仁,这个真没法一视同仁。女人在家里裹小脚围着灶台转的时候,男人们已经在广阔的世界闯荡。束缚的不仅仅是小脚,还有思想。不能一边提倡解放天足,一边拔苗助长,认为女人们的思想高度跟在外面闯荡的男人们在同一个高度。你试试把自己关家里……不出半年就傻了!”
冯瞿内心忽有所动:原来……小骗子也有认真的时候?
——那么,她对自己说过的话,有没有一句是真的?
事到如今,他终于不敢肯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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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西顺原籍容城,况且公西渊如今还在容城办报馆,无论是本着回馈桑梓,还是顾念儿子的原因,容城军政府跟中威轮船的生意都谈的很是顺利。
双方商议妥当合作事项,约定了次日冯瞿前往中威轮船公司办公室签定合同,回到原来的包厢,发现公西渊与顾茗竟然还没谈完。
冯瞿抓起顾茗就告辞,公西渊一路送到楼下,扒着汽车的窗户还在讲:“……你说的其实也有道理,等我回去考虑考虑。阿茗你几时回容城,到时候记得来报馆,我们继续谈?”
顾茗的手腕被冯瞿紧紧握着,不过她早就想脱离金丝鸟的生活,知道面对狂风暴雨也要心志坚定的道理,无惧冯瞿几乎要喷火的眼神,爽快应约:“等我到容城打电话给你。”
汽车缓缓驶离酒楼,冯瞿甩开了她的手,跟甩开什么脏东西一样,冷着脸坐远一点,不说话。
车厢里的气氛很是僵冷,前面坐着的两名副官面面相窥,不知道两人之间发生了何事。
——明明中午出门的时候,少帅跟顾姨太还甜甜蜜蜜,逛了一圈百货公司,买了许多东西,都快把他们两人装扮成两台移动的货车了。
汽车驶到了国际饭店,冯瞿下车之后,站在三步开外,冷声开口:“还不快下车,等着让我请吗?”
顾茗下车之后,他已经昂首阔步进了酒店大堂。
他身高腿长,身姿挺拔,举手投足间全是杀伐之气,容貌俊美,迎面遇上的妙龄女郎们窃窃私语,顾茗小跑着追他,心里不断吐槽:……长的好看有屁用?脾气糟糕,说不定还有暴力倾向,有什么可爱慕的?你们是眼瞎吗?
她一张小脸拉的老长,嘴里嘀嘀咕咕,全是关于冯瞿的坏话,正吐槽的起劲,擡头被冯瞿的目光捉了个正着,他狐疑的问:“你在说什么?”
顾茗的谎话张口就来:“我在说少帅腿长,长的好看是好看,就是走起路来一步抵我的三步!”
听起来毫无破绽。
冯瞿一旦疑心,就不肯再相信她的话,总觉得小丫头跟他开口就是鬼话连篇,连半句真话都没有。
方才在外面,她与公西渊商谈正事的表情既严肃又认真,也就是他回头的那一刻,才终于把容城公子跟眼前的小丫头重合。
之前总觉得八杆子打不着的两个人,只是因为她从来没有在他面前展示过真实的她自己,所以他对于容城公子的这一面太过陌生。
容城少帅公馆的姨太太是个温驯乖巧胆怯的少女,都是他的一厢情愿!
也许顾茗一早就察知了他的真实想法,顺应了他的想法,扮演着让他满意的姨太太。
想通了这一点,冯瞿暗暗心惊——原来她远比他想象的要聪慧许多!
“是吗?我怎么听着你在骂我?”
顾茗巧笑倩兮:“少帅您可真逗,我夸您还来不及呢。”她上前来挽住了他的胳膊,假装对于他敌视公西渊的行为无视,拖着他快走:“下午买的那么多漂亮衣服我还没试过呢,咱们赶紧回去试衣服吧!”
冯瞿却站在原地不挪窝,任凭人来人往,将好奇的目光都投注到他们两人身上,他冷笑:“我还以为你舍不得离开公西渊,恨不得坐着他的车跟他回去呢?”
顾茗抚额:这个大醋坛子!
真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不过她向来识时务,并自诩俊杰,岂能跟一凡夫俗子斗气?
“少帅是不是糊涂了?公西渊是老板,我将来毕业是要拿他付的薪水的,在老板面前工作态度当然得认真,况且我若是现在不拿出些真本事,他还当我是个草包,薪水也开的抠抠索索的,我不要憋屈死了?但少帅就不同了,少帅跟我可是一家人!咱们自己家里人,还瞎讲究那些虚礼做什么?”
明明知道她是胡说八道,全无真心,但冯瞿却该死的觉得……舒心!
他在肚里暗骂自己:有病吧?!真信了这小丫头的鬼了!
但对上她的笑靥如花,不知为何,冷凝的表情就有所松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