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烈京中风物繁华,各处店铺林立,来往百姓川流不息,小贩叫卖声不绝于耳。在京中最繁华的九桥门地段,沿着晏宾楼门口往左边行走,在第二个巷子口拐进去,里面有座临街的两层小楼,便是京里颇有名气的江源通钱庄。
汇源通钱庄对面是家鸭肉馆,鸭架子熬的奶白色的汤下了细面,酱好的鸭肉以及辣鸭肠、鸭爪、鸭头、鸭舌外加各样新鲜时蔬摆满了一桌子。
吃面的人吃相端庄文雅,挑了细面小口吃,对着侍立一旁的中年女人道:“莫掌柜,你也坐下吃一点,这家的鸭汤细面味儿不错!”
中年女人是汇源通钱庄的掌柜莫重,年约四旬,最是精明能干,在外八面玲珑,此刻却颇为拘谨:“主子面前,哪有奴才坐的份儿!”
“坐下吃,哪那么多废话!”
莫重小心坐到了对面,小二姐端了鸭汤细面过来,她从早忙到了现在,也就早起吃了点细粥点心,几碗浓茶灌下去,肚里早空了,闻着鸭肉的香味,肚里馋虫早叫了起来,一口筋道的细面落入胃中,才满足的叹口气。
“主子自回京之后,奴才还未向主子请过安。听闻主子大婚,奴才备了份礼,转交到了顺义候府,也不知道谢世女有没有送到主子府上?”
对面坐着的人,正是端王谢逸华,她从户部出来之后,并未回王府,随意晃悠到了鸭肉馆,花了三文钱使了个小乞丐去对门将莫重召了过来。
“难为莫掌柜记挂。今儿本王去户部转了一圈,倒好像有事发生,莫掌柜可知道出了何事?”
“今儿一大早,钱庄里迎了个熟客,是工部的一位大人,听说……户部的一位侍郎被人告了,说是与下面官员截留国库税银私分。”
谢逸华冷笑:都被人告了,能不急吗?
户部尚书裘新源老奸巨滑,周侍郎似有些清高,对她隐有敌意,倒是另外一位圆圆胖胖的侍郎程陶笑的很是喜兴,她进户部之时未曾见过,前两日刚从外地回京。
“难道是程陶?”
莫重:“主子明察,当真是这位程大人!”
谢逸华一碗鸭肉细面下肚,又吩咐小二姐将各样鸭舌鸭爪鸭脖之类的各包两份,这才道:“莫掌柜慢慢吃,本王先回去了,有消息就派人送到顺义候府,君平自会传信于我。”
莫重忙起身恭送:“主子放心,奴才定然会第一时间送到候府!”
直等端王的身影消失,她才坐下来继续吃面,一面盘算着如何从熟客口里掏出消息。
汇源钱庄在京里是个极为奇葩的存在,除了存银之外,还做借贷业务。只是汇源钱庄的借贷业务与京中其余钱庄略有不同,既非当铺质押金银珠宝,古玩字画。她们只做抵押借贷,比如房屋、铺面、田产抵押,实地核查过之后按照产业的百分之五十放贷,只需要把房契地契等文书押在汇源钱庄,手头产业还在自己手中产出,利息要比市面上的高利贷低出一半。
还款之日有两年或者三年不等,到时候如果当真经营不善倒闭,那就只能由汇源钱庄出面接受产业。
京里做生意的不少,偶有银钱周转不灵的,都愿意前往汇源前庄做借贷,总比转卖产业,或者往当铺抵押产业强上许多。
不但如此,汇源钱庄还做裸借。
当然裸借业务也并非针对任何人,而是只面向京官。在京官员但凡手头周转不灵,可亲自写一份借条,注明归还日期,签名画押,加盖官印,自可从汇源钱庄拿到银子。
汇源钱庄也不怕这些官员赖帐,她们有一支丧心病狂的追债小组。五年前京中一位五品武官裸借千两银子,到期未还不说,还试图赖帐,哪知道汇源钱庄的追债小组不但将他家府门口堵了,连他在京中姻亲世交全都通知了一番,此人在京中声名大噪,儿女亲事自不必说,就连姻亲同僚也不愿意同他来往——名声是坏了。
武官恼羞成怒,带人将汇源钱庄砸了,莫重二话不说跑去宫门口敲了登闻鼓——不妨让他扬名外朝内廷。
债自然是追了回来,连凤帝也赞莫重有风骨,不畏强权,那武官不但被撸了官,且这辈子也别想起复。
此事闹出来之后,原本有些观望的官员惧于莫重的胆子,还真不敢再赖帐。真到了要出动钱庄讨债人员之事,连劳务费都算在负债人身上。
谢君平曾经取笑端王殿下:“殿下这主意缺德带冒烟儿的,那些当官的哪个不注重官声?殿下倒好,按着官级贷款金额不等,拿钱的时候容易,真到了还钱的时候,不知道得多肉疼。偏偏你手底下那莫重又是个强硬的性子,连登闻鼓都敢敲,竟是在京里独树一帜。”
——真还不上银子的,透露一些朝廷的消息,也可适当宽限还款日期或者减息。
端王殿下认为自己还是很宽厚开明的。
她带着两包熟食回去,进门就被谢佳华堵住了:“谢逸华你给我站住——拿的什么啊?”
“这是给郡公带的吃食,你脚伤未愈,不能吃重口刺激的,回去歇着吧。”
“胡说!你分明是只记得夫郎,不记得妹妹,还要找借口!”谢佳华上前来才不管三七二十一,从她手里抢了一包,得意的呲出一口小白牙:“这包归我了!”三蹦两窜跑回了秋霖院。
她身边跟着的小侍尴尬的向着端王一礼,小跑着追了上去。
谢逸华失笑:“臭丫头,能跑能跳,还说脚伤未愈,谁信呐?”
谢佳华最近连拐也扔了,当着谢逸华的面走路还要踮几下脚,每日端王离府之后,她便活蹦乱跳在府里到处窜,时不时往小校场去转两圈,看看工程进展,顺便跟燕云度讨教下各种兵器的用法。
燕云度用吓唬众侍君那一套试过,奈何这熊孩子精力过剩,又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听得战场之上血肉模糊断肢横飞,居然两眼冒光:“姐夫姐夫,等你几时上战场再带上本王,本王也要杀敌立功,让母皇跟谢逸华另眼相看!”
她是少年稚语,倒让燕云度苦笑不已,惆怅万分——兵权已交,这辈子在概他都只能困守端王府后院,至不济在小校场活动活动筋骨。
安定郡公心情不好,导致施工进度一再加快,就连工部送来的兵器也被退了两三回,直言不合格。
工部匠作坊认为他吹毛求疵,还特意派了得力的工匠田鸣前来与他商讨,结果被燕云度驳的脸红耳赤,灰溜溜抱着图纸回去重新改进了。
田鸣在工部匠作坊里打了大半辈子兵器,别看在工部官员面前不算什么,但在市井小民面前可也威风的紧,到底是朝廷的技术人员,端的是皇家碗,吃的官家饭。
她酒后吹嘘:“安定郡公名头好听,谁知道是不是燕大帅手底下老人捧出来的,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便知。”
手底下小徒弟拍她的马屁:“男人就该守在后院里生孩子做家务,去外面抛头露面打仗,不是笑话嘛!”
燕云度初次派崔春羽将打造好的兵器送到匠作坊的时候,田鸣还不以为然,等到二次返工才忍无可忍禀告上官,跑来杀燕云度的威风。
没想到燕云度实战经验既足,提出的改进意见又十分中肯,讲到兴起提起大刀长棒使将起来,倒让一干在旁围观的侍君们胆战心惊——真要惹恼了燕正夫,他会不会拿兵器往他们身上招呼?
别家正夫至多小惩大诫,训斥一顿或者打几板子罚个月银便算完了,可端王正君弓马娴熟,八十斤重的铜锤舞的呼呼生风,砸到地上碎裂了好几块地砖,试问他们哪一个的脑袋有地砖硬?
田鸣抱着图纸走后,王府侍君们老实多了,不再打扮的花枝招展,通通改走俭朴路线,低眉顺目跑来清梧院清安,见到端王回府,当着正君的面连个媚眼都不敢再抛了。
谢逸华提着油纸包进了清梧院正厅,但见刘侍君正跪在脚踏上给燕云度捶腿,语声温柔的快要滴出水来:“正君,这个力度可好?”林侍君站在他身后捏肩,何侍君捧着茶碗奉上,还有剥葡萄的,打扇子的,生活滋润堪比老封君。
众侍君见到端王,忙躬身行礼,谢逸华挥手让他们退下,将吃食递给迎上来的水铭:“这是给正君带的鸭脖鸭舌,盛在碟子里一会吃晚饭的时候端上来。”
待房里无人之时,她才笑道:“云儿是怎么让这帮侍君老实起来的?”
她刚回来之时,还有人敢冒死爬床,在府里后院散步之时还有侍君抛媚眼送香包,或是隔着湖弹一段如泣如诉的曲子,燕云度嫁进来没多久,就全都乖的跟剪了指甲的小猫似的,连挠人都不敢了。
燕云度回想下自己所作所为:“也……没让他们做什么啊。既没让他们立规矩,也没让他们抄写《男诫》,更没打手板罚跪。”温氏传授的几十种整治庶君的手段,他一样也没试炼过。
主要是端王府的侍君们都很会察颜观色,连个大错都不犯,完全不给他试炼的机会。
谢逸华道:“看来还是云儿积威甚重,将这帮人吓住了。”
吃饭的时候,桌上摆了许多小碟子,将谢逸华从鸭肉馆带来的各样鸭部件都摆了出来,她兴冲冲向燕云度介绍:“这家除了酱鸭子,八宝鸭,各色卤鸭件,其实鸭肉细面也很好吃,下次有空带你去尝尝。”
温氏心里乐开了花,他最乐于见到谢逸华对燕云度上心,站在桌面布菜,还要喋喋不休:“殿下最疼正君,连出去吃一口都想着正君,老奴瞧着心里也暖。”
谢逸华总有种温氏立在房里堪比十颗夜明珠的功效,实在是晃眼又煞风景。她皱皱眉头不言语,燕云度却已经瞧见了,缓声道:“奶爹不如也去吃饭,这里让银腰跟水铭侍候着就好。”
温氏自认为在清梧院里是主子面前头一号体面人,资历既老,又是燕云度奶爹,顾氏还再三叮嘱他“务必要看着云儿,他久在军中,对后院之事不熟,一切都仰仗你了”之语,再加上端王在府里看起来是个没脾气的,琐事闲闲一笑便过去了,竟让他渐渐在端王面前也得脸起来。
“他们两个既不知正君的口味,还是老奴在这里侍候着。”依着他的想法,房里就不该放外人进来,水铭虽是端王贴身小侍,银腰又是顺义候府世女所赠,真要论忠心贴心,自然比不上燕云度从小带在身边的钱方与钱圆。
钱方与钱圆跟着燕云度陪嫁过来,将来就是端王的人,迟早是要被收房的,莫如早早就放在身边侍候,熟悉了端王禀性,才好在将来燕云度怀孕之时,替他分担一二。
谢逸华挟一箸绿菜给燕云度,状似随意道:“温奶爹还是下去吧,本王与阿云吃饭,不必侍候。”
温氏不甘不愿的退了下去,出去之后拉了钱方与钱圆过去训话:“你们两个是怎么回事?端王回府也不跟过去侍候,只让水铭跟银腰往前挤!别瞧着那异族的小子不言不语,眼睛跟生了钩子似的,恨不得勾住了端王的魂儿。”
正房里饭桌撤了下去之后,谢逸华牵了燕云度的手去散步,一路拐到了前院书房。
燕云度还从来没进过前院书房,跟着她进来的时候很是好奇:“殿下要挑书?”
前院书房阔大,书架之上摆满了书,内室还有床铺,以备端王看书看累了歇息。
书房的小侍见到端王亲至,忙点了灯烛,沏了茶水送进来,便掩上门退了下去。
谢逸华唇角带笑,去扯他的腰带:“咱们今晚不回清梧院,就歇在书房如何?”
“不回去?”
她将人按坐在内室床上,去咬他的耳朵,含含糊糊道:“你那奶爹,委实聒噪!”若非瞧在燕云度面上,早让她叉出去了。
端王殿下打小连亲爹蓝锦的话都未必听,难道还会听个奴才的话?
燕云度其实近来也被温氏念叨的很烦,他从小后脑勺就长着反骨,从来没有一天按着京里贵公子的闺训教养长大,偏偏成婚之后,温氏有一肚子宅斗经验急于传授给他,实在让他烦不胜烦。
他握住了端王的腰,细细回吻她:“奶爹年纪大了,明儿就送回去陪父亲。”
端王妇夫在前院书房里歇了,清梧院正房内的灯烛却一直亮着,直到书房的小侍阿银去后院通知清梧院,温氏才知道端王妇夫今晚不回来了。
“正君身边连个侍候的人也没有,这可如何是好?钱方钱圆,你们去前院侍候!”
阿银年约十五,生的细眉细目,笑着拦住了温氏:“温爹爹,不必这么麻烦,只消将殿下跟正君替换的中衣让奴婢带走即可,前院书房里有人侍候的。”
“那怎么能行呢?”温氏不依,非要钱方与钱圆跟着去侍候。
阿银也不再与他争辩,自拿了端王与正君替换的衣物头前带路,才到了前院,钱方与钱圆就被两名外院的护卫拦了下来:“大胆,内院小侍怎敢在前院书房乱窜?!”
钱圆性子宽厚,直往后缩,钱方却是个张扬的性子,虽进入王府之后收敛了几分,但架不住端王对燕云度宠爱有加,当下闹将起来:“温爹爹派了我们来书房侍候正君,你们敢拦?”
阿银抱着衣物径自往里走,护卫却拦着钱方与钱圆:“自王府落成之后,端王殿下有令,前院书房除了里面侍候的小侍,其余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钱方还要再争:“我们怎么是闲杂人等了?我们哥俩是正君身边侍候的人!”
那护卫却不讲情面,不耐烦道:“再聒噪,拖下去打板子!我等皆是奉命行事,已经瞧在正君面上,宽恕尔等不知者不罪。你若不信,找王府里老人问问!”
钱圆面色都变了,拉着还要再多说的钱方往回走。钱方不忿,等进了清梧院,见到温氏便将缘由讲了,还气冲冲道:“她们也太不把正君放在眼里了!”打狗还要看主人呢。
温氏让钱圆去请了水铭过来,请他落了座,又使眼色让钱圆沏了茶,这才道:“有件事儿想问问水铭小哥,前院书房……不让闲杂人进吗?”
水铭近来颇受了些温氏明里暗里的排挤,心里笑温氏自以为是,面上却摆出惶恐之态:“王府的前院书房里有人日夜守着,书房里值守的小侍吃住都不与旁处的下仆在一起。王府刚落成的时候,有小侍试图闯进前院书房,结果殿下发了好大的火,当场下令杖毙,从那之后前院书房就成了禁地,除非殿下召见,否则府里下人没人敢随意靠近的!”
温氏:“……”
次日天还未亮,谢逸华就穿戴整齐去上朝,等燕云度起床回到清梧院之后,便关起房门将温氏与钱方钱圆都召了进来,郑重道:“温奶爹,我自嫁进王府之后,日夜悬心父母身体,思来想去,唯有让奶爹回去侍候父亲,我才能放心!奶爹一会收拾收拾,就回燕府去吧。”
温奶爹为燕云度操碎了心,万没料到他成亲还未足一月就遭厌弃,不由伤心落泪:“老奴自大公子出生之时就照顾您,府里正君也一再叮嘱让老奴务必照顾好大公子,还未见到大公子怀孕生女,这府里全都是虎视眈眈的小贱人,老奴哪能放心离去?”
燕大公子自出生之后大约就配了副铁石心肠,战场之上袍泽阵亡,生离死别都不能让他轻易落泪,更别说后宅男人哭哭啼啼的模样能让动容半分。
他只要下定了决心,还真不容易更改。
“我十五岁入军营,二十五岁交兵权,这十年间奶爹可陪在我身边?”
温氏擦着眼泪看他,喃喃道:“军营里也不允许老奴跟着随身侍候啊!”
“既然这十年奶爹不在我身边,我一样过的很好,往后在端王府里的生活,也不必奶爹操心。端王殿下虽然脾气好,可也不是全无脾气,就连宫里的贵君对殿下说话,也要考虑殿下的心情,奶爹可觉得自己比贵君的面子还大?”
他这话就十分的不客气了。
燕云度在端王面前得宠,他自己尚且能维持表面的平常心,反倒是身边的人先翘起了尾巴。温氏觉得端王府没有长辈,她在燕府自可当半主半仆,在端王府竟也自比半个长辈,想要插手端王房中之事。
钱方与钱圆忙跪下替温氏求情,燕云度自回京之后脾气温和,今日却难得摆出军中冷脸:“莫不是……你们俩出想跟着温奶爹回燕府去侍候老爷?”
他们是燕云度的陪嫁小侍,却被打发回燕府,往后别想在府里擡头了。
未及正午,温氏就坐着马车被送回了燕府,燕云度对外给出的理由是:家中老父近来有恙,由温氏回去照料,也能让他这个做儿子的放心!
作者有话要说:七月不更新,八月徒伤悲!
肥章奉上,另有二十个随机红包,大家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