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晋记事比较早,三岁的时候生母早逝,父亲续娶张氏进门,家里的仆人试图混淆他的记忆巴结张氏,便哄他说是张氏生的。
他一遍遍跟仆妇据理力争:“她不是我娘!”
仆妇拿他当记性不好的孩童,每日都要在他耳边重复一遍,后来有一天他哭着向封益告状:“父亲,徐嬷嬷总说现在的夫人是生我的亲娘,明明不是!我记得我亲娘!我记得我亲娘!我娘去哪儿了?她为什么还不回来?”
父亲新娶了夫人,接手了母亲的一切,家里的仆人不再提起母亲,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将他的母亲曾经存在于这个家里的痕迹都悄悄抹去,甚至连他这个儿子的记忆也要被篡改。
那时候,他不太能理解死亡,以为跟走亲戚差不多,过几日就会回来。
四岁的时候,张氏生了弟弟封尧,六岁生下妹妹封月,他在家里渐渐被孤立,连同亲近父亲也被张氏有意无意阻挠。
今年初张皇后生了幼子封奕,他再不是小时候会哭着找父亲告状的孩童了,况且这些年陆续有嫔妃为封益添了麟儿娇女,宫里的孩子大大小小足有十几个,他早就不会再难过了。
生活早就教会了他,越想要什么就越不能表现的急切,而是要不动声色的等待机会。
封晋强忍着内心的郁闷决定再观察观察,后来发现太多事情难以忍受。
毛人可以简单的沟通,生活方面却宛如幼儿,无论衣食住行皆需要杜欢照顾,而她却乐此不疲。
比如吃饭,她要先给毛人脖子上戴块围兜,然后把饭菜都拨进碗里,盯着他一勺一勺往自己嘴里喂。但那毛人爪子不太灵便,握勺子如小儿下田初握锄头,准头不大好不说,嘴巴上像装了个漏勺,吃的衣服下巴上全是饭,杜欢还要笑嘻嘻夸他:“星星真厉害!都会自己吃饭了!”
封晋怀疑要么是自己眼瞎,要么是杜欢脑子有毛病,不然就毛人这种狂放的吃相,实在离会吃饭还有一段距离。
再比如毛人睡觉,马车上被颠着颠着他便犯困,犯困也不好好犯,非要把下巴垫到杜欢肩头,两只爪子也搭在她肩头,从对面坐着的封面这个方向看去,便宛如毛人把杜欢抱在怀里——他咬牙忍了下来,假装视而不见,实则心塞的厉害。
杜欢呢,她好像对毛人毫无戒备之心,居然扶着他躺在自己身边,给他盖上了被子,还轻轻拍着毛人的肩膀,嘴里哼着不知名的小调,封晋嫉妒的眼珠子都快绿了,在剁了杜欢的手跟把毛人从车里扔出去之间疯狂纠结。
最不能忍的还是毛人打个盹醒来,忽然蹦起来,嘴里大喊:“星星要尿尿……”伸手便去扯袍子,封晋情急之下一把揽过杜欢,顺势还捂住了她的眼睛,大怒。
“来人哪,把他带出去!”
杜欢毫无防备之下跌进了他的怀抱,捂着眼睛的手掌干燥而温暖,鼻端还有少年身上清爽的味道,懵了一下才使劲扒拉他的手:“殿下你做什么?”
捂着她眼睛的人死活不松手,听起来好像很生气,她甚至能感受到后背贴上来的胸膛都在剧烈起伏,少年好像要被气炸了一般,骂道:“你还是不是女人?他一个男的当着你的面脱衣你竟毫无反应?你就这么想看?”
杜欢死命扒拉下他的手:“怕什么?我们星星是穿裤子的。”
为了防止毛人随时扒拉开衣服,他腰上的结系的略微复杂了一些,杜欢话音刚落,他的衣袍腰带总算被扯开,只见他腰部到膝盖往上的重要部位确实被覆盖着,杜欢央了兰姑给他做了一条短裤。
封晋:“……”
正在此时,符炎在外面问:“殿下,出什么事了?”
许多年来,封晋都自觉修炼成功,外面的壳子刀枪不入,即使在张承徽父女两方夹击之下居然都能保持着无懈可击的礼仪风度,没想到在杜欢面前一朝溃散,他臭着一张脸暴喝:“把这个东西带出去!”
杜欢被他捂眼搂腰,情急之下只能向车外的人求助:“符大哥,麻烦你帮我看会星星。”
星星已经着急往外窜,很快便被符炎带出去了。
在一片寂静里,封晋的眉头拧了起来,她那声“符大哥”还回荡在耳边。
端王殿下暗自疑惑:小丫头与符炎几时如此亲密了?怎的动辄唤他“殿下”,符炎便成了大哥?
殊不知这只是杜欢十八岁成年之后被杜副校长断了学费跟生活费才逐渐学会的新技能,在这世上讨生活,每一块钱都含着你舍出去的尊严,弯下去磨损的腰骨,久而久之她学会了嘴甜手勤,才让自己的生活略微像点样子。
成年人的体面背后,总有许多不足为外人道的辛酸。
此后每当她有求于人,嘴巴就会变的特别甜。
杜欢还在状况之外,好一会儿才转过身,终于懂了封晋为何要捂她的眼睛,紧跟着她就笑倒在车厢里:“你以为……你以为星星下面没穿裤子?”
她的笑容肆意烂漫,浑然忘了眼前之人的身份,单纯只是看到别人犯蠢被逗乐了。
封晋难堪又窘迫,还有一丝说不出的羞恼无措,比面对张氏父女俩还难以应对。
至少张氏父女俩也只会借着各种冠冕堂皇的名义打压他,试图让朝臣们认识到他的懦弱与无能,还有病怏怏的身体是多么的不适合继承大统,却从无一人嘲笑他行事无状,且当面笑到打滚。
“你……你起来。”
杜欢还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端王爷,只觉得他好像骤然跌落凡尘的仙人滚了一身泥巴,不知道如何处理,那种慌张格外可爱,与平日全然不同,让人瞬间只想逗逗他。
“我摔倒了,除非殿下抱抱才能起来。”她脑子里不由自主便冒出了兰姑那句话,“对着那么漂亮的男人,饭都能多吃三碗。”
诚然她并没想过要结婚,但顶级帅哥就是现实世界的奢侈品,何况还欠着她的钱,口嗨一下也无伤大雅,反正两人身份悬殊,等拿到欠款便会分道扬镳。
端王殿下一张谪仙般的面孔当时差点裂了,没想到继两人结束假凤虚凰之后,不需要在别人面前作戏,杜欢竟然这么大胆。
他极少去揣测女人的心思,但本朝尚美,京中贵女仰慕他的也不少,虽然不曾做出过疯狂举动,但明示暗示或者送东西的也不在少数,他禁不住在心里猜测——小丫头终于发现我的美姿仪了?
“这个容易。”端王殿下俯身真的去抱她,心中还想,早知道她喜欢他的容貌,便早该用美人计留下她了。没想到却抱了个空,杜欢就地一滚,便朝后退去,怂的仿佛求抱抱之语出自别人之口。
“你你……我就是说着玩儿。”杜欢原本是逗弄端王,没想到端王竟然来真的。
端王对自己的容貌还是极有信心的,当即便向她许诺:“只要你留在本王身边,将来少不了你的好日子。”暗示她自己对于收房并无抗拒,甚至可以更疼她一点:“府里的人总越不过你去。”正妃未定,家里丫环婆子都不敢小瞧了她。
杜欢听在耳中,类似于老板许诺“只要你在公司好好干,将来亏待不了你”,至于是画大饼还是真能分到原始股,端看老板的良心了。
“只要殿下需要我,我定然义不容辞!”只要报酬给的高,她一定想办法治好他的头疼。
两人互相暗示,谈妥了条件(并不),都露出会心的微笑,瞬间感觉拉近了与对方的距离。
端王看她就是未来的枕边人,只差回府办一场仪式,越看越顺眼,只觉得她小脸雪白,唇儿嫣红,身姿纤细,笑起来露出一口贝齿,明媚灿烂,仿佛菡萏初绽,几乎能闻到沁人心脾的芬芳。而杜欢对封晋的称呼也从心里的“狗男人”换成了“金主爸爸”,并且在剩下的路途之上除了照顾星星,还对金主爸爸十分恭维——越到结算欠款的时候,越不能掉以轻心,这可是她在外面打工结识的一位曾供职于讨债公司的大哥告诉她的人生经验。
晚间歇在村镇客栈的时候,端王还吩咐符炎:“等回去了摆几桌酒,好好热闹热闹,把杜姑娘擡进府里,往后她也算是你半个女主子了。”
符炎大喜:“这么说她答应留下来了?”他心头的一块大石落了地,对于向殿下隐瞒杜欢与朱笙歌来往过密一事也不觉得愧疚了。
端王殿下再沉稳克制,也还只是个十七岁的少年郎,况且此事几乎没费吹灰之力,到底难免露出一点自得之意:“她……她眼神不错。”
符炎直搓手:“等回去之后就要准备起来了,反正殿下还要回去面圣,不如顺带把这件事情在陛下面前过了明路,也省得旁人动手脚。”
说起来张皇后以往也没少往端王府里塞人,但封晋都以身体不好为由推拒了,对方也未必乐意见他生出嫡子,谁知道塞进来的女人是要投毒还是往外传消息,总归不是那么让人放心。
京中人人都知道端王是个病秧子,身体不好出了名的,以至于有天人之姿却连个房里侍候的人都没有,张皇后每每在命妇进宫之时垂泪诉苦:“这孩子就是身体不好,生怕拖累了别人家的姑娘,这才连亲也不愿意成。我说给他几个侍候的人吧,也不拘什么名分,就在房里侍候着他,他说没得耽误人家姑娘的青春,死活不肯要。我每每想到晋儿的病就心如刀绞,只恨不能以身代之。”
她说的如此恳切,以至于许多命妇都觉得张皇后真是贤良大度,待元后的儿子比亲生儿还要着紧,可惜端王自己身子骨不争气,怨不得旁人。
封晋笑道:“你说的很是,这件事情只要经过父皇首肯,旁人便不敢再弄鬼。”又肃容叮嘱:“不过她会治病的事情还是先别宣扬出去,免得张氏多想。”
张家父女俩肯定不愿意见到他健康活着。
杜欢不知封晋暗底里的准备,被星星拖着在歇脚的河边玩水,脑子里跟系统讨论:“110,不如我先留在端王府上做他的幕僚,等找到贤主再跳槽?”骑驴找马不是职场跳槽的常态嘛。
系统好像对她的智商早已经不抱期望了:“宿主你确定自己能找到贤主?”
杜欢不吝随手拍一记马屁:“不是还有你吗?”
系统好像无线电失去信号一样,发出一串刺耳的声音,好半天才情绪低落的说:“其实……其实不知道为何,我的很多功能都已不能启用。”
杜欢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你的意思是说……你是个废号?你个废号居然还敢随便跟人绑定?你是要害死我吗?”
这次系统索性持续装死,如果不是脑子里还有时断时续的刺耳声,她都要怀疑系统已经消失了。
杜欢的好心情都快要没了。
临近京城,杜欢开始重新考虑自己的未来,在“杀了系统”与“听从系统”之间徘徊,表情时常变幻。也不知道星星是不是感受到了她细微的情绪变化,便时常想要靠过来,用自己毛绒绒的爪子来安慰她,通常总能换来端王殿下一句:“符炎,带星星出去玩。”
符炎无计可施,只能带着毛人去骑马。
星星居然很喜欢骑马,也不知道是不是练过耍杂技的缘故,在马上竟然如履平地,兴奋的呀呀直叫,有一次符炎把缰绳给他,他居然驭马也驭的很好,简直好像从小在马背上养大的一样。
端王把杜欢的情绪变化当成她对京城的恐惧,也许是恐惧于自己即将面对的新生活,说不定还怕他府里有正妃,便安慰她:“你不必担心,我府里人口简单,除了侍卫就是仆妇,除了我没别的主子。”暗示的足够明显了吧?
杜欢的理解力惊人,很快就得出了个结论:哦哦,殿下是说结款容易啊。
许多人家里财政大权都握在老婆手里,男人想要有大笔的支出都得经过老婆的同意,端王许诺欠他的可不是一笔小数目,没有女主人阻挠,当然算是一件好事情。
她嫣然一笑,表示接收到了端王的暗示:“多谢殿下。”您真是太善解人意了!
端王:“不客气。”好想摸摸她的脸蛋,忍住!
一行人到达京城的时候,杜欢怀揣着她的发财梦,以为很快便能手握巨款,没想到迎接她的是京城的牢房,还有牢房里吱哇乱叫的老鼠,生存环境之恶劣,此后三年之内回忆起来都还要做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