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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为聘 卷二 乾德二十五年 章三十八 急变

所属书籍: 江山为聘

    举殿众臣皆是无言互视,不想他竟能如此直截了当地说出这话,且这语气又满是欲为孟廷辉而责众臣的意味。

    外面阶下仍站了百余名散官,大典未成,不降坐还入西华宫摆宴以贺,却在这紫宸殿上问论此事,又是成何体统?

    古钦皱眉,回头看了眼门外阶下,便低声吩咐舍人去将那四扇大殿朱门合上,然后才上前道:“陛下若欲论孟廷辉之事,不如明日还阁,召中书宰执并议,大可不必在今日大典上廷议此等不相干琐事。”

    朝臣中附和声立时浅涌。

    英寡淡望着古钦,声色却厉:“汪义问既能在大典之上直言朕不顾朝制纲礼,朕为何不可在此廷议孟廷辉之事?”

    众人面面相觑,不敢接话,便连古钦亦是退身回列,都听得出这话中浓浓讽责之意,不由将目光转向汪义问。

    汪义问一哑,半天才道:“臣等断无对孟廷辉心存愤懑私恨,只是孟廷辉事事希求上意、赖与陛下亲近而目无纲礼、依仗陛下宠信而多次逾例,入朝不到二年便居四品官位已令天下人闻之侧目,然陛下初登大位,如何能因此等佞幸不臣之人而置朝中重臣之言于不顾?”

    英寡眼底一黯,“照此说来,朕亲小人而远贤臣,亦当是昏昧之君。”

    汪义问撩袍而跪,俯首道:“满朝臣工俱无此意。陛下登基之前身在政事堂凡十五年,太上皇帝尝委陛下多决国政军务,陛下尚在储位时便知体恤百姓、整效吏治,多年来刚明之度不减太上皇帝、平王一分半毫。然陛下虽为明主,却难免刚好专任、明好偏察,彼佞幸之人一投其机,则为患深不可测。似孟廷辉等佞幸之臣他日虽必将败阙殄除,可隳城以求狐、灌社以索鼠,以陛下之材亦曰殆矣。”

    英寡斜眉,“隳城以求狐,灌社以索鼠……”嘴角竟是微微一弯,“汪卿不愧出身翰林,开口颇显清贵。”

    汪义问当初是由翰林学士承旨领参知政事衔、入中枢视事的,此时听见这话,脸色微变,当下闭口不言。

    英寡忽而高声道:“翰林学士方怀何在?”

    方怀自后出列,垂首道:“陛下。”

    英寡抬手指向汪义问,“你且告诉他,当初是谁举荐孟廷辉入门下省补左司阙一缺的?”

    方怀脸色亦变,僵立良久,才道:“是臣与张仞张大学士共同举荐孟廷辉入补门下省左司谏的。”

    英寡盯住汪义问,冷言道:“依卿所言,方怀与张仞二位翰林学士亦非良臣,何敢联名向上举荐佞幸之人以蒙朕听?今日若论孟廷辉之罪,必将先贬方、张二人。”

    殿中两制朝臣一片惊色,纷纷侧目。谁都知方怀、张仞二人乃翰林肱栋、清流中骨,多年来颇附古钦,如若此番因孟廷辉而被贬,东党老臣们又将颜面何存。

    汪义问虽贵为参知政事,可多年来常以翰林清流自居,讽谕谏上之举多不可数,此刻闻之亦是大惊,开口结巴道:“这……臣、臣……”

    方怀慢慢撩袍而跪,道:“臣所荐非人,以致陛下今日蒙此偏明之责,臣断不敢脱罪自辨,但听陛下处置。”

    英寡在座上不语,目光清冽,望着汪义问。

    汪义问憋了半晌才开口,声音不稳:“方、张二位学士举荐孟廷辉时尚不明其奸佞之性,断不可因此论罪。孟廷辉参审太仆寺主事王奇一案时苛酷狠辣,在台狱中滥用私刑以逼供,视朝廷命官如泥草,不过是因知陛下不豫王奇已久乃行此种种逾矩之举,而陛下却连擢其为右谏议大夫、龙图阁直学士,实属不当之令。”

    英寡轻笑,笑中尽是冷谑之意,口中道:“孟廷辉之所以得入台狱审犯是因御史中丞薛鹏首肯乃得行,”说着,侧眸望向殿中右列,“薛卿今日亦在,朕说得可对?”

    薛鹏额上一层薄汗,出列道:“陛下所言无误,确是臣当初许允孟廷辉独入台狱提审王奇的。”

    英寡微微晗首,转向汪义问道:“照此说来,薛鹏亦属希意谀上之臣——若非知朕不豫王奇已久,又怎会许允孟廷辉孤身独入台狱?依汪卿之言,似薛鹏之流必不能主台谏,御史中丞一位亦当让贤。”

    薛鹏闻言亦是撩袍而跪,与汪义问、方怀二人同列于龙座之下,紧眉道:“微臣忝掌台谏却不保清名,还望陛下恕罪。”

    汪义问跪在他二人当中,身子僵硬不已,“陛下……”全没想到自己的一句话竟能扯出这些事来。

    本以为他借机欲贬方怀、张仞是因二人乃东党之臣,却不料连薛鹏这种不倚任何一党的清立之臣也难保全身。

    英寡撑臂在座,转头去看古钦,开口道:“今日中书宰执皆在,便当众议一议此事该要如何是好。”

    古钦此时哪敢多言,只躬身道:“臣等先听陛下之意,再议呈札。”

    英寡微一弯唇,“甚好。”说着,站起身来,谓下道:“朕连擢孟廷辉确是不当,今贬其为天章阁侍制,暂入直史馆编修起居注。”

    众臣闻言,皆叩拜而称圣明。

    英寡却扬臂止之,沉眸又道:“既贬孟廷辉,便不能不究方怀、张仞、薛鹏三人之为臣失职不当之处。贬方、张二人为翰林侍读学士,薛鹏之材不足以为兰台令,自御史中丞左迁知制诰。”

    几人闻言,忙叩首谢恩领罪。

    英寡眉头一动,又道:“汪卿久居中枢,不悉外路诸县民生,今日于大典之上又与二府重臣上言不舍太上皇帝、平王云云。朕谅你一心忠情,便许你随他二人退处西都、以参知政事衔出知遂阳,如何?”

    汪义问听得背脊发冷,明知这是因自己今日逆上讽谏孟廷辉而被逐出京中政堂,却也无话可说,只低了头道:“臣谢陛下隆恩,臣必当竭尽心力以辅太上皇帝、平王于西都遂阳。”

    与列重臣睹之皆是阵阵心寒,虽知一朝天子一朝臣,可却绝没想到新帝甫一登基,便会当廷排贬前朝老臣。

    但却没有一人胆敢出列再言。

    出口讽谏孟廷辉深蒙宠信的人是汪义问,虽得如愿使孟廷辉遭贬,可却赔上了自己与方、张、薛三人的臣运,且又无言可辩无话可驳,到头来还得身对龙座之上,拜呼一声陛下圣明。

    此一番,孟廷辉人虽被贬可却不失皇上所信,但他们却做了新帝登基杀威慑众的贡案牺牲。

    至是才彻底明白,皇上哪里还是十一年前那个刚涉政事军务的清俊少年,分明已成了手段心术样样狠厉的年轻帝王。

    古钦垂首,辨不出神色,只恭声道:“中书无议,皆尊陛下之谕,不日除诏以示朝中天下。孟廷辉一事既已论结,还望陛下及早降坐还入西华宫,设宴以受百官称贺。”

    英寡望着古钦,忽而道:“古相多年来体国忠君,实属朝中不二贤相,今除平章军国重事衔,仍领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职。”

    古钦蓦然抬头,神色惊诧,怔愣半天才似反应过来,直道:“臣何德何能,安敢受此封衔,还望陛下三思!”

    朝臣亦惊,不想他连贬东党数人之后,竟会又对古钦如此赏封。

    英寡低笑,“古相休要谦拒。古相身为两朝老臣,辅佐太上皇帝、平王亦已多年,莫论战乱承平,皆是忠君之臣,又有何不敢受此一衔?”

    古钦复又垂下头,良久无言,终是哑声道:“谢陛下隆恩。臣必当鞠躬尽瘁,以佐陛下大业。”

    殿角祗候的黄衣舍人见状,小步走去令人重新将四扇殿门打开,依制让殿外阶下久候的百十名散官再拜而贺,然后去请新帝降坐出宫,群臣将校亦在后下阶,升辇还入西华宫。

    外面金阳灿芒遍落,日上中天,殿角飞檐琉璃瓦碧翠发亮,宫墙远垣色亦清曚,碧天绵云,雀鸟叽喳,夏风暖煦。

    ·

    傍晚时分,宫中有人携旨来孟府宣敕皇上诏谕。

    虽然早有御医来府看过,可孟廷辉依旧是浑身乏力,卧床不能起,那持诏之人似是知晓她的境况,便令孟府下人设案贡旨,并未强求孟廷辉起身跪接。

    贬她为天章阁侍制,暂入直史馆编修起居注。

    她听了,不知怎的,心头竟是大大一松,全身都舒缓开来。这么多日子以来的连番擢升早已令她心积疑郁,如今突然被贬,却觉得是理所当然。

    又闻皇上在登基大典上竟然闭殿廷议,连贬方怀、张仞、薛鹏及汪义问四位肱股重臣,却对古钦封赠颇重。

    她虽不知白日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可也能猜到是与自己遭贬有关,脑中拼拼凑凑竟也能想出个大概,当下又是嗟然轻叹。

    然而病中却也无力多想,待到天黑,吃了一点府里下人遵御医嘱咐而做的清粥,便又放下帐子沉沉地睡了过去。

    入夜后不知多久,外面忽然亮起了一院子的灯烛,耳边传来府上下人疾步快行的慌乱声。夜气湿热,不知又过了多久,她的房门被人推开来,发出细小的嘎吱声。

    她以为是婢女来给她擦身,当下便转过头去问:“外面出什么事儿了,怎的如此慌张?”

    却没人答她。

    她觉得蹊跷,抬手欲掀帐子看个清楚,可那人却先她一步而将帐子撩了起来,探掌来摸她的额头。

    他的脸逆着窗缝细光,看不甚清,可她却明明白白地知道是他来了,当下一惊,出声道:“陛下……陛下怎么到这里来了?”

    “唔。”

    他低低地应一声,未答她的话,只是用手轻轻地捧住她的脸,低眼细细地打量她。

    屋子里面没有点灯,院子里透进来的光显得极其昏暧,衬得她与他之间似是密不可分、心眼相连。

    她看不清他的眼神,可心里却有些乱。他如今已是九五之尊,怎能够如从前还是皇太子时那般随意出宫来找她?且今日要在西华宫连宴入夜,此时算来宴当未毕,他不在宫里坐受群臣将校觥籌称贺,却来这里做什么?

    他见她烧已退了不少,脸色也不像清晨那么苍白,这才撩袍坐下来,转而去握她的手,道:“不放心你,来看看你。”

    她被他这样攥着手,不由垂眼,抿抿唇,不知能接什么话。

    他忽而问她道:“可觉得委屈?”

    她知道他是在问她被贬官减俸之事,便摇头,小声道:“臣怎会觉得委屈?”

    他揉着她的指尖,“病成这样,又接贬罚旨谕,以为你会委屈。”

    她默默地望了他一眼,又不知能说什么了。

    听他此言,才知自己是估量对了,想必他今日连贬四位老臣是借她之名,而之前那一件件事、一次次擢升,恐怕亦都在他的掌悉之下,等的就是有一日会有老臣逆颜上谏,好让他翻掌一收这张网。

    是他聪明,还是她太笨。

    原以为他将她一次次推到风口浪尖是想要她替他扫障清碍,却不知他岂会需要她这自以为是的帮忙。他尊悍无双,心思又哪里是她能琢磨透的。

    这才想明白,当初方怀、张仞二人举荐她入门下省时,他为何会不顾前夜之怒而加授她校书郎、符宝郎二衔,想必当时就已盘算好了。

    才知为何那一夜他明知她去找廖从宽私通御史中丞薛鹏一事,却也不责她止她,而后更是任她肆意专行独入台狱。

    他不过是坐待她一次次触怒老臣们,再一次次擢升她的官职俸禄,到头来将她贬官减俸,将这错宠错信之责归咎为老臣错荐错用,他那刚明君主之名仍旧不减一分。

    她是低估了他,亦是高估了她自己。

    可他对她说的那么多话里面,究竟有几言是真几言是假,她还能不能辨得清?

    他见她一直沉默不言,不由松手,俯身去抱她,“我说过,我对你好,是因为我想。”

    她顺着他的力道挪动身子,伏在他的膝头上,淡淡地“嗯”了一声。

    他把她的长发拨开,指尖摩挲着她的嘴唇,看着她一脸心不在焉的神色,忽而凉声道:“可你不信。”

    她掀睫,微微蹙眉。

    他猛地倾身,低头就要亲她,两只手也往她衣衫下摸去。

    她闪躲了几下,伸手去挡他,轻喘道:“陛下深夜来臣府上已是不合礼制之举,倘是还做这种事,是想要臣死么!”

    他拧住她的手腕,狠狠亲下去,烫舌在她唇间扫过一圈才放开她,哑声道:“此时说这话,不觉为时已晚么?”

    她极力抑住体内被他撩出的情潮,看着他不吭气。

    他将她托起来抱进怀里,紧紧不松手,半晌才又道:“你是不是在怨我?”

    她下巴搁在他肩头,伸手环住他的脖子,轻道:“臣没有怨陛下。臣爱陛下还来不及,怎么会怨陛下。”

    “当真?”他的胸膛暖热,压着她的心。

    她点头,“当真。”

    他手劲小了些,抱着她倚在床头,偏过头亲了亲她的发顶。

    她轻笑,搂紧了他,“臣怨今日自己病了,竟没能瞧见陛下在紫宸殿上当廷排贬四位重臣的模样。”

    他眸色深邃,却没出声。

    她又道:“臣今日才知,陛下心中一直是欲保全古相之意。”

    曹京一去御史台便参了古钦一折,此事必是经他授意所为。其时王奇一案正要开审,古钦告病在府正好避开了朝中的那些是是非非,否则那些东党骄臣们必会趁机将古钦拉了去做靠山。

    他揽着她,沉默良久才道:“方怀、张仞、汪义问三人亲附古钦多年,今日一连遭我排贬,朝臣们必会以为古钦已不为我所重。朝中小人亦多,闻风而动、落井下石之事屡见不鲜,倘是今日不当众封赠古钦,只怕明日便要滋生事端。古钦一生为国为朝,不可没了好结果。”

    她想了想,道:“陛下考虑如此周详,不知古相心中会否感激陛下恩怀。”

    他嘴角轻扬,又侧过头亲了亲她。

    她爱极了他的笑,每一次看见都会怔望良久,此时被他一亲,思绪蓦地一飘,搂着他的手也不由一颤。

    他任由她这样一直傻傻地盯着看,目光点过她的眼眉鼻唇,见她一脸熏然的样子,忍不住低头凑去她耳旁,“再这样看下去,我可就顾不得你的病了。”

    她一下子回神,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低眼半天,才轻轻道:“陛下每次一笑,就像是要把臣的魂魄都吸走了。”

    他懒懒地靠着她的床枕,大掌抚着她的长发,眸子浅阖,脸色懈然,“当初在宝和殿小传胪时,你脸皮可没这么薄。”

    她小声道:“当时臣以为陛下是刻意讽刺臣,臣心里不平。”

    他又是低浅一笑,没有说话。

    她在他怀里偎了许久,突然抬头看他:“方怀、张仞二位学士当初举荐臣入门下省,如今却因臣而被贬,想必心中要把臣恨死了。”

    他睁眼,眉间微皱。

    她又道:“当初臣去求廖大人让薛大人在王奇一案上助臣一臂之力,而今薛大人中丞之位尽失,只怕连廖大人亦会怨臣。”她顿了下,埋头在他颈窝里,“陛下雷霆手段,不过半日的功夫,排挤老臣,贬斥微臣,更令臣在朝中众人们眼中愈发翻不得身。”

    他脸色有些僵,问道:“……你可会后悔?”

    她往他怀里缩了缩,淡淡道:“是后悔不该做这些遭人唾骂之事,还是后悔不该爱上心术难测的陛下?”

    他感觉到她的唇息暖而浅地吹上他的颈侧,心底蓦动。

    她不待他答,却忽而道:“陛下……能不能再把臣抱得紧些?”

    他慢慢地拥紧她,紧些,再紧些,紧得直像是要将她按入自己的骨血之中一般,压得胸肋处都在隐隐作痛。

    她满足地轻叹,“臣不后悔。”停了停,又道:“无论何事都不后悔,无论多久都不后悔。”

    他顿觉呼吸涩难。

    怀里的这个女子,是要爱他爱到有多深有多重,才能一次又一次、一遍又一遍地对他说出这些话。

    这世间除了她,他又如何能再找到一个这样不计荣辱不计回报、一心一意倾情以对的女子。

    十年前的那个孩童不过是他手中留命千人之一,可十年后的这个女子分明是他心底再也抹不去的一点朱印。

    他闭了闭眼,掌心下的身子柔软而温热。她的美好只有他能懂得,而他又是何其幸运,能够被她一心一念地爱了这么久。

    良久,他才低声,一字一句道:“我亦不会让你后悔。”

    她没吭声,也没动,好像已是睡着了。

    他等了等,才唤她:“孟廷辉。”

    她含糊地应了声,膝盖一屈,勾上了他的腿,一副舒服的模样。

    他抬手摸了摸她的脸,试图唤醒她,声音有些迟疑:“出宫之前诏御医问话,刘德刚说你是进食有误。”

    她眼皮微动,半晌抬眸瞅他,轻声道:“……昨日里,之前那个曾于登闻鼓院进状的芾县百姓来府求见我,顺路带了些自家小食说是要谢我,百姓淳朴,盛情难却,我便吃了。”

    他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声音亦凉:“你知道他那吃食里没问题?如何能随便乱吃这些不认识的人送来的东西!”

    她拧眉,“想来是因路远天热才出了问题,臣不比陛下龙体尊贵,如何不能随便吃东西?”

    他捏住她的下巴,盯住她:“去年骑射大典之上,你被马摔得还不够惨?安知眼下朝中没人想再害你?”

    她一哽,半天才蹙眉道:“原来陛下也已知道那事儿了。”

    他冷眼睨她,脸色愈发不豫,“怎么,你还指望能一直瞒着我不成?魏明先实属犯上逆臣,之前只将他贬官逐回原籍丁忧守制,实是便宜他了。你明知此事却不报与我知,是不知其间利害?”

    她默默垂眼,腆着脸凑过去亲了亲他的嘴角,又埋头在他胸前轻轻蹭了下,小声道:“陛下,臣还病着呢……”

    他的身子一僵,不想她又耍起“无赖”来,可她这模样却令他心中有火也撒不出,当下一把将她的头按在自己胸口处,不让她再乱动。

    夏夜湿热,这一方榻间更是暖意蒸人。

    她便乖乖地窝着不再动,闭眼浅息,半睡半醒间,又小声呢喃道:“……陛下既已来探视过臣,还不快些回宫?”

    他不语,只伸手一扯轻纱帐子。

    那帐子飘然而落,隔了床里床外,曚曚漏光,其上碎花点点晃动。

    没过多久她就睡熟,脸色纯透有如不谙世事的孩童,身子柔软地契进他的怀中,贴着他的心,紧不可分。

    他望着她的睡颜,轻轻地将她搭在他肩头的手拉下来,握在掌心里,久久不放。

    院外灯烛之光犹盛,却无人敢叩门来扰。

    夏草长细,小虫鸣嘈,月色当空,稀星藏目……

    一室独静安怡。

    ·

    新帝登基的头一夜,是在孟府里过的。

    此事只有皇上身边的几个近侍及孟府下人知晓,却没有一个人敢说传出去。宫里的人虽知皇上出宫未还,可不知究竟是留在哪里过的夜。朝中众臣虽闻声起疑,却因畏于登基之日新帝余威而不敢堂然在廷问之。此事便这般不了了之,无人再提。

    一月后,太上皇帝、平王起驾出京,往归西都遂阳旧都。

    新帝下诏,拨京畿禁军二千随驾护行,又命宫中内诸司分遣能吏随太上皇帝、平王归旧宫祗候。

    又半月,有旨大赦天下,诸路赋税减半,称诏开恩科,取各路孝义之辈入京对学,能者可入朝为官。

    新君新政,举国为庆,就在这一片时繁景盛的时候,北面突然传来了一道令京中朝堂为之陡震的消息。

    ·

    入夜未久,昭文馆史阁里的灯烛仍然亮着。

    孟廷辉正在收墨合书,却忽然听见外面响起一阵慌乱的脚步声,当下蹙眉,不解禁中慎地怎会有人在夜里随意跑动,便搁下手中的东西,快步走出门。

    一出门,正撞见一个久随皇上的小黄门飞快地往皇城北阙门方向跑去,见了她也只是快速揖了个礼,连“孟大人”都没叫,便急火火地继续沿廊快跑而去。

    孟廷辉眉蹙愈紧,在后叫他:“岳公公留步!”待那人回头,才上前问道:“怎的这么慌张,可是皇上出了何事?”

    那姓岳的小黄门抹了一把汗,摇头道:“皇上安好!咱家这是奉旨去请二府诸位宰执、枢密使副入宫!”

    她听见“皇上安好”,本是松了口气,可一听后面那话,心又提了起来,忙问道:“都已入夜,何事如此紧急,竟要诏二府重臣同时入宫?”

    小黄门左右一张望,见没旁人,便凑过来道:“这话本不该随便乱说,可咱家对孟大人也不敢有所隐瞒——是潮安北路的柳旗大营哗变了!”

    孟廷辉闻言大惊,促愣少许,才颤声道:“怎会突然这样?”转眸一想,又道:“便是如此,也当明日一早在早朝上当众廷议,此时诏两府重臣入宫,岂非徒让人心生惶恐!”

    小黄门闭唇半晌,眼神一溜儿望向远处,以细不可闻的声音道:“柳旗大营哗变,青州知州沈大人奉潮安北路安抚使董义成之令前往招抚,却被乱军扣了不放,至今生死不闻!”

    她听清,腿脚蓦地一软,险些没站住。

    一营禁军将士哗变已是惊天大事,岂料乱军竟能胆大如此,敢将一州知州扣了不放,且那知州又是皇上最亲之臣!

    她嘴唇发抖,冷定半晌,才又问:“皇上眼下人在何处?”

    小黄门道:“皇上人在睿思殿东暖阁,入宫来报此事的卫尉寺田大人直到咱家出来前都没被皇上遣出殿。”

    孟廷辉抿唇,听得出小黄门话中之意,只怕皇上此时正是龙颜大怒,卫尉寺卿田符定是首当其冲承其盛怒之人,难免会挨一顿狠斥。

    小黄门不敢多耽搁,冲她一揖,便反身快行而去。

    她定身远望,宫廊蜿蜒尽漫落叶,这才唏然垂眼,回去熄烛掩门,然后便往睿思殿快步走去。

    秋来肃杀,入夜之后风便冷得侵心。

    睿思殿外站了两列内侍宫人,脸色都有些惶恐,显是被从里面喝遣出来的,此时候在外面,进不能退不能,人人都是尴尬不已。

    孟廷辉随意问了个人:“卫尉寺卿田大人可还在里面?”

    宫人摇头,小声道:“皇上有言,让田大人回枢府去把事情同方、江二位大人说明白了,再与二人一同入殿。”

    她听了不由蹙眉,道:“我欲见皇上,烦请通禀一声。”

    宫人犹豫了一下,半晌才答话:“孟大人若要见皇上,直接入殿觐见就是……”

    孟廷辉知道这些人此时皆是畏怕皇上怒火波及无辜,便也不多言,撩裙登阶而上,在外亦未叩禀,直接推开殿门走了进去。

    案下落了一地的折子,其间兵报赭折朱字,一角惊目。

    她反手关门,抬眼向上望去,就见英寡撑臂斜身坐着,一双长腿叠搭在案,后颈微仰,眸子轻阖,发后玉簪亦除,人似是在闭目养神。

    若非这一地散章昭示着方才此处怒火倘佯,她是无论如何都看不出他脸上有何怒意残存。

    忽然想起当初她与他第一次单独在大殿之上相见时,他亦是这副慵散无羁之态,只一刹便令她心跳若飞。却不想,如今他已身登九五之位,还会露出这种模样。

    许是不曾料到此时会有人不禀而入,他才会这么放松,直袒不为臣民所知的一面。朝臣皆知他自从登基以来便常常夜宿睿思殿,西华宫的寝殿根本就是个空壳摆设,她更是能够想像得到这段日子来他有多累,眼见他此刻疲态,心里也跟着难受起来。

    英寡听见殿门开合之声,蓦然睁眼看过来。

    眉梢犀利如常,眸色淬亮,目光直扫向她的脸。

    她迎上他的目光,轻道:“陛下。”然后小步走上前,弯腰将地上已成狼藉之状的奏疏折章拾起来,一本本摞好,放回他面前案上。

    他的姿势没变,脸色亦没变,注目望了她好一会儿,才又阖上眼,从头到尾都没开口。

    可他越是这样面无波澜,她便越是知道他心中是怎样的一片翻天怒浪。

    登基尚不及半年,北境重路便出了此等逆天大乱。是无视他的帝威皇权,更是挑衅他的容耐之度。依照他那强悍心性,一营禁军哗变、占城杀将,当属罪不可赦,若非是乱军掳叩了沈知书,只怕他早已下令调兵清剿了。

    沈知书自幼与他一起长大,做皇太子伴读数年间二人俯仰同处一殿,其后历太学、入仕直到出知青州前更是他的亲腹之臣,此番遵他之意远赴潮安北路任青州知州,却偏偏遭逢此难——

    他心中又该是个什么滋味。

    她站在案旁,看着他这张毫不带情的俊脸,隔了好半晌,才终是开口道:“陛下,沈大人吉人自有天相,此番定会平安而返。”

    他闻言,略微一挑眉,脸色愈发沉黯,仍是闭着眼不吭声。

    她轻轻踮脚,伸手将他散乱的袍襟整理了一番,又道:“陛下心里面要是不痛快,就与臣说说话,这样憋着反而难受。”

    他一把将她的手压在胸口。

    良久无言。

    一殿灯烛暖焰摇曳,细烟逶迤尽散,她的手被他攥得极痛,可却沉静而立,自始自终未再道一字。

    她知他一向不善多言,可他越是不言,她心中便越是替他难受。她宁可他能够像她一样无所顾忌地想说什么便说什么、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可那又怎么可能。他是这天下最不该有所顾忌之人,可他却又是这天下顾忌最多之人。

    殿外忽起脚步声,这回却有宫人前来叩禀,声音细小:“陛下,中书和枢府的大人们都来了。”

    他缓缓松开她的手,睁眼道:“宣。”一收双腿,一抖袍摆,坐正身子后,脸上一副沉肃之色。

    方才的怠然神情顷刻间便没了影踪。

    两扇朱门哗啦一下被人打开,一众紫袍玉銙鱼贯而入,列于殿上,纷纷开口道:“陛下。”

    她退后几步,悄然望过去,见来者是尚书左仆射古钦、尚书右仆射徐亭、左丞周必、右丞王元德、参知政事叶适、吴清,枢密使方恺、枢密副使何澹、同知枢密院事江平,与卫尉寺卿田符、兵部职方司主事陈源共十一人,满满当当地分列两边,令这一殿阁顿显狭仄。

    方才听那小黄门说皇上诏二府重臣入议时,她绝没想到所诏之人会是中书、枢府、兵部、卫尉寺四处的十一位肱股重臣,心里不由一沉,才觉自己来此是冲动冒失之举,当下便欲告退出殿。

    那一列重臣们亦已看见这边的她,不由面面相觑,脸色皆不自然。

    孟廷辉颇为知趣,低头道:“在下奉旨编修起居注,方才来殿请陛下加注昨日数言,此时不敢多扰诸位宰执议政,恕在下先行告退。”说着,便对上行了大礼,身退欲行。

    “不必。”英寡开口,见她站住不动,才将目光探向古钦那边,冷声道:“可都已知晓了?”

    田符忙上前道:“方才只来得及同枢府诸位大人说,中书宰执还不知详细。”但见孟廷辉在侧,言辞间便犹豫了起来,半晌才又开口,对众人简述了柳旗大营哗变一事之起因现状。

    柳旗县在青州以东一百八十里,因与北境交壤,数十年来皆有禁军驻屯,这些禁军将士们平日里虽不出巡檄,但粮响一直比别的大营优厚。自年前两国互市之后,潮安北路转运使温迪便以北境事平之由,欲减柳旗大营虚废粮银。谁知柳旗禁军一贯骄悍,令还未至,便闻声作乱以抗温迪之议,柳旗县知县高海刑囚为首小校、将其杖刑处死,当下令一营将兵心生怨怒,群起为乱,杀知县高海、枭其首于木柱之上、日夜以箭射之。潮安北路安抚使董义成闻得哗变一事,不敢往报朝中,急令青州知州沈知书携粮银往柳旗县招抚作乱禁军,允其不减粮响半分,却不料沈知书一近县城,便被乱军逮扣入营,声称自知为乱乃属大罪、不信董义成不咎其罪之言,非要朝廷出诏赦众人之罪,乃肯释沈知书、投械归顺。

    待田符讲完,古钦等人的脸色俱是大变,张口却无言。

    她默声站在边上,听得亦是心惊肉跳。虽知常年驻守北境禁军皆苦,可却没料到这些营兵们能骄纵狠悍若此,全然不将王法放在眼中,连知县都敢说杀便杀,而沈知书此时被乱军扣于营中,便说是命悬一线也不为过。

    英寡低眼一扫众人神色,开口道:“下旨,贬董义成安抚使一职,暂知冲州府。升青州为青州府,将潮安北路安抚司自冲州府移至青州府。沈知书此番若得生还,便领知青州府一职。安抚使一位暂缺待议。”

    众臣又是一愣。本以为他定会先议该要如何处置叛军、使其释沈知书归返,却不想他会面无表情地说出升州作府、挪移帅司之令。

    古钦皱眉,率先上前道:“陛下深虑,然眼下沈知书人在乱军城营之中,必得先想个万全之法以保沈知书无恙。”

    老臣们都知太子太傅沈无尘就只有这一个儿子,沈夫人更是视其为心头肉,倘是此次沈知书有个三长两短,皇上又怎能对得住这位为国为君数十年的两朝重臣。

    英寡望着古钦,仍是面无表情道:“朕亲手书诏,于朝中择一重臣,携之赴柳旗县宣敕招抚之令,再于青州大营调万人随赴柳旗县外。若乱军肯投械便释其罪,去军籍而为民;若乱军不肯归顺,则尽数清剿于城中,坑杀殆尽。”

    古钦怔然无语,半晌转头望向身旁数臣,众亦怔然不知所措。

    没人想到他会这般心狠。

    若按此议,倘若乱军不降,禁军一朝攻营清剿,沈知书定会被乱军挟杀在营。

    孟廷辉的脊背不由一寒。想到方才他独自一人在殿时的神情,再与此刻这无情冷面相比,心底蓦地一酸,僵了许久。

    ……自己到底还是不知他。

    英寡又看向方恺,道:“方卿多年来熟知各路军务,此番若由青州大营调兵,该由何人掌帅?”

    方恺一时没回神,经身旁之人暗催才一晃目,看向上面,皱眉道:“回陛下的话,臣以为该由青州大营的游车将军宋之瑞掌帅。”

    英寡微一点头,看着这一殿重臣,良久又问道:“朝中谁人可携朕手诏往赴潮安北路的?”

    众皆默声不语。

    谁都知道此事非两制以上的重臣前往不能定一路军心,而乱军非见皇上所重之臣不能与之为信。可在朝的两制大臣中又有哪一个肯不顾自己性命前往乱军之前宣敕招抚之谕的?而朝廷又哪里能让两制大臣前去冒这个险?一时间只觉进退维谷,难以决定。

    几人互相看了看,目光复杂而又犹疑。

    徐亭抬头去望枢府几人,错视间忽然扫到站在一角的孟廷辉,目光当下一滞,转而又是一亮。

    田符看见他的眼神,便也随之望过去,看见孟廷辉后先是怔然,而后脸上便露出明了之色。

    其余数人见二人皆往那边张望,也都纷纷看过去,看清后,又不动声色地互换了下眼色,才重新注目座上。

    孟廷辉怎会看不懂这些人的神色,瞳底不禁一暗,不待有人开口,便先出列上前,躬身道:“臣孟廷辉,愿携陛下手诏,往赴潮安北路乱军之前宣敕招抚之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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