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荷花池之后,孟允棠在回长公主府内堂去的路上瞧见一个凉亭,就把孟以薇拉过去平复一下心情。
“谈得如何?”孟允棠瞧孟以薇仿佛要哭的模样,小心翼翼地问道。
孟以薇摇摇头,努力调整情绪,道:“他很好,但是,不适合我。”
孟允棠惊讶,“这么快……就确定了吗?”
孟以薇点头。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孟允棠道:“你可想清楚了,别一时武断做决定,将来后悔。”方才袁崇峻在面对佳仁县主的刁难时不卑不亢,让孟允棠有点欣赏他。
“想清楚了。他见到我们就想走,我能理解,毕竟我们看到了他被佳仁县主欺凌的一面,男人的自尊让他不愿在那个时候面对我们,此乃人之常情。可是后来得知我不是寄居在孟家的远房表亲,而是你的妹妹时,他竟然没有一丝犹豫地退却了。”孟以薇垂下脸,看着自己手中的团扇,道:“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在我主动向他靠近的时候,他都没想着要争取一下。也许我再主动一些,他还是会接受我,但,我凭什么那样做呢?我不怕跟着他吃苦,但不能从头到尾都是我一厢情愿。”
孟允棠听她话说得明白,神情却分明还是难过的,也不知该说什么好,最后只是叹了口气,道:“你想明白就好,反正只要是你自己做的决定,我都支持你。”
孟以薇擡起头来,微微笑着点了点头,道:“谢谢你,阿姐。”
午后,刚过了最热的时候,贺砺来了。
从血缘上来说,贺砺与高安长公主是表姐弟,所以也没避讳,直接来到公主府的内堂前。
孟允棠正带着孟以薇和高安长公主等人坐在内堂二楼纳凉闲聊,侍女来报:“长公主,贺大将军来接贺夫人回家了。”
众人便都笑着去看孟允棠,有人打趣道:“想来还真有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事啊,瞧瞧,这贺夫人才来了半日,那边贺大将军便巴巴地赶来接人了。”
孟允棠小脸通红,起身与长公主和在座的各位夫人娘子一一作别,带着孟以薇来到楼下。
贺砺原本站在树荫下,见了她,迎上来道:“好回家了么?”
孟允棠嗔怪道:“你都直接来到内堂外了,我能不回家么?”
贺砺笑道:“你若还未玩够,我可陪你多呆片刻。”
孟允棠眼角余光瞧见那些夫人在二楼探头看他们,愈发害臊了,道:“还是回家吧。”
三人出了高安长公主府,贺砺与孟允棠回隔壁坊的卫国公府,派人将孟以薇送回了家。
府里阍室有人等着,贺砺去了外书房,孟允棠则直接回了松龄院,刚洗手净面想喝杯茶上床躺一躺,禾善来报,说林小娘子来了。
孟允棠忙从床上爬起来,到外间见客。
在卫国公府养了几个月,林小娘子看上去比初见时更白嫩丰润了些。
她送来两把扇子,一把团扇一把折扇,说是自己在府中无所事事时绣的,希望孟允棠不要嫌弃。
她离开后,孟允棠还在看扇子,便见禾善撅着个嘴道:“娘子还看这劳什子作甚?还不赶紧扔了,莫不是真想让阿郎用?”
孟允棠道:“林小娘子是六郎救命恩人之女,她送来的东西,我不用便不用了,扔了也太过分了。至于她给六郎做的扇子,自然应该交给六郎自行处置。”
禾善恨铁不成钢,道:“娘子你没看出来吗?那位林小娘子穿衣打扮越来越像你了,人看着也圆润了些,怕是看阿郎喜欢你,所以向你学,存着不该有的心思呢。”
孟允棠恍然大悟:“怪不得我看她今日穿衣打扮挺好看的,原来是像我。”
禾善:“……”
孟允棠打了个哈欠,睡眼朦胧,一边往内室走去一边道:“不行了,我实在是太困了,天大的事也等我睡醒再说吧。”
一觉醒来,屋里都暗了,静悄悄的,也不见贺砺身影。
“穗安,禾善。”孟允棠在床上支着身子喊。
两个丫头在外间应了一声,进来将灯烛点亮。
孟允棠下了床,问:“临锋哥哥呢?”
禾善道:“阿郎还在外书房。今日好像阿郎好像很忙,晚饭的时候来过一趟,见娘子你在睡,就说不要叫醒你,他去外书房用晚饭了。”
“哦。”孟允棠自己用过晚饭,逗了会儿鹦鹉,和两个丫头一起聊天做了会儿针线,又吃了点瓜果,还不见贺砺回来。
她坐不住了,让丫鬟切了个甜瓜,用食盒提着去了外书房。
外书房里灯火通明,门外侍者见孟允棠来了,进去通报,不一会儿,就从里头鱼贯出来十几个大汉,个个路过孟允棠面前时都恭恭敬敬地停下来向她叉一叉手,口称夫人。
待众人离去,孟允棠进了外书房,见贺砺一人坐在书案后,闭着眼伸手揉额角。
“临锋哥哥。”她向他走去。
贺砺擡头见了她,眸中沁出笑意,向她伸出左臂。
孟允棠自觉地过去坐在他怀里,问道:“临锋哥哥,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嗯。”贺砺拥住她,凑过脸去汲取她脖颈间的香气,她的味道能很好地安抚他的情绪,“是发生了一些事情,不用担心,已经在解决了。”
“严重吗?”孟允棠已经习惯了坐在他怀里就要被他闻来闻去。
贺砺沉沉笑道:“打个比方,就是趁老虎打盹时偷了它藏的猎物。没关系,没偷家就行。”
孟允棠放下心来,把瓜从食盒中端出来,让他吃瓜。
贺砺一见是甜瓜,又腻味了,让她自己吃,问:“今日去高安长公主府,见着那画师了么?”
孟允棠悒悒:“见是见着了,但,唉,我妹妹说算了。”
“哦?为何呢?”
孟允棠将孟以薇与袁崇峻见面的情况以及孟以薇的话向他转述一遍。
贺砺鄙夷:“这怂人,人家小娘子都主动去示好了,龟缩得像个王八一样,活该娶不上媳妇!”
孟允棠斜眼瞧他,幽幽道:“有些人好像曾经也说过类似的话吧,什么‘从今日起,我们之间的婚约作废’?”
贺砺瞪大狭长明亮的双眸,似羞恼,又似尴尬,最后掐着她的脸蛋道:“我那还不是舍不得强迫你?”
“都把我关地牢了,还说舍不得,亏心么?”孟允棠在他的魔掌下猫似的扑腾挣扎,顶嘴道。
“翻旧账是不是?翻旧账是不是?”贺砺把人按在怀里好一顿收拾,一时间也没心思去搞阴谋诡计了,嬉闹过后就与孟允棠一道回了松龄院。
孟允棠下午睡足了,精神头正好,一看到内室坐床几案上放着的那把折扇,又来劲了,拿起来递给贺砺道:“林小娘子给你绣的,很好看呢。”
贺砺展开折扇,白娟质地的扇面上绣着虎牙桀立奇峰罗列的山峦,浓墨重彩巍然险峻,倒是很符合他的眼光。
他点头道:“是挺好看。”说罢还当着她的面扇了两下风。
孟允棠那个气,转身去墙角打开衣柜一阵乱翻。
贺砺跟过去,探头问:“翻什么呢?”
“以后有人给你绣各种小物件,我绣的那些荷包想必也没人稀罕了,我翻出来,叫禾善送去给阿润用。”孟允棠负气道,手下一阵忙乱,从抽屉最里面抽出个布包来,布包散开,七个荷包全都掉在了地上。
孟允棠急忙去捡。
贺砺垂眸一看,其中有个荷包鼓鼓囊囊的。孟允棠刚捡起那个荷包,就被他一把抢去了。
孟允棠大急,要去他手里抢。
贺砺不给,将手臂举高,笑睨着她道:“什么东西这般金贵?让我瞧瞧?”
“不要!还给我!”孟允棠小脸涨得通红,绕着他蹦来跳去,怎么都够不到他手里的荷包。
“这么着急?”贺砺原本只是开玩笑,见她急得眼睛里都开始闪泪花,心中倒开始存疑。
“我的东西,你还给我!”孟允棠站在他面前,倔强地瞪着他道。
贺砺想起来了,每当她露出这种表情,那就离真生气不远了。
他放下胳膊,将荷包还给了孟允棠。
孟允棠抓着荷包回转身,将地上的荷包也都捡起来,用布帕包起来,依然塞回到抽屉的最深处,关上柜门,然后低着头踟蹰在衣柜前。
贺砺在背后看了她一会儿,走过去牵着她的手将人拽到坐床旁坐下,道:“与你开玩笑呢,还真生气了?”
孟允棠此刻不生气了,倒是有些羞愧的模样。
贺砺将折扇搁在几案上,抱她坐在腿上,道:“我已为林小娘子择了两个夫婿人选,只是这阵子被你迷得脱不开身,还未有空去知会她这件事。”
孟允棠脸更红了,却还是忍不住问道:“什么样的夫婿人选?”
“两个都是武将,一个三十出头,官至六品上,有父无母,丧偶无子。一个二十出头,八品下,父母双亡,未成过婚。容貌性格都是不相上下的,就看她愿意嫁哪个。”
“若是她两个都不愿意嫁呢?”孟允棠问他。毕竟这两人单从条件上来看,与贺砺不能比。
贺砺瞧着孟允棠,温声道:“不是谁在我这里都能如你一般有拒绝的权利。她当然可以选择两个都不嫁,但同时她也得承担如此选择带来的后果。”
“什么后果?”
“我会让她从府里搬出去,予她钱和住所,至于其它的,我就不管,不问了。”
孟允棠低下头去,半晌,道:“其实我能理解她。”
贺砺:“嗯?”
“父母双亡,她一个弱女子带着幼弟无依无靠的,你于她便似救命稻草一般。恰好你又如此年轻,长得好看,也不是那种仗势欺人见色起意之徒,她想把你当做长久的依靠,我能理解。”
“所以呢?你也同意?”贺砺盯着她。
孟允棠忙摇头,“在别的事情上我可以大方,但是在你身上我大方不了。我不想把你分给别人,一点点都不行。按照世俗的眼光来看,我应该就是那种彻头彻尾十恶不赦的妒妇吧。”
贺砺笑了起来,将她揉进怀中,道:“我喜欢你当彻头彻尾的妒妇,这代表你心里在意我。”
孟允棠沉默一阵,道:“临锋哥哥,若是这次的两个她都不愿意嫁,你就再给她一次机会吧,问问她想嫁个什么样的?毕竟女人这一辈子,能不能嫁到一个好丈夫真的关乎一生的命运。只消她不是非得跟着你,你就再替她寻摸寻摸。她是你恩人的女儿,她余生过得好,你心里也安定。”
贺砺抚揉着她软绵绵的肩臂,叹了口气,道:“好。”
夜深了,窗外蛙鸣声虫叫声交织成曲,悠远聒噪。
孟允棠早累得昏睡过去,呼吸轻柔绵长。
贺砺听着她的呼吸声,慢慢睁开眼,悄无声息地起身下床,点亮一截蜡烛,走到衣柜旁打开柜门,拉开抽屉,从最深处拉出那个布包,找到鼓鼓囊囊的荷包。
他捏着那个荷包回到坐床旁,将烛台放在几案上,扯开荷包封口的系带,将里面的东西倒了出来。
一堆只有手指那么宽的小小纸卷。
他随手捋平一张,纸卷上只有短短一行字,熟悉的簪花小楷——
“喜欢临锋哥哥的笑。”
再来一张。
“喜欢临锋哥哥聪明。”
再来。
“喜欢临锋哥哥长得好看。”
“喜欢临锋哥哥只对我温柔。”
“喜欢临锋哥哥刀子嘴豆腐心。”
“喜欢临锋哥哥长那么高。”
喜欢临锋哥哥……
贺砺看着看着,想起那次两人决裂后,她第一次来找他,说喜欢他,他质问她的那句:“你喜欢我什么?”
这傻丫头,还真的回去认认真真地想了这么多个喜欢他的理由,却又羞于让他知道。
贺砺放了心,将一切归位,吹灭蜡烛回到床上,看着床上熟睡中的小娘子,忍不住展臂将她搂进怀中紧紧抱住。
孟允棠迷迷糊糊嘤咛出声。
贺砺亲了亲她的额头,后怕又庆幸。
若不是她没有被他吓跑,勇敢地来向他表明心意,或许,自己真的会错过她,错过这像梦一样甜蜜的生活。
所幸以后不会了,他再也不会允许她离开他身边。
次日一早,孟允棠还在做梦,穗安与禾善便来撩开床帐,唤她道:“娘子,娘子快起床,宫里来人了。”
“嗯?”孟允棠困得眼睛都睁不开。
两个丫鬟不由分说将她从薄衾中挖出来,羞红着脸努力不去瞧她那斑斑点点的身子,一边给她穿衣裳一边道:“娘子你快醒醒,待会儿回来再睡吧,宫里来人给你封诰命啦!”
孟允棠:“……”
一番捯饬,她拖着酸软的腰腿稀里糊涂地被两个丫鬟扶到正堂,跪受了皇帝的诰书——她被封赠一品秦国夫人。
贺砺客气地送走了皇帝身边来传旨的大太监,回到内堂,见孟允棠呆呆地捧着诰书,问他:“我现在该做些什么?”
贺砺失笑,拿过她手里的诰书,叫穗安等人将花钗礼服与诰书一道收起来,对孟允棠道:“你什么都不用做,这是你应得的。”
国公之母与正妻,可封一品国夫人。
“那我要进宫谢恩吗?”孟允棠被他搂着懵懵地往外走,问道。
“不必。原本命妇受封是要进宫向皇后谢恩的,但是现在皇后病入沉疴,不方便接见命妇。”
“所以我白得了一个一品诰命?”
“这怎么叫白得呢?你不是嫁给我了么?”贺砺瞪她。
孟允棠仰着脸笑,见身边没人,她伸胳膊挂在贺砺脖颈上,撒娇道:“临锋哥哥,我走得好累啊,你背我回去之后再出门好不好?”
贺砺垂眸看着她,眉梢微挑:“你敢不敢再娇气一点?”
孟允棠咬了咬唇瓣,眸光俏皮道:“那你抱我回去吧。”
贺砺看一眼她残留齿痕的嫩红唇瓣,眼底笑意加深,弯腰一把抱起她,道:“乐意为夫人效劳。”
孟允棠瞧他这模样,瞬间后悔了,道:“看时辰不早了,要不你还是去上朝吧,别误了正事。”
贺砺悠闲道:“今乃双日,不用上朝。”
“那、那你也要去右威卫点卯啊。”
“我是右威卫大将军,便不准时去点卯,谁能管到我?”他别有深意地睨了孟允棠一眼,道:“还是送夫人回房比较重要。”
“我不要你送了,你放我下来,下人都在瞧我笑话了。”孟允棠小腿乱蹬。
“他们不敢。”
“……我不想回房了,我,我要去内堂。”
“也好,那里还近些,这么早也不会有客人来。”
孟允棠欲哭无泪,她为什么要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