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允棠来到内堂,见阿娘与贺令芳都满面红光的,好生不解,行过礼后便问道:“阿娘,阿姐,何事这般高兴?”
贺令芳看着她笑道:“自然是喜事。”
孟允棠脸一红,难忍急切地问道:“难不成,是临锋哥哥回来了?”
“他人倒是还未回来,但却派了手下千里传书给我,让我代他上你家来提亲,也不知是有多等不及。”
周氏闻言,掩唇而笑。
孟允棠羞得连脖子都红了,再不好意思擡头看人。
贺令芳对周氏道:“六郎要成亲,总要告知太后一声,太后觉着他们两人分开这么多年,最后还能走到一处,也不容易,想见一见彤娘。若是方便的话,明日早上我过来接彤娘,一同进宫去拜见一下太后,然后咱们再商议提亲的事。”
周氏点头:“应该的。”
既要提亲,需要准备的事情还多着,议定了明日带孟允棠进宫的事,贺令芳就匆匆离开了孟家。
孟允棠犯了愁,挽着周氏的胳膊道:“阿娘,我有点怕。”
“不用怕,咱们家是什么情况,你是什么情况,太后必然是一早就了解的。她不反对这门亲事,那是贺六郎的本事。明日去了宫里,你只需规规矩矩地行礼,她让你做什么你依言去做,她若问你什么话,你也老实作答便是了。纵她不满意,也不会对你怎样,了不得便是不许贺大娘子来提亲,等贺六郎回京向他发难。既是贺六郎把你拉到这个位置上的,他自然有责任扶你坐稳了,如若不然,他想娶,我还不放心将你嫁给他。”周氏慢条斯理道。
孟允棠看她阿娘这傲娇样儿,忍不住噗嗤一笑,心中轻松了不少。
是啊,她家就这个样子,她也就这个样子,做自己就好了,让她在上位者面前装得多好多体面,她也装不来。
如此想着,用过午饭后她在周氏的参考下选好了明日进宫要穿的衣裳与要戴的首饰,就对周氏说想跟孟以薇去逛西市。
周氏答应了。
孟允棠要去逛西市,鹿闻笙自然是要带人跟着的。
出了家门没多远,鹿闻笙眼一瞥,见王二郎与醉仙楼的伙计鬼鬼祟祟地站在巷子口,那伙计还用手指点他。
见他目光扫来,那伙计把手一缩,转头就跑了。
王二郎大约喝了酒,脸红脖子粗,牵着马直冲过来。
鹿闻笙见势不对,忙策马上前将人挡下。
王二郎靠近不了孟家的小马车,昂着脖子在那儿叫骂:“孟七娘,我知道是姜贞娘让你把韵雅买了去,我告诉你,你赶紧把人还给我,如若不然,我就让姜贞娘在我王家没有好日子过!”
孟允棠一听这话,怒火直冲头顶,伸手一掀马车帘,看着外头醉醺醺的王二郎骂道:“你个忘恩负义负心薄幸的东西,姜姐姐对你那么好,你竟如此辜负她!你、你……鹿郎君,能打他吗?”
鹿闻笙咧唇一笑,道:“他白日醉酒冲撞纠缠小娘子,口中还不干不净的,可不就是来找打的么?兄弟们,给我上!”
跟着他一道来保护孟允棠的那帮汉子这两个月来本就闲得发慌,好不容易有个松动筋骨的机会,那还不一拥而上?
孟允棠看他们在那儿你一拳我一脚揍得尘烟四起,王二郎躺在地上像杀猪一般嚎叫,又急了,道:“鹿郎君,你看着点,别打死了。”
鹿闻笙道:“孟小娘子请安心,兄弟们下手有分寸。”
一顿胖揍之后,鹿闻笙命人将看上去半死不活,实则没有性命之忧的王二郎扶上马背,送回王家去,道明事情原委,只说是为了保住王侍郎的官声,才不得不用这种方式制止王二郎在大庭广众之下胡言乱语。
听说王家人非但没有责怪送王二郎回去的人,还感谢了他们一番。
孟允棠与孟以薇姐妹两个在西市逛了大半晌,路过一间茶楼时,孟以薇对孟允棠道:“天这么热,阿姐你也陪我逛了半天了,要不你先去茶楼喝杯茶歇歇脚,我就去前头的松壑堂买个颜料,就回来寻你。”
“没事,我不累,走吧,我陪你一道去。”孟允棠不放心让她独自一人去,怕她像孟雅欣一般,一不留神就被人给掳走了。
松壑堂就是一间专卖绘画工具的店铺,除了卖各种画板画笔颜料画纸等,也寄售各种画作。
孟以薇选了几支笔一些纸,就走到墙边观望起旁人寄售的画来。
孟允棠看了一圈,见孟以薇停在一幅白牡丹图前,久久不动,便也凑了过来。
“这幅白牡丹图画得真好,栩栩如生几可乱真了。想不到画技如此高超之人,竟然也需要寄售自己的作品。”孟允棠啧啧称赞道。
孟以薇猛的回过神来,双颊浮上两朵红云,低低“嗯”了一声。
孟允棠察觉她神态有异,还不及细究,便听她转身向掌柜的打听:“劳驾,请问这幅白牡丹图怎么卖?”
掌柜的也不过来,只遥遥道:“小娘子猜吧,猜中价钱才卖给你。”
孟允棠以为他故意刁难人,有点生气,道:“都道和气生财,哪有你这样做生意的?客人向你询价,你却说猜中了才卖,这猜没猜中,还不是只有你说了算?”
鹿闻笙带着随行大汉在柜台前一字排开,摩拳擦掌凶神恶煞。
掌柜的一看这架势,知是误会了,忙一溜烟地跑到孟氏姐妹面前,又是作揖又是赔罪,解释道:“二位小娘子误会了,非是小老儿故意刁难人,而是寄售这幅画的郎君就是这么交代的。他跟小老儿说了个价钱,说只有猜一次就猜中这个价钱,才能将画卖给那个人。小老儿不过是依言行事啊!这幅画画得好,看中的人很多,但是没有一个猜中价钱的,二位小娘子若真喜欢,不妨也猜猜看,就当玩儿了。”
孟允棠奇道:“还有这等事!”
她用胳膊碰了下孟以薇,笑道:“你猜吧。”
孟以薇红了脸,檀口轻启:“十八文钱。”
掌柜的一双小眼睛瞪得溜圆,惊诧地看着孟以薇。
孟允棠见他这副模样,惊讶道:“莫不是猜中了?”
掌柜的梦游一般道:“是啊,就是这个价钱,没想到还真有人能猜中啊!”他忙令伙计将画取下来包好,又拿出一包上好的颜料,对孟以薇道:“这是那位郎君随画赠送的。”
孟允棠道:“一幅画才卖十八文,竟还赠送颜料,这不是妥妥地赔钱么?”
掌柜道:“何止呢?本店寄售画作收费按卖出价钱的十之二收取,这幅白牡丹图他卖十八文是他的事,但小老儿还是要按市价收取费用的,那位郎君还倒贴了本店的抽成。但是人说了,只为遇一知己而已,赔钱也愿意。”
孟允棠觉得此事甚奇,回去时便在马车里问孟以薇:“你怎会猜十八文呢?这幅画怎么看至少都得值几十贯钱吧。”
孟以薇小脸通红,蚊声道:“我瞎猜的。”
孟允棠知道其中必然有事,但孟以薇不肯说,她也就没追着问。
马车出了西市,一路向东行驶到丰乐坊时,外头突然一阵骚动,马车也停了下来。
孟允棠撩开车帘,只见鹿闻笙的手下将一位年约弱冠,面如敷粉的俊秀郎君从后面一直揪到马车前,对孟允棠道:“孟小娘子,这厮从西市开始尾随我们,一直尾随到此处,你可认得她?”
孟允棠想说不认得,身旁孟以薇突然抓住她的手。
她扭头一看,见她神情惶急,便对外头道:“你们先放开他,待我下来看看。”
她带着孟以薇下了马车,那郎君一见孟以薇,竟还笑了,向两人叉手行了一礼,道:“周小娘子,别来无恙。”
孟以薇侧着身子,又羞又惊,问:“你怎会在此?”
那郎君道:“我知道早已过了你我约定的日子,但你一直未出现,我担心你有事,所以每日得空便来守候。如今知道你无恙,我就放心了。”
孟以薇捏着帕子低着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孟允棠见状,便问那郎君:“你是何人?”
郎君自报家门:“某姓袁,名崇峻,家住大通坊,乃是高安长公主府的画师。”
孟允棠点头,对他道:“妹妹她无恙,未来赴约是因家中有事耽搁了。谢谢袁郎君你赠的画,妹妹她很喜欢。”
袁崇峻闻言,笑如清风明月,又冲着孟允棠行了个叉手礼。
孟允棠扯着孟以薇回了车里,车轮声粼粼,将那年轻俊俏的公子渐渐地甩在了后头。
车里,孟允棠盯着孟以薇,孟以薇始终低着头,不敢看她。
“是因为帮我绣嫁衣,才未来赴他的约?”孟允棠轻声问道。
孟以薇迟疑了一瞬,轻点了点头。
“是那日去璟园参加牡丹花宴认识的?”
孟以薇再点一点头。
“你心悦他?”
孟以薇耳廓都红了,但还是点了点头。
孟允棠沉默了片刻,道:“你当明白,待我出嫁后,你也能嫁个好人家的。”
“阿姐,我明白,待你嫁给了贺大将军,不论谁娶我,那都是卫国公的连襟,光是这一层关系,就值得多少人愿意往咱家走动了。可是我更明白,抱着这样的目的求娶我的人,都是对你,对姐夫有所求的。若求得,自是会对我千好万好,若是求不得,也难免会拿我撒气。我为何要用自己的一生,去满足旁人的野心与私欲?还要连累你跟姐夫被人利用呢?”孟以薇看着孟允棠道。
孟允棠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妹妹。
她一向都知道以薇是懂事的,但是她不曾想到,她不仅仅是懂事,她还将世事看得如此通透,远胜于她。
“那你的意思是,想嫁给这位袁郎君?你与他才见过两面,又了解他多少呢?”孟允棠问她。
孟以薇垂下眼睑,低声道:“牡丹花宴那日,你先走了,用过午宴没多久,因葭月午困想睡觉,姜姐姐也提前走了。我自知与那些公侯家的娘子聊不到一处,就想寻个僻静之处打发时间,待花宴结束再与贺大娘子一道离开。然后就遇见了他。
“他当时在一座假山后对着一丛白牡丹画画,我本想回避的,但遥遥见他似乎画得很好,就悄悄靠近,躲在侧旁偷看他作画。他一开始没发现我,一条虫掉在我肩上,我吓得惊叫,将他也惊着了,丢了画笔过来帮我掸虫,我们就聊了起来。
“他祖籍润州,但是从曾祖父那一代就在长安大通坊定居。曾祖父曾任国子博士,祖父做过侍御史,受当年夺嫡一事牵连丢官身死。他父亲身体羸弱,在世时经营一家装裱铺子,以帮人装裱书画为生,技艺高超。他自小便常去他父亲店铺里帮忙,耳濡目染,爱上了作画。所以当他父亲病故,寡母无力再支撑他的学业时,他毅然放弃了读书科考,改以作画谋生,后因画技精湛,在坊间声名鹊起,被高安长公主招入府中当了画师。
“那一日我们相谈甚欢,他说要将那幅白牡丹图送我,问是否方便告诉他家住何处?我之前已然骗他说我姓周,寄居在亲戚家中,便以此为由推拒。他又说将画装裱好后会放到西市的松壑堂寄售,四月初八可去取,十八文钱便是那时他与我约定的。”
“他不知你的真实身份,四月初八,如今都五月二十九了,这么多天他还能等到你,可见是真的将你放在心上的。”孟允棠伸手捧着脸,觉着以薇与袁郎君这段相遇赠画的故事十分浪漫,引人遐想。
“他家中还有旁的兄弟姐妹吗?”孟允棠问。
“没有,他是独子,父亲去世后,家中就剩他与母亲了。”
“那他在长公主府当画师,收入如何呢?”
孟以薇低头:“我没问。”
孟允棠寻思道:“他父亲去世后,他母亲便连他的学业也无法支撑,想必家里十分穷困。这样的家世,阿爷阿娘怕是不会同意你嫁过去的。”
孟以薇思虑片刻,伸手搭在孟允棠的手上,恳切道:“只要阿姐愿意为我说情,阿爷与夫人会同意的。一来阿爷与夫人都不是趋炎附势之人,定不会存着用女儿去攀附权贵的心思。二来阿姐你已然得嫁高门,孟家一辈子都有靠了,我便是嫁得差一些,也无大碍。只消有一个人能将我的心思原原本本地告知阿爷与夫人,打消他们觉着将我低嫁便好像因我是庶女便苛待了我的负罪感就好了。”
孟允棠还是犹豫,道:“可是,我怕你现在头脑一热,说愿嫁,将来万一过得不顺心,会后悔今日的决定。”
“阿姐嫁给贺六郎就笃定自己将来不会后悔吗?若是笃定,那阿姐因何笃定?因为他煊赫的家世?因为他给阿姐的保证?还是因为阿姐对他的感情呢?”孟以薇问她。
孟允棠细细一想,明白了她话里的意思。
她反手回握住孟以薇的手,道:“姐妹一场,我自是盼你好的。这样吧,我给你打掩护,你再与那袁郎君多相处几回,对他也多些了解。若到时你心意仍如今日般坚定,我便替你向爷娘说情。”
孟以薇羞赧地点点头,“谢谢阿姐。”
一夜无话。
次日一早,孟允棠妆扮停当,跟着来接她的贺令芳坐车往大明宫去。
贺令芳一路上给她讲进宫后的注意事项。礼仪方面没什么好说的,大唐女子比较庄重的行礼方式就一种——肃拜,宫里民间都是一样。孟允棠出身侯府,这一点根本不用担心。
主要是说话应答方面,不能冲撞太后。
孟允棠心中惴惴,只想着,要是贺砺在就好了。
许是他留给她的印象太过混账,以至于她总觉着,只要有他在,面对谁都不用怕的。
两人来到太和殿外,待内侍通报后入了内殿一瞧,发现除了太后之外,竟还有另一对母女在。
贺令芳带着孟允棠与太后见了礼,又与燕王妃见了礼。
燕王妃向太后道:“既然太后有客,那我们母女就先告退了。”
太后微微笑道:“着什么急?聊得正是兴头呢。都是家里人,不碍事的,坐着。”
说罢回过头来看了眼贺令芳与孟允棠,温声道:“都坐吧。”
孟允棠低声谢恩后,亦步亦趋地跟着贺令芳到一旁去坐下,一擡头,见对面和静县主面色不虞地盯着她。
她看了眼两人今日穿的裙子,在心中默默地叹了口气。
两人今日穿的都是石榴红的长裙,连裙头都是差不多的样式,黑底绣花缀米珠流苏的。
“七娘,你小名唤作彤娘是么?”太后笑容和煦地问道。
“回太后的话,正是。”孟允棠拘谨道。
“无需紧张,待你与贺砺大婚后,便该称哀家一声姑母了。”
燕王妃母女闻言,大吃一惊,齐齐将目光投向孟允棠。
那贺砺拒绝与燕王府联姻,却要娶这个和离过的孟家女?而太后竟然也同意?
“贺砺那狗脾气,一旦性子上来,那是谁的话都不听的。我瞧着你温柔腼腆,可有想过,万一婚后他冲你发脾气,你该如何应对?”太后问。
在场的不论是贺令芳还是燕王妃母女,都听懂了太后的潜台词——太后是不满意这桩婚事的,不反对,只不过是迁就了贺砺的“狗脾气”。
但孟允棠没听懂,她双颊绯红道:“他不会冲我发脾气的,他说过,不舍得欺负我。”
太后燕王妃贺令芳三人心有城府,自不会表露出什么来,和静县主却是忍不住“哧”地笑了一声。
燕王妃目光责备地看向自己的女儿。
和静县主察觉自己失态,又见孟允棠看着自己,心中不屑,开口问道:“孟小娘子,不论你将来要嫁谁,现如今你只是平民之女,如此穿戴,不逾矩么?”
“我第一次进宫来拜见太后,穿得庄重些又如何?况且我穿戴的衣裳首饰,也不是我自己贪慕虚荣置办下的。若有不妥之处,太后自会派人教诲,轮得到你来说?”孟允棠张口就呛她。
这话和静县主不知道该怎么驳,双颊涨得通红。
太后与贺令芳颇感惊讶,原以为孟允棠是个好性子来着。
燕王妃笑着对太后道:“孟小娘子能说会道,与贺大将军倒还真是天生一对。”
这话孟允棠倒是听懂了,这是说她和贺砺都不修口德呢。
“王妃此言差矣,”她看着燕王妃道,“若能说会道便称得上与贺大将军天生一对,那殿中与他最登对的就不是我,而是令千金了。上次在璟园,若不是令千金能说会道在先,贺大将军也不会给王妃留下能说会道的印象。今日也是一样。王妃与其有空关注旁人的嘴上功夫,不如多关心一下自己的女儿,每次看到旁人穿了与她颜色相近的衣裙便要刺上几句,公主也不见得会如此霸道。”
“放肆!”太后沉了脸。
孟允棠从座位上起身,在殿中跪下。
“还未嫁入贺家,便敢在尊者面前如此跋扈,是谁给你的胆子?”太后斥道。
“太后容禀,今日我进宫是来拜见太后的,太后还未教训我穿戴僭越,燕王妃与和静县主倒你一言我一句地针对讽刺我,她们又何尝将太后放在眼里了?贺大将军十分尊敬太后,若是方才的事传到他耳中,怕就不只是言语上的冒犯了。”孟允棠道。
燕王妃给气笑了,道:“按你这么说,你这还是在为我们母女考虑?”
“王妃若不信,只管责骂打罚我,我绝不再多说一个字。至于后果,你们等着便是。”孟允棠弯着脖颈低着头,一字一句平静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