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歉,阿姐,我失态了。”孟允棠喷了一口茶后,忙放下茶杯,掏出帕子捂着嘴,双颊红艳如火。
“无碍,我知道你是被那十个八个惊着了。你放心,我也没指着你一个人能给他生上十个八个,毕竟你这身子骨,看起来也不算是强健。我就是想问问,若是将来他纳妾,你是否能容得下?”贺令芳道。
孟允棠低着头,思虑好久。
贺令芳静静地看着她,并不催促。
最终,孟允棠还是下定了决心,放下捂着嘴的帕子,擡眸看着贺令芳道:“阿姐,其实,我并不想嫁给临锋哥哥。”
贺令芳似有些讶然,问:“为何?”
“我的家人朋友,脾气都很温和,我自幼在那样的家庭环境中长大,早就习惯了与脾气温和的人相处,而临锋哥哥的脾气……你是他阿姐,应当也是知道一二的。”孟允棠道。
贺令芳点头,“他的脾气,自幼就与温和二字不沾边。”
“阿姐方才说他婚后应当生上十个八个,我也很是赞同,现在的卫国公府,太空荡太安静了。但是,我……我不能生,到时候孩子都是庶出,外人瞧着也不太好。所以内因外由,我都不想嫁给他。只是此事,我说不嫁并没有用,他也不听我的,阿姐你能替我想想法子吗?”孟允棠期盼地看着贺令芳。
贺令芳沉吟。
对付贺砺,她其实也没什么好法子。这个弟弟最小,自幼便是主意大脾气大,八年流放回来,有时候她看他还是当年那个幼弟,有时候看他又像个完全没见过的陌生人。完全看不透他。
但婚姻大事,爷娘都不在了,她这个做长姐的,多少要为他参谋一二,不能由着他胡来。
“这样吧,三日后卫国公府办焦尾宴,到时也会请你阖家前来。届时你找机会与他心平气和地谈一谈,那日府中宾客多,他当是不会做什么出格的事来。你谈过之后,我再去找他谈,能说得通最好,若说不通,咱们再想别的法子。”她道。
孟允棠想起贺砺发火的样子有些发憷,但想来想去,似乎也只有那天趁着府里人多,阿爷阿娘也都在,跟贺砺说清楚最为合适。
想到此,她就点了点头。
贺令芳伸手过去握住她搁在桌上的手,目光诚恳道:“彤娘,你是我贺家的大恩人,无论遇着什么困难,都可以来跟我说的,六郎他欺负你,也可以来告知我。我不一定能治得住他,但总有治得住他的人。”
“嗯,谢谢阿姐。”孟允棠此刻感觉很是复杂,像是如释重负,可心中却并没有觉着有多松快。
两人在茶楼喝了会茶,出了茶楼便各奔东西。
孟允棠去禽行买了只上好的鹦鹉,回去时路过一家卖文房四宝的铺子,进去逛逛,看到一个很好玩的物件,名叫书几,可以放在书桌上,把卷轴插在上面的铜环里一边转一边读,这样遇到长的卷轴书,就用不着“左手拉右手卷”这种高难度的动作了。
价格还挺贵,一架要一千五百钱。孟允棠买了一架给阿爷,买了一架准备当做谢礼送给柳士白。
回到家,她让禾善和穗安将书几和鹦鹉拿回她房中,自己去了内堂找周氏,将贺砺的话转述给她。
周氏听罢,叹气道:“他若坚持,咱们也没有法子。段夫人不见我去,只怕还要上门。”
“她若再来,便让她自己去求贺六郎吧,我们已经尽力了。”孟允棠道。
周氏点头:“也只能如此了。”
孟允棠犹豫一下,对周氏道:“阿娘,我准备将贺六郎送我的东西都还给他,并在焦尾宴那日与他说清楚,我不想嫁他。”
周氏愣了一下,问她:“你真的想清楚了?”
“嗯,想清楚了。”孟允棠将下午在东市遇见贺令芳之事告诉了周氏,末了道:“不管从哪方面来说,我都不适合与他成婚,既然义姐愿意帮我,自然要尽力一试。”
“你就一点都不喜欢他吗?”周氏问她。
孟允棠迟疑半晌,小声道:“也不能说一点都不喜欢,只是,想想和他成婚后的日子实在难过,不是这点喜欢就能抵消的。阿娘,你这样问我,难不成你希望我嫁给他?”
周氏道:“你既不愿,我又怎会希望你嫁给他?我只是觉着,以贺六的性子,此事恐怕没那么容易能成。但成不成的,不做又怎会知晓呢?你放宽心,不管如何,阿娘总是站在你这边的。”
“阿娘,你真好。”孟允棠抱住周氏的胳膊,把头枕在她肩上。
周氏安抚地拍了拍她,眸底却是顾虑重重。
天黑下来后,家里突然来了十个精壮大汉,孟扶楹一问,说是贺砺听闻长兴坊出了凶案,派来帮孟家守卫宅院的。
这时坊门已闭,也不能将人赶出去,只得让他们留下了。
孟允棠用过晚饭回到自己房中,将头探到窗口往外头看,月光下,院子里暗影幢幢,并看不见那些人隐匿在何处。
她缩回身子,将窗户关上,在妆台前心事满腹地坐了片刻,就唤禾善穗安打水拿胰子来,在付出了手背青一块的代价后,终是把那只镯子从手腕上给摘了下来。
她将贺临锋送给她的那些镯子都收拾好,仰头看向屋角的鹦鹉架子。
别的都好说,就是舍不得彩衣。可是当断则断,彩衣毕竟是他送给她的,就像他上次说的,他送她彩衣是因为他们之间有婚约,她总不能不想嫁他还非得留着彩衣不还他。还有春光。只希望他不要向她要他那块玉佩,她真的没法还给他一块完整的。
第二日孟扶楹本来要去找贺砺说那些守卫的事,可想想专门为此事告假有些不值当,况且长兴坊也确实发生了血案,多些好手来为自家守卫也不是什么坏事,便索性不管。
明日便是林宛燕出嫁的日子,下午孟允棠去看她,她想要孟允棠陪她过在娘家的最后一夜,孟允棠派禾善回去征询周氏的意见,周氏自是同意。
当晚贺砺派去的人就没留在孟家,而是跟着孟允棠去了林家,十个彪形大汉,威武严肃地往窄小的院子里一站,把林家人吓得差点去叫武侯。
孟允棠解释过了他们才安下心来。
夜深了,林宛燕和孟允棠头靠头躺在床榻上,还是毫无睡意。
林宛燕想起院子里那些护卫,对孟允棠道:“贺六郎对你可真好,前日夜里出了那血案,这两日我爷娘都惶惶不安呢,可惜我明天要出嫁了,不然他们今晚定能睡个安稳觉。对了,贺六郎怎么还不上你家提亲啊?”
“他说现在还不能来,好在他没来,说真的,我也不想嫁给他。”孟允棠看着帐顶轻声道。
“为何?我觉得他对你真的很好啊。而且你们是自小的情分,难得分开了这么多年还能再续上,多不容易。”林宛燕侧过身来,看着孟允棠的侧面道。
孟允棠想了想,道:“这么说吧,如果你与吕三郎婚后发生争执,他不肯让着你,你怎么办?”
林宛燕得意道:“他敢不让着我,我就骂他,掐他,拿条枕打他!不过他肯定会让着我的,就他那老实相,借他十个胆,也不敢与我争执。”
“若换做贺砺,你敢吗?”
林宛燕想起贺砺那张虽俊但看起来就不好惹的脸,不茍言笑的冷漠模样,讪讪道:“那……可真不敢。不过他既喜欢你,想来也总会让着你的。”
孟允棠道:“你想多了,除非我哭,他态度能好点。但我总不能靠着眼泪过日子吧?更何况他还肩负为贺家开枝散叶的重任,她阿姐说希望他婚后能生上十个八个的……”
林宛燕喷笑,道:“你是被这十个八个给吓退了吧?也真是的,她阿姐也是女子啊,怎就把生子说得这般容易?你看姜姐姐当初生小葭月的时候,差点没了半条命去。好在王侍郎家门风好,内院也清明,没逼着她非得生个儿子出来。”
孟允棠叹气道:“那是因为姜姐姐嫁的不是王侍郎的嫡长子,若是嫁的嫡长子,你看没人逼她生儿子。”
林宛燕松了口气的模样,道:“所幸我嫁的也不是吕家的嫡长子。说起生孩子……”她凑到孟允棠耳边,小小声道:“我阿娘说洞房时第一次会有点痛,让我忍一忍。姜姐姐矜持面皮薄,我不敢问她,只能问问你了,到底有多痛啊?像被针扎一下那种痛,还是被人掐一下那种痛?”
孟允棠脸上火烧火燎的,害羞道:“我……我怎么知道?”
林宛燕惊讶:“你怎么会不知道?啊,难不成你和晏辞三年都没圆过房?”
“嗯。”
“怎会如此?那洞房那晚,你们在作甚?”林宛燕感到不可思议。
“洞房那晚,他发现娶错了人,嚷嚷着要到孟家去问个清楚,在他爷娘那儿闹了一夜,我自己睡的。”孟允棠道。
“这也是稀奇,按道理说奠雁礼的时候他不就可以见你一面嘛,那时他怎么没发现你不是孟雅欣?若那时候发现了,闹将起来,你也不用嫁到他家了。”林宛燕道。
“哄他写放妻书那晚我就此事与他争执过对错,他说那时他紧张没敢多瞧,我脸又抹得跟面团一般,他才没认出来。”孟允棠郁闷道。
林宛燕又笑喷了。
“笑笑笑,笑什么笑,你明天也得抹得跟面团一样。”孟允棠气不过,伸手掐她的脸。
“那也不妨碍我取笑你。”林宛燕伸手挠她痒痒。
两个女孩子在床上笑成一团,嬉闹间孟允棠小衫带子松开,林宛燕无意间摸到她的肩臂,惊叹道:“彤娘,你皮肤好光滑,软绵绵的好好摸。”
“喂!你在摸哪儿?还不把手拿开?”孟允棠涨红了脸。
“嗯~再给我摸摸嘛,滑滑的真的好好摸,你有什么保养皮肤的法子吗?”林宛燕艳羡地问。
“别闹了,快拿开。”
“我是女子,你害什么羞啊?”
“好痒啊,哈哈哈!”
……
次日,林家从上午就开始忙碌。到傍晚,孟允棠站在坊门前看着林宛燕的喜轿跟在骑马的吕三郎后头一路往南,直到看不见了,心下还有点想哭。
年龄最小的好友也出嫁了,以后姑舅兄嫂夫婿孩子,琐事一大堆,只怕再也没有未出嫁时的心境和闲暇与她一同玩耍了,就同姜姐姐一样。
但不管怎样,只要她过得好就行了。
孟允棠觉得自己也该如此,回到家就跟周氏说要扩建家里的马厩。
把春光还给贺砺之后,她准备自己去买一匹马,再给禾善穗安也一人买一匹马,反正现在手里有钱,不怕负担不起几匹马的消耗。
周氏对她一向是无有不应的,说明日要去卫国公府参加贺砺的焦尾宴,后日再找工匠上门丈量尺寸。又问孟允棠东西都准备好了没有,孟允棠说都准备好了。
“明日你跟他好好说,若是看他面色不对,就打住,不要惹怒他。就如贺娘子所言,若是说不通,回头再想别的法子。”周氏叮嘱孟允棠。
孟允棠点点头,道:“我知道。”她也不敢惹怒他,放妻书还在他手上,明日还得设法讨回来呢。
次日,孟扶楹带着一家大小去卫国公府赴宴。
他们到时,前来参加宴会的各色车马都已经停到了卫国公府乌头门外的街道上,排出去老远。
但门丁一看孟扶楹他们来了,忙殷勤地过来将他们迎进乌头门去,让孟家的车马直接停到卫国公府外院的菜地上。
旁人见孟家有此礼遇,纷纷侧目。
孟家按着规矩在贺家的门楼内呈了礼单,礼物交由贺家的仆人拿回府中去。
孟允棠看着装着彩衣蒙着黑布的鸟笼被提走,鼻子一酸,差点当场落下泪来。周氏察觉,搂着她的肩将她带到一旁,让她调整情绪。
贺砺还没娶妻,贺令芳今日代行女主人之责忙得脚不沾地,见周氏与孟允棠等人来了,也只来得及过来打了个招呼,还没来得及说几句话,又被叫走。
来赴宴的各家夫人中自有与她要好的,自发地替她招呼客人。
周氏与孟允棠孟以薇刚来到内堂前,闵安侯夫人崔氏便满脸堆笑地从里头迎了出来,殷勤地与周氏打招呼寒暄。
自张老夫人寿宴那次张家因孟氏母女得罪了贺砺,满心以为要完,这阵子正想着如何讨好贺砺亡羊补牢呢,不曾想就收到了贺府焦尾宴的邀约。
张伯兴与崔氏狂喜之余,思前想后不得要领,只能以为是孟氏母女碍于孟老夫人的压力,在贺砺面前帮张家说了好话,所以贺砺态度才会有此转变,故而崔氏才对孟氏母女格外客气。
贺砺办焦尾宴,那自是满堂簪缨高朋满座,内堂里也都是高官达贵家的夫人小姐,若按官职排位,周氏与孟允棠她们只能坐最末位。但孟允棠是贺令芳的义妹,这样她们的位置就又靠前了,坐在了公侯家老夫人的后头。
众人不知张家冒领功劳的真相,都在猜测贺令芳为何突然收这八品西市署丞的女儿做义妹,明里暗里地打量孟允棠。
孟允棠最不习惯这样的场面,内心很是窘迫,强忍着让自己看起来若无其事。
好在没一会儿贺令芳就回来了,将众人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与众人说笑一阵后,外头又有事要找她过去处理,她临走时看了孟允棠一眼。
孟允棠心领神会,借如厕之名带着穗安禾善出了内堂。
贺令芳就在内堂之侧不远处跟管事说话,见孟允棠出来,便打发了管事,往避人处走去。
孟允棠跟过去。
“彤娘,那日所议之事,你考虑得如何?”贺令芳站在道旁一株石榴树后头,问孟允棠。
“我考虑清楚了,决定依阿姐所言,今日与临锋哥哥说清楚。”孟允棠道。
贺令芳见她态度坚决,思谋着道:“此刻离开宴还有一段时间,客人差不多都来齐了,六郎作为焦尾宴的主人,不能离开正堂太久,纵你说的话让他不快,应当也不会当场发作。待宴会结束,你回家去,我去劝他。我现在就派人去正堂叫他,你从这儿往后头走,第三个路口往右拐是一片竹林,竹林里头有个萧萧亭,那里人迹罕至,方便说话。带着你这两个侍女,若有事,及时来告知我。”
孟允棠点点头,两人便分头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