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允棠回到家中,也未去内堂见周氏,直奔自己的卧房,往床上一扑。
过了片刻,周氏来了,还未进门,便听孟允棠在与鹦鹉彩衣吵嘴。
彩衣:“你又哭,又哭,就是个小哭包。”
孟允棠声音带着哭腔骂道:“你学谁不好,学他?我都养你十年了还学不乖!闭上你的鸟嘴!”
彩衣:“我偏不,气死你气死你!”
周氏听得又好气又好笑,走进内室道:“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去东市买个鹦鹉,怎还哭着回来了?”
孟允棠用袖子擦了擦眼泪,从床上爬起身来,垂着头坐在床沿上,低低叫了声阿娘。
周氏在她身边坐下,伸手捋了捋她鬓边散发,轻声问道:“发生何事?有人欺负你?”
孟允棠一开始不好意思跟周氏说贺临锋挠她脚心的事,经不住周氏一再担心询问,就掉着眼泪道:“他故意吓我,我不过想踹他一脚,又没踹到,他就抓着我的脚挠我脚心,我痒得受不住,在坐床上滚来滚去,还说了许多……许多讨好他的话,好狼狈……他却跟没事人一样。阿娘,他真的好讨厌,我不要嫁给他。”
周氏觉着,这也不算什么大事,一句话说到底,就是两人对彼此的感情深浅不对等。挠脚心这种事,放在夫妻之间那就是种情趣,而彤儿显然还没有那么喜欢贺六,所以会觉得羞耻,被冒犯,丢颜面。
话说回来,这贺六对彤儿,是不是有点太自来熟了?他回来才几日?才与彤儿见了几面?怎么就觉着能与彤儿做这等亲密之事了?虽说两人青梅竹马,但分开时毕竟还小……对了,分开时彤儿还小,但贺六不算小了。他走那年十四,当朝男子十五可婚,他人又聪颖,应当一早就知道与彤儿之间是怎么回事了。
这样说来,这个贺六极有可能少年时便喜欢彤儿,流放在外的这些年,也没忘了她。只有经年的念她想她,才能再见面便如此毫无隔阂吧。
而且他也不嫌弃彤儿是二嫁。
如此一想,周氏便觉着贺六这样的极难得了。虽是脾气臭了些,但男女双方本就是各自父母生养的,纵有生来便脾气相投的,那也是极少数。要凑在一起做夫妻,大多数还不都得靠磨合?她刚嫁给彤儿她阿爷时,不也曾恼恨他生性风流胸无大志么?几年夫妻做下来,知道他虽风流但有分寸,虽胸无大志,但疼爱儿女,也就罢了。
观贺六其人,也不是个能容旁人替他做主的。他既说要娶彤儿,只怕早晚会娶。看彤儿如今这情况,少不得还得开导劝慰一番,要不将来受苦的还是她自己。
她掏出帕子给孟允棠拭了拭泪,道:“你想不想听阿娘与阿爷刚成婚时鸡飞狗跳的故事?”
孟允棠抽噎着果断道:“想。”
周氏伸指戳她脑门儿,嗔道:“哭着倒还不忘要听八卦。”
孟允棠顺势抱住她的胳膊,红着一双兔子似的眼睛眼巴巴地看着她。
周氏低声叮嘱:“我跟你说,你可不兴跟旁人说。”
孟允棠忙道:“阿爷和阿娘的事,我又岂会跟旁人说?阿娘你快说。”
周氏回忆着道:“阿娘与你阿爷成婚半年,就怀了你,你外祖母知道后,写信给我,叮嘱我有身孕之后不能再与你阿爷同房,叫我主动给他擡一房好掌控的妾室。当时我与你阿爷新婚燕尔,自觉鹣鲽情深,如何肯依?便没擡。不久之后,你阿爷迷上了平康坊一位善舞的妓子,名唤惊鸿。”
孟允棠震惊地瞪圆了双眸,微微松开周氏胳膊,看着她。
周氏云淡风轻地笑了笑,展臂将她揽进怀中,继续道:“那时你阿娘我年轻气盛,哪里容得下?与你阿爷又哭又闹,就差动手了,惹得妯娌与下人都在背地里笑话我。而你阿爷呢,我一闹他就哄我,赌咒发誓,几天不去平康坊,几天后,又会偷着去。于是我知晓了,人都是自私的,不管在什么时候,他最想满足的,都是他自己。比起让旁人快活,他更想让自己快活,哪怕这个旁人,是他的妻子。
“我心灰意冷,写信给你外祖母,说想与你阿爷和离。外祖母回信来,问我是不是无论如何都治不住你阿爷了?是不是宁愿舍弃亲生骨肉,也治不住你阿爷?若是,待我生产后,她就派你大舅舅来接我,与孟家商量和离之事。
“我想了一夜,想通了。我不和离,我要治住你阿爷。因为我舍不得与腹中的孩子别离,也因为,就算再嫁,也不见得能寻着一个不风流不纳妾的夫婿。女子这一世,早晚要过这一关,只要保住孩子,管住钱财,和夫婿感情如何,那不重要,重要的是有让自己过得快活的本事。”
孟允棠听到这里,心疼地抱住周氏。
周氏安抚性地拍了拍她的背,继续道:“想通了这一点,我脑子就清醒了。我想起在闺中时,你外祖母曾教导我,想要拿捏别人,就要从别人要紧处下手。何为要紧呢?他好什么,什么对他来说就是要紧的。那你阿爷好什么?他好面子,好平稳的生活。我要拿捏他,就得从这两方面下手。
“我去平康坊给那位惊鸿姑娘赎了身,领回家来,对你阿爷说,我身怀有孕,不能伺候他,想给他纳一房妾室。既然他喜欢惊鸿姑娘,那就让惊鸿姑娘留在府里伺候他。你阿爷没料到我会这么做,一时大喜过望,对我感激涕零,对内对外,都说能娶到我这样宽容大度善解人意的妻室,是他三生有幸。他的那些酒肉朋友,对他亦多钦羡恭维之词。
“惊鸿姑娘在府里安顿好后,我对你阿爷说,最近总是梦到你外祖母,想趁着月份不大回去看看她,待以后月份大了就不好动弹了,也不知何时才能见上一面。我刚成全了他与惊鸿姑娘,他自是抹不开脸拒绝我这点要求,甚至在你祖母提出反对时,还据理力争为我争取到了那次探亲之旅。
“我回到你外祖母家后,就住下了。大半个月后,你阿爷给我写了第一封信,问我何时回去。我说想多呆几日。一个半月后,他又写信来催,我依旧找借口不回。两个月后,他亲自来接我了。
“他来了,你外祖父外祖母大舅舅他们都对他以礼相待。只是当他提出要带我回家时,你大舅舅就说,我回家两个月,他才有空来接我,显然在家忙得很,只怕分身乏术照顾不了我,不如就让我留在娘家生产,他们必定会好好照顾我。
“你阿爷如何肯?我前脚刚给他纳了一房美妾,后脚我就回了娘家久住不回,那外头不知内里详情的人,还不都得指摘他宠妾灭妻气走了我?他是好面子的人,如何肯受此污名?见说不动你外祖父母和大舅舅,他就来求我。
“我只是哭,对他道虽是成全了他与惊鸿姑娘,但心里却着实忍不住伤心难过,若让我留在绥安侯府看着他们恩爱,于我养胎不利。请他将心比心,好歹让我在娘家生完了孩子,坐好了月子再回去。”
“那阿爷答应了吗?”孟允棠紧张地问。
周氏道:“他如何能答应?在正妻孕期纳了一房美妾,让正妻在岳家生产坐月子,若真这么做了,他会被人戳一辈子脊梁骨,将来走仕途,一个品行不端的帽子就能让他被涮下去。你阿爷自己回去了,半个月后,他又风尘仆仆赶到扬州,对我说惊鸿已经被他送人,让我跟他回去。你大舅舅派人去长安打听,打听得他将惊鸿送给了礼部侍郎的侄儿,并谋了个奉礼郎的官职,这才放我和他回去。”
“后来呢?”见周氏停下,孟允棠追问。
“回长安后的那几个月你阿爷一直十分消沉。他未必不知道惊鸿之事是我用来对付他的手段,但他能怨谁呢?难不成我给他买了妾,连心里难过躲回娘家去的权利都没有吗?回府之后,我采买了一批丫鬟,从中挑了容貌最好的两个安排在他书房伺候,他还是郁郁寡欢,我也不理会他,只安心养胎。几个月后,你出生了,你阿爷这才缓过神来,一得空便抱着你,爱不释手的,也不出去与狐朋狗友瞎混了。我见他为人父后似有改过自新的端倪,便对他假以辞色,又有你这个乖乖肉儿在中间维系,夫妻关系才逐渐和缓起来。随后两年他一直没纳妾,直到我怀了你弟弟,主动给他纳了白姨娘。”周氏道。
孟允棠小声道:“原来阿爷和阿娘竟然也有这样的过往,我还以为你们一直感情很好。”
“好也分多种,现在诚然也是一种好,但我最想要的好,是我与你阿爷成婚后的那半年。那之后再没那么好了,以后也不会有那么好。”周氏道。
孟允棠想了想,问周氏:“阿娘,你今日特意与我说这些,是不是有话要对我说?”
周氏握住她的手,语重心长道:“娘是想告诉你两件事,一,这世上就没有十全十美的郎君。二,遇事逃避是没有用的。”
孟允棠闻言,低下头去,闷闷不言。
周氏道:“自小你便总因为贺六郎欺负你哭着跑回来,这么多年过去,你依然只会因为他欺负你哭着跑回来,这如何能行?你需明白,你说再多的不想嫁,也抵不过他一句想娶。所以,说不想嫁他是没有用的,你得想着,若是嫁了他,你要如何做,才能让自己过得舒服。”
孟允棠摇头,面露无助道:“我不知道,我说也说不过他,打也打不过他。你至少还知道阿爷好什么,所以才能治他,可是我连贺六郎好什么都不知道。”
“你还真是应了那句,当局者迷。他好什么你不知道?他好你啊。”周氏道。
孟允棠愣住。
周氏道:“那孩子自小性子就冷,寻常人等都爱搭不理的,为何偏偏招惹你?若说小时候不懂事,那现在早懂事了,怎么还招惹你呢?你细想想,与他在一处时,是不是一颦一笑一哭一闹都能牵动他的情绪?若是,那证明他已经被你治住了,你还觉着他给你委屈受,纯粹是因为你还没找对治他的法子罢了。”
孟允棠垂下小脸,负气地扯着披帛。
周氏见状,叹气道:“也是我太过娇惯你了,偏又碰着个贺砺这样的。你若受得了也就罢了,既受不了,迟早是要想法子治他的。”
这时丫鬟在外头唤周氏,似是有事禀报,周氏留下一句“你自己好生想想吧”就出去了。
孟允棠回身又往床上一趴,心中暗道:就他那臭脾气,谁能治他?就算侥幸治了他,过后也只会被他治得更惨吧。
换个舒服的姿势继续趴着,她又想起了阿娘与阿爷的往事。
果然,就没有女子不介意丈夫纳妾娶小的,若是将来贺砺要纳妾,她拦得住吗?
拦不住。
越想越不想嫁了,不然她去出家?待贺砺娶了别人再还俗?
“娘子,隔壁柳郎君让小厮送了这些书册来,说是你要的。”穗安托着一只装了七八卷竹简的托盘进来,对孟允棠道。
孟允棠回头一看,道:“就放在案上吧。”
穗安放下托盘,出去了。
孟允棠又趴了一会儿,觉着无聊,便坐起身,走到坐床上盘腿坐下,发现竹简上头还放着几张卷起来的竹纸。
她将竹纸取下来展开一看,还未看清写的是什么内容,目光已被满纸鸾飘凤泊的字所吸引,她甚至无法用语言来形容这字写得有多看,只觉得看着便心旷神怡十分愉悦。
这是她有生以来所见过的写得最好看的字。
孟允棠爱不释手地看了半晌,才开始注意他到底写了什么。
写的都是糕点方子,每个方子后头都注明了是从哪本书里摘抄出来的,有些生僻字还特意做了注解。
没有只言片语,但仅仅是这样将糕点方子抄下来,便细致得叫人动容。
孟允棠一手托腮,忍不住暗忖:都是男子,差别为何就这么大呢?
用过晚饭,洗漱一番,她坐在坐床上看柳士白送来的那些书简,很快便困得眼睛都睁不开,爬到床上睡觉去了。
夜深人静,一轮圆了大半的明月清辉万丈地悬在天幕上。万籁俱寂的孟府后院院墙上翻过一道人影。
那人影在后院悄无声息地探查了一圈,最后才来到孟允棠所住的厢房外,从支着的窗户下翻进房中。
“进贼啦,抓贼啊!进贼啦,抓贼啊!”
孟允棠睡得正沉,猛然被彩衣的叫声惊醒,睁眼一看,昏暗中隐约看到床沿上坐着个身材高大的黑影。
她吓得头皮发麻,张嘴欲叫,对方一手伸来将她的嘴捂住,低声道:“莫怕,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