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兴坊,孟府,周氏正在库房检点衣料,丫鬟来报:“夫人,隔壁的柳夫人来了。”
周氏忙停下活计迎到前院,只见隔壁的柳夫人阎氏带着她十六岁的小女儿柳明绿和她五岁的孙儿柳文皓并几个丫鬟走进门来,一见周氏便爽朗地大笑道:“嗨哟,我说孟家妹子,你府里是请了什么大厨啊?这香味都飘到我家里去了,馋得我这孙儿连午饭都不想吃,我不管,这事你得负责。”
周氏笑道:“哪有钱请大厨?是他们几个孩子自己支了架子在院子里炙羊肉呢,春芽儿你快带着阿皓过去,去晚了怕就什么都落不着了。”
柳明绿一听,和阎氏打了声招呼,拉着柳文皓就跑了。两家比邻住着,这两年有来有往的,也不认生。
阎氏和周氏也往后院去,阎氏问:“今日怎么这般好兴致,饭也不做,就让孩子们在院子里炙羊肉吃?”
周氏笑道:“彤娘回来了,她张罗的,反正孩子们都喜欢,就随她去了。”
昨日五辆骡车把孟允棠的嫁妆拉回来,左邻右舍都知道孟家与晏家和离了,阎氏也不点破,只笑道:“你是真疼孩子。”
周氏道:“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岂能不疼呢?她刚出嫁那会儿,我真是夜夜都睡不着觉,担心她受委屈,过得不好。”
阎氏想起自己快要出嫁的小女儿,一时也伤感起来,叹气道:“你说的是。”
待两人来到后院时,阎氏便伤感不起来了,后院真是好一派烟雾缭绕的热闹。
孟础润拿着肉串在碳架子上烤,一边被烟雾呛得咳嗽一边不满大叫:“阿姐你来喂我,我烤了半天一块羊肉都没吃着呢!”
孟允棠将刚烤好的羊肉串分给两个小的和孟以薇柳明绿,笑嘻嘻道:“你都多大了还要我喂,不害臊!”
孟础润气得跳脚,刚要撂挑子不干,看到周氏和阎氏来了,忙又忍住,老老实实向两人行了个礼。
孟允棠听到他行礼的声音,回过身来才看到周氏和阎氏,她手里还拿着油腻腻的羊肉串,感觉自己额侧碎发有些散乱了,也没手整理,羞赧地向两人行了一礼,随即跑上前去,道:“阿娘,柳夫人,尝尝这炙羊肉,阿润烤得很不错呢。”
“来,尝尝。”周氏从她手里接过羊肉串递给身边的阎氏,伸手给孟允棠理了理额发,嗔怪道:“瞧瞧,一闹起来就没个正形了。”
孟允棠撒娇道:“阿娘便当孩儿是彩衣娱亲好了。”
周氏又气又笑,点了下她的额头道:“美得你,还彩衣娱亲呢!”
“姐姐姐姐,我还要。”柳文皓走到孟允棠身边,仰头看着她道。
“啊呀,你怎么也叫彤姐姐做姐姐?这样她岂不是得跟你一道叫我姑姑?你也得管她叫姑姑。”柳明绿跟过来纠正道。
柳文皓乖乖地道:“孟姑姑,我还要炙羊肉。”
“来,这里还多得很呢,将签子这样横过来咬,别戳着。”孟允棠牵着他的小手回到孟础润那边。
阎氏一直盯着孟允棠看。
孟允棠今日没打算出门,早上让穗安给她挽了个偏梳髻,简单地插了两朵珠花。身穿水红色小衫,孔雀蓝长裙,挽一条黄色印花披帛。肌肤白嫩身段玲珑,许是没有生育的缘故,看上去不像个嫁过人的妇人,倒像个未出阁的姑娘。
阎氏的媳妇三年前染病而亡,儿子柳士白一心科举,去年终于进士及第,被授了校书郎一职,至今尚未续弦。
虽都说校书郎是个有前途的官职,但若要靠自己熬资历升迁,没有个十几二十年的恐怕难有起色,且若中途遭到更有势利者排挤,终身不得志也未可知。
孟允棠的父亲虽然只是八品西市署丞,但她有个伯爵伯父。虽说绥安伯降等袭爵,且近几年孟家也颇有颓败之势,但绥安伯母亲张老夫人的娘家汝昌侯府却因八年前帮贺家收殓尸骨一事而受到圣上和太后的封赏,孟家因此走上坡路也不一定。
绥安伯府和汝昌侯府的姑娘她柳家是够不着,但孟允棠还是能想一想的。一个和离,一个续弦,谁也别嫌弃谁。孟允棠嫁人三年未曾生养,难免有不育之嫌,别人家可能会在意这一点,但她柳家不在意啊,反正她已有嫡长孙,可谓彼此便宜。
只要士白娶了孟允棠,便算与汝昌侯府攀上了转折亲,日后官场上互相扶持,对孟家和张家也不算坏事。
阎氏越想越觉着此事可行,便开始探周氏的口风。
“你总说担心彤娘在婆家过得不好,但我瞧她养得白白嫩嫩,气色红润,倒不像是过得不好的模样。”她笑着道。
周氏道:“那是因为我常跟她说,不管旁人怎么着,自己该吃吃该喝喝,天大的事也没有自己的身子重要。这孩子把我的话听进去了,养得好是她自己的功劳,跟她婆家没关系。”
阎氏道:“是个有福气的孩子,日后定能嫁与好人家的。”
周氏眼睛看着自己的女儿,一脸慈爱道:“她愿嫁就嫁,不愿嫁也无妨,方正家里也不在乎多养她一个。”
阎氏明白了,这桩婚事能不能成,关键在孟允棠身上。
这倒也无妨,她儿子柳士白今年二十六岁,玉树临风文质彬彬,素来是招小娘子喜欢的。只是他为人清正性格执拗,要让他放下身段主动去讨一个小娘子的欢心,恐怕得花点时间说服他才行。
阎氏看着那边吃炙羊肉吃得开心的孙儿,心里有了主意。
大明宫太和殿。
鎏金饕餮纹三足铜香炉袅袅地吐着香雾,空气中弥漫着浓厚的檀香味。姑侄俩还在说话。
太后道:“鱼有淼说,你们在进宫时遇见了秦贵妃的侄女,你对她印象如何?”
贺砺言简意赅:“丑。”
太后有些惊讶,道:“秦家这一对姑侄,素以美貌称道长安,你却说丑?丑在何处?”
贺砺道:“矮。”
“矮?哪里矮了?我也不是没见过那秦五娘。我瞧着你是根本没有正眼看人家,胡编了个矮来糊弄人吧。”太后道。
贺砺喝一口已经冷掉的茶,握着茶杯的手青筋贲起,侧过脸道:“她长得高矮胖瘦是圆是扁都跟我没关系,我九死一生,从死人堆里爬回来,不是为了做他秦衍的孙女婿。姑母难不成还真想让我娶秦家的女儿?!”
太后沉默一阵,道:“我明白你心中所想,你需相信,我与你是一样的。只是人总是得向前看。忍一时,待你表哥坐稳了帝位,该怎样,就怎样。”
“把她放在我身边,若我一个不小心给掐死了,算谁的?”贺砺认真问道。
太后微恼:“你……”
贺砺从案后起身,走到太后身前向太后长揖道:“姑母无需为临锋操心,临锋心中自有计议。对临锋来说,边关是战场,此处亦是。临锋愿身先士卒,姑母能帮则帮,不能帮,袖手便是。侄儿,绝无怨言。”
太后怔住,良久,叹气道:“你这脾气,倒与你祖父别无二致。”
贺砺静默不言。
“你是我嫡亲的侄儿,比之旁人,我自是更信任你的。这八年,长安人事变动暗潮汹涌,你刚回来,不知深浅,还需小心行事。秦家那边,你便是不同意亲事,也先敷衍一二,此时开战,胜算不大。”太后道。
“是。”贺砺应声。
“你先回吧,今日御史弹劾你,皇帝不予处置,后日上朝,必有人旧事重提,你想好应对之策。”太后唤人进来,贺砺就退了出去。
午后,穗安带着小奴脱兔匆匆回来。
孟允棠上午在院子里熏得一身炙羊肉味,刚洗漱过换过衣裳,准备午睡,见穗安回来了,便与她到内室说话。
“什么?被挖了?谁挖的?何时挖的?”孟允棠乍听贺家人的坟茔被挖,惊得目瞪口呆。
穗安知道贺家人对孟允棠意味着什么,也很着急,低声道:“不知道是被谁挖的,我拉着旁边上坟的人问了下,说是去年二月就被挖了。”
“这可怎么办?”孟允棠捧住脑袋。
未出嫁之前,她都是自己偷偷派人去给贺家的叔叔伯伯们上坟,出嫁之后,晏家人不满孟家人在婚事上欺瞒作弄晏辞,时时盯着她寻她的错处。她怕被晏家人发现这个秘密,才让人给西市凶肆的掌柜一笔钱,让他逢年过节派人去那片小树林给贺家人上坟。
也怪她行事太过谨慎,没有给掌柜的留个可以联系的人,以至于贺家人的坟茔去年二月就被挖了,她却直到现在才知晓。
她六神无主地在房里团团转了几圈,停下来对穗安道:“这样,你让脱兔去外边打听一下,看看有没有与之相关的消息,打听得了来告诉我。”
次日上午,用过朝食后周氏便来招呼孟允棠:“彤儿,今日无事,午后我们去东市的锦绣彩帛行逛一逛可好?”
孟允棠心里还记挂着贺家人坟茔被挖一事,有些心神不宁,正想找借口推脱,丫鬟过来道:“夫人,伯府那边来人了,说是老夫人请夫人和七娘子过府一叙。”
周氏让丫鬟下去,对孟允棠道:“定是你祖母知道了你和离之事,气你不先与那边通气便擅作主张,要发难。汝昌侯府刚立了大功,她气焰正盛,待会儿不论她说什么,你都受着,不要回嘴。若有为难的,阿娘会帮你说话。”
孟允棠点点头,随口问道:“汝昌侯府立了什么大功?”
周氏叹气道:“八年前卫国公府成年男丁都被斩于西市独柳树下,无人敢替他们收尸,尸首被弃于乱葬岗,是汝昌侯府偷偷给贺家人收殓了尸首,埋在城南郊外的小树林中。”
孟允棠瞪圆双眸:“……”
周氏看到女儿吃惊的模样,道:“想不到吧?真是富贵险中求,还真就让他们给求着了。”
孟允棠回过神来,还有些懵懵地道:“是啊,胆子真大。”这种功劳也敢冒领,就不怕真相暴露后大祸临头?
等等,他们既然敢冒领功劳,想必相应的证据也已抹去,那她,和她的家人,会被灭口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