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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枭图 正文 第45章 登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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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红泥》首映会举办在宣义本地,十二月。

    收到首映邀请的守望一行人略有吃惊,出道以来,他们任何一项活动与傲峰台柱子都没有任何交集,唯一攀上关系的是制作主题曲《晚来天》——还没被采纳。

    直到打听过邀请名单,众人的心暂且定下来,魏璠面面俱到,将所有为《红泥》制作过主题曲的怀钧歌手都请到了,大家共分一杯羹。

    唯有非常不人性化的一点,邀请函上明白写着“需携伴参加”,楮沙白为此不得已到处打听“女伴”在哪里能招一个。

    电影首映这天,清晨下了点雹子,个头不大,噼里啪啦砸下来倒是气势惊人,两三分钟便停了,只是首映剪彩时,雹子聚起来的云还阴沉沉压着,“阳光明媚,万里无云”的演讲稿用不上了,主办方暗恨天气预报总没个准头,阴晴不分,搞得人难做。

    除此之外,一切顺利,电影进行到一半,忽然有人猫着腰进来,走到后排,敲了敲椅背。

    守望成员摸不着头脑,阴暗的影院里看不太真切,仔细辨认一番,吃了一惊,那竟然是管彬杰。

    管彬杰也不解释,不管诸人满肚子疑惑,招手让他们“尿遁”出来。

    几人同女伴悉悉索索走出影院,撩开遮光帘,突如其来的强光映得视野一片灿白,门边守着一个穿保安服的,管彬杰向他一点头。

    保安点了点人数,转身在前方领路,拐了几条道,很快推开一扇半掩的门,里面坐着一位白褂老先生,书卷气很浓,手边摆放着几管注射器与棉签,消毒水味扑面而来。

    丁一双的女朋友最先顿住脚,眼睛珠子不安地轱辘一转,随即放开他臂弯,踩着高跟就往走廊另一侧跑。

    保安一惊,大喊:“站住!跑什么!”

    他叫出来的一瞬间,从各个楼梯跑下来几个手持电棍的保安,前堵后截,那个成年没多久的姑娘像一只遭遇围攻的昆虫,左扑右撞,试图突破防线,只听到高跟在瓷砖地上划拉出的刺耳叫声。

    丁一双愣在原地,臂弯空落落的,完全没明白这出事故为何发生,又怎么演变到这种地步。

    但很快这一连串的声像,在他卡壳的脑海中,形成了一部缓慢的PPT,每张画面都是不连贯的,像一部老旧的电影在播放,他被兵荒马乱的人群推着走向远方。

    保安三下五除二控制住他女友,管彬杰关上房门,老医师让所有人都坐下,和蔼可亲问他们吃了什么、喝了什么,最近一次的饮食是什么时候,以及……每个人上一次夜不归宿是几号。

    接着测压、抽血、尿检、采集毛发、书面签字,丁一双瘦得像只鸡爪的胳膊轻微哆嗦着,楮沙白在轻微的茫然中,开始感到一阵强烈的心悸。

    “你怎么回事?你女朋友跑什么?”他转过头,死死盯着他们中年纪最小的那个。

    丁一双勉强扯了一下嘴角:“没有,她怕打针……这事先也没说是体检,这别是不正规的吧……”

    老医师瞥了一眼管彬杰:“放心,不但正规,比正规更保密。”

    “你们在检查什么?为什么我也要检查?”欧阳萍洋满脸不耐烦,拨弄大波浪头发,参加首映会中途被叫出来体检,这遭遇前所未闻的见鬼。

    管彬杰没有看他们,他的目光停留在一排排试管上,空的吓人。

    姜逐低头按住朱定锦胳膊上的抽血针孔,忽然开口:“老郑斗殴,老郭欠债,楮哥在医院躺小半月,我接到公司经理的胁迫电话……小丁,你呢?”

    丁一双衰头衰脑的,抠着手指:“没啥事……我人小吧……”

    “你多小?三岁么?”

    这时,管彬杰终于擡起眼,从桌上拿起一份活页夹,走到丁一双女友的面前,用机械的语调念道:“张小祡,女,19周岁,驰速文化娱乐公司旗下车模,名下有一套位于宣义南郊的房产……”

    张小祡尖叫起来:“你们私闯我家?”

    “没有。只在你每日扔出来未焚毁的生活垃圾里,找到一点东西。”

    管彬杰木着脸出示一份证物袋,想起那天,在他辗转反侧思考公司的异常时,严秘不请自来,交给他一份东西,他打开活页夹,掉出一个装有东西的塑料袋,封袋里封存一支吸了三分之二的香烟,剩下的卷纸里簌簌掉落晶莹的粉剂。

    管彬杰翻看那几页薄薄的纸,像是被烫了手,根本不敢碰“证物”,震惊地呆坐原地。

    严秘眼神冷淡:“保守消息,禁止外泄,等公司下达决策。”

    一声不打自招的凄厉叫声穿透他耳膜。

    “别!楮哥!姜哥!不要啊!我不要去戒毒所。”丁一双芦柴棍一样的两条腿“咔蹦”跪下,窄得不像样的肩支着一个脑袋,“我去了……就出不来了,会备案的这个……没前程了……”

    “前程?”楮沙白怒极,调子破音,擡手上去就要给他一巴掌,扇醒这个玩意,“你还想着前程?我的亲弟弟,你醒醒吧!”

    “亲弟弟”这个称号一出来,丁一双的泪腺就崩了,毫无征兆地滚了满脸泪。

    一个宿舍上下铺住了四五年,经常“亲哥”“亲弟”地叫着,好像他们就是一家人,靠喉咙那层声带相依为命,过年时才四散奔走,回到他们各自残破不已的“陋室”。

    楮沙白这青筋暴突的一巴掌高高擡起,没落下去,郑隗与郭会徽一左一右“哎哟喂”将他胳膊锁住,给他顺气:“楮哥别别!别!小丁就一个脑袋,扇飞了要!”

    但他们全身心都在副队身上,没料到队长突然上前一步,拎起丁一双的领子,用手臂架住他脖子抵在墙上,低声说:“你是不想活了么?”

    相处多年,就没见过姜逐发火,也从没听过姜逐说狠话吐脏字,有时讽人的小得意,也透着一股孩子似的雀跃。

    连楮沙白都愣住了。

    “去联系戒毒所,现在就去!通稿我来写,本年内所有通告能取消取消,不能的尽快弄完。”姜逐很快放开丁一双,转身走向管彬杰,“这件事……”

    “我都听说了!溜冰复吸率九十九,我出不来的!”丁一双暴跳起来,眼泪倒流似的收回去,喜怒无常地叫道,“我进去了,我奶奶怎么办?你们养吗!费用你们缴吗?”

    楮沙白被这个称呼戳到心尖里:“你还知道你有奶奶,你吸的时候怎么不知道呢?”

    “我不知道!我就是……我不知道!”他突然一伸手,“是她!是她带我抽烟的!”

    接二连三的,目光都聚焦到墙角蜷缩的人影身上,张小祡抱头蹲下,面无人色,大叫道:“不是我!不是我!”濒临绝境的嗓音是如此尖锐,营造出撕心裂肺的钻耳效果,涕泪交加,像一出荒诞的独角戏。

    一屋人都在看她,证物袋掉在地面上,塑料的光冰凉,无人捡拾。

    ……

    五个工作日后,检验报告新鲜出炉,立刻封存,托人转至赵伏波手上。

    十人当中,丁一双与张小祡的两份结果不出意料,阳性。

    严宏谦抽掉标注为“朱定锦”的报告,同几张废纸塞入碎纸机,将其余九份报告装订到活页夹的最后一页,写下日期。

    这份活页夹与交给管彬杰的那一份不可同日而语,日期从原纪一把手改天换日的那时起,每一份资料严谨到盖棺定论,签字手印随处可见,裹挟鼓鼓囊囊的证物袋与录音笔,罪证确凿。

    赵伏波在自取饮料机上接了一杯可乐,晃了晃气泡,喝了一口:“丁一双发展到什么程度了?”

    “静脉注射。”

    此时,赵宅大门响起密码锁开的轻响,咔哒一声拉开,赵访风急急忙忙蹬掉鞋,光脚跑进来,一路奔进书房,才略微系扣子抓头发、整理仪容,深呼吸几口,让自己的声音不那么喘:“姐,这么急叫我,有什么事吗?”

    赵伏波将可乐放到手边,朝严宏谦点头:“捡重要的念吧。”

    严宏谦颔首,翻开活页夹。

    “张小祡,浒宗蹈县人,家庭贫困,小学肄业,没有吸毒前科,零一年六月一号与丁一双确定恋爱关系,毒瘾是在这之后染上的。经走访,曾为原纪前任总经理原彩旗的情妇之一,原彩旗有收集模特的癖好,他的第二任夫人与外面养的四个情妇都是模特出身。”

    赵访风迷惑地看看他,又看看姐姐,小声问:“这是什么……”

    赵伏波打断:“听着。”

    “零二年二月郑隗斗殴事件,由刘卫虎挑衅而起,他父亲刘总,近期参与《十三侠》投资,与汪文骏有过私交,出于这层关系,原童朗二月曾来过宣义——正是赵董您去清月山的时候,举办过一个单身贵族酒会,刘家公子有收到请柬,在圈子里打得火热。”

    “四月,郭会徽八百万股,证实有人故意套空,查到一家名为‘梦德电气’的公司名下,经营不当导致巨亏两亿,年初与驰速文化娱乐公司进行过融资,这个驰速公司,正是签张小祡的那个,原纪控股百分之八十五,法人代表为汪文骏。”

    赵访风瞠目,心中涌起惊涛骇浪,严宏谦翻过两页,继续念。

    “‘矮头’招认,六月,西梅会所二楼厕所的储水箱被污染,楮沙白接触的过敏源是污染过的自来水,三楼正在聚众溜冰,‘矮头’刚溜完,试图将楮沙白带入三楼,拍摄不雅照。”

    “清洁间的翻盖手机机主是‘矮头’,他在外守着楮沙白出来,药劲没过,原童朗当时就在三楼,派了一位名叫‘谢烟芳’的女人下来询问状况——这个楼梯口监控有拍摄到,他忍不住发泄后,在清洁间不小心落下手机,上面有与原童朗的消息记录。”

    “守望成员资料、住址及电话,皆有何多闻泄露。与他接洽的是一名女子,收录到口供及内部合同复印件,此人就是谢烟芳,女,25周岁,去年九月与昊威签订艺人合同,身份证造假,脸部在临妲整形医院动过刀,未整形前的照片可以清晰辨认出是原彩旗的前妻。”

    “‘双耳鹿’沙龙参与者一共十二人经查实没有问题。”

    庞杂无章的线索及查证,如绳索一样紧紧勒住赵访风的脖子,她捏紧手指,惊慌地望向赵伏波,在这一刻,她又变回了初入赵宅时怯生生的孩子。

    赵伏波叹气:“我不插手公司决策的这段时间,你都搞了什么东西?”

    “姐……”

    “从去年六月开始,原童朗已经十分主动,我记得让你仔细读他的资料,我的话不放在心上,当耳旁风了?”

    原童朗的履历再草包,也要看是不是淬毒的草。

    因为不满父亲续娶与他同龄的模特,逃到海外念书,后吸食大麻遭到校方强制退学,第二次转入一所糊弄文凭的野鸡学校,下三滥的手段学得层出不穷。如果原彩旗能寿终正寝,或许会修剪羽翼,给这个不成器的讨债鬼铺一条庄康大道,可惜死早了。

    原童朗初登大宝,机警狠毒,正值怀钧集团捧出守望、大肆打击原纪唱片的时期。左有贪婪驱使,右有憋屈数年的汪文骏教唆,会用他最熟悉与依赖的东西作为武器。

    ——他会疯狂报复父亲的情妇,以及将给予原纪耻辱柱上的守望,拉入“群体吸毒”的深渊。

    赵访风不敢去看姐姐,期盼地望向将活页夹锁入保险柜的严宏谦:“还有,还有补救的可能性吗?我们……我们有证据。”

    严宏谦直起身,如实回答:“难以收场,平衡点一旦被打破——放出体检、掌握证据、拆团单飞的风声,原纪那边立刻就能把消息放出来,一夜头条。”

    “丁一双情节最为严重,触犯法条,没法洗白,就算把消息压下去,影响还在,而他的事一旦牵出来,萝卜带着泥,大多数成员也不干净,免不了被舆论拖下水,大众不关心你做没做过,要的只是一个噱头,就是可以攻击的漏洞。”

    “然后,怀钧股价狂跌,音乐节因丑闻影响得奖率,原纪彻彻底底打了一场胜仗。”

    赵访风脸色惨白。

    “你的防守一塌糊涂,不过也在我意料之中。”赵伏波没多少怒意,见她两条手臂都在抖,还像当初那样逗她,“你要不是我妹妹,现在就能把你撤职。”

    她呼出一口气,挥手道:“回去工作吧,不要声张,今年你和白姨一起陪同魏家去热带岛过个好年,放松一下。”

    赵访风惊起:“不,这是我的责任!我不能任由原纪发疯,我来想办法……”

    “算了吧,让你吃个教训,还吃上瘾了。吃完出去反省,烂摊子轮不到你收拾。”

    打发掉赵访风,书房重新关紧,严宏谦搓了搓指尖,低声道:“‘矮头’是‘那边’的人,‘那边’早些年在滨海特区安家落户,八年前警方剿灭一起特大贩毒案,小头目入狱,大头却逃往缅甸,安分不到两年,生意又做大了,开始往国内输送。”

    赵伏波一哂:“老严,汣爷可是我们的老熟人,说得这么置身事外。”

    严宏谦捏紧拳头,镜片后瞳仁上的高光动了动。

    赵伏波则很快略掉这个话题:“只要不存在打草惊蛇,原童朗是一个非常享受‘一窝端’的人,没有得到‘矮头’的回讯,不会轻举妄动。”

    如今的守望团或多或少沾染上官司,只有姜逐仍是“岸上”的,所以“矮头”才会趁人不在家,偷偷往四环公寓投放毒品,只待新闻爆出来,全队一个不落,百口莫辩。

    赵伏波继续道:“用‘矮头’的号码给他发,年后动手。”

    严宏谦低头:“明白。”

    年关将近,上层命令很快下达经纪人以及公关团队,实行禁言“三不”:不要试图去销毁任何有关资料,不要去和原纪接洽,不要搞得人心惶惶。务必做到原地不动、若无其事。

    公关暗中惊惧互相对视——这是要壮士断腕,放弃整个团了?

    管彬杰惊愕,他还不死心:“也许可……”

    严宏谦:“听不懂话?”

    这句话了结一切的挣扎与骚动,沉默听从上级的职工们作鸟兽散,新年永远是供氧量不足的时候,微弱的呼声都压抑在喉咙里,人们匆匆搭上回乡的货车与汽运,将重重压力抛之脑后,攒下来的温暖收敛并压缩到每家每户。

    街上空了。

    所有人全心全意过年,至于年后,那是“新一年”的事。

    路过训练班时,侯二听到有未归家的艺人闹出动静,不知是哪个小生,放声高歌《桃花扇》:“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过风流觉,把五十年兴亡看饱……”

    这曲调惊了魂一样,将他的三魂六魄震开,顺着风飘去“兴亡”的过往里。

    侯二忽然想抽支烟,他摸遍全身上下,都没找到烟盒,握着火柴盒沉默了一会,慢慢碰向耳背,取下褐色卷纸的烟,放到口中。

    摩尔烟看似高级,却与低劣的杂牌烟一样味重,他熟悉好一会,扔抽不惯,撚灭烟头,重新夹回耳朵上。

    想起来,那个孩子是在他面前学会抽烟的。

    咬着劣质的烟卷,一头短毛在海风中脏成结,身上宽大破烂的吊衫是看门老头施舍的,寒酸又孤独。

    十多年了。

    好像只是一眨眼。

    留给他历历在目的回忆,嗑药一样无休止咀嚼,终其一生,再难遇见这样卷枯如魔的灵魂。

    他阖上眼,苦烟味从齿间溢出,回味悠长。

    那是八/九年,宾云特区在朝气与糜烂的气味中昏昏然,阿森港口人声沸腾,她在那里登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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