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相思死死攥着朱定锦的胳膊不松开,朱定锦没办法,与姜逐打过招呼,起身陪她去导演旁边。
等楮沙白痛劲缓过来,吆喝其他几人回去,因为实在痛出汗,有些话他就憋回去了:姜逐在训练班几年,因为人太寡淡,如同与世界隔层玻璃,全宿舍的人都觉得他这辈子找个老婆难如登天。
于是都断言他这人不该生活在现代社会,胎投早一点比较好,投成个大少爷,还能寄望于包办婚姻。
等知道他交了一名自由恋爱的女朋友,所有人讶然之余充满好奇,楮沙白尤为惊诧,要知道让姜逐喜欢上一个女孩难如登天,而一个女孩能无视姜逐外貌还能喜欢他孤魂般的内在,几乎不可能。
去年七月,他终于见到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朱定锦。
很普通,第一眼和大街上无数擦肩而过的女孩子一样平凡。
渐渐的,他发现这人极有主见,性情不强横,说话做事得体,好人缘,像清新朝露中的一朵小花,只要她愿意,她可以让任何人喜欢她。
楮沙白开始试探性逗她——他从中学开始就有逗恋爱中小情侣的怪癖,一见到他的女孩子们都往男朋友背后躲,可他从未见朱定锦急红眼,遇事第一反应不是失措逃避,而是游刃有余地手起刀落,这源于她千锤百炼的自信,仿佛天下没有她解决不了的难题。
高智商,高情商,楮沙白几乎立刻断定她隶属于这类二高人群。
但观察多了,发现她并没有因为二高而产生“上进”的欲望,甚至在压抑这类人与生俱来的领袖气质,她不接好本,拍好戏,并不热爱演员这个职业,但要说只为谋生又差了点意思,她的生活很鸡肋,不至于厌倦去死,但也绝不产生令人振奋的波动。
这种人游离在社会的边缘,往重里说,都有犯罪潜质。
而且是不犯则已,一出手就是杀人放火的连环重罪。
楮沙白却没从朱定锦身上捕捉到任何反社会的疑点,她的不一般就在于居然和姜逐成了绝配,天天穷开心。
他也尝试与一些人议论过,姜逐那是情人眼里出西施,问他不顶用,而其他的人都用一种“你在瞎说什么”的眼神回看他,理所当然道:“这有什么不正常?我们不都是这样活着的吗,你还想日子一波三折?平平安安是福,别想太多楮哥。”
最后他自己都开始怀疑自己的想法,是不是疑心病太重。
直到过年时碰到蹲楼梯上啃酱鸭腿的科小疯子,踏破铁鞋无觅处,听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答案。
“是一个冷漠的人。”
科小丰笃定地说。
楮沙白压抑住骤然加速的心跳,仰头望见她半开的宿舍门,床头塑料镜子上挂的中国结,穗子丝丝缕缕飘动,问:“冷漠?难道不是和善可爱,你看她还送你礼物。”
科小丰说:“但她眼中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楮沙白惊了:“你的散光眼还能看出这个?”
科小丰:“我又不盲。”
楮沙白沉默很久,把事压在心里,离开了五楼。
他突然觉得非常孤独,朱定锦跟所有人打成一片,像个真正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大家都觉得她那么平常、那么乖巧、又叫人安心,只有他在慌,他从小被老师长辈宠到大,都说他脑瓜子聪明,他也觉得自己聪明,猜考题猜人心十有九中,同学都叫他“楮神棍”,他不屑一顾,自诩这是“聪明人的直觉”,为此沾沾自喜。
他的直觉在示警。
他忍不住去想剥她皮囊,看里面是怎样的一个人。
因为他总去撩,郑隗还偷偷问他,是不是喜欢上朱定锦了,劝他朋友妻不可欺,他们五个做了几年的兄弟,夏天捉蚊子冬天烧热水,不想因为这个散了。
楮沙白哭笑不得,没头脑地蹦出一句话:“你听她说过她父母么?”
郑隗大惊:“你想先去搞定丈母娘?楮哥!姜哥会扒了你的皮啊!”
楮沙白骂道:“滚!”
郑隗灰溜溜走了,不过这提醒楮沙白,他太关注朱定锦了,虽然他没那种心思,但看在别人眼里可不一定——郑隗这傻大个都看出来了,姜逐肯定看在眼里,但为什么一直没来找他,是怕摊牌后无法收场,还是别的原因?
他找了个时机去问姜逐,姜逐的回答很平淡:“我觉得她不会喜欢你。”
楮沙白:“为什么?”
姜逐:“想象不出来。”
楮沙白:“……”
然后姜逐突然神来一笔,痛打落水狗:“我们是一见钟情,楮哥你听说过这个词么?”
楮沙白:“……”
好他妈的气啊。
这秀得让人无言以对,楮沙白骂着走了,有种皇上不急太监急的丢脸。
忧心这俩不如忧心一只单细胞生物,谈成这样也是绝了,根本不关心其他人。
也不担心对方为什么生气、是不是在撒谎、会不会走失,简单专注,信鸽一样,无论背道而驰飞去多远,黄昏时必然双双归于屋檐下。
像最好的故事里说的那样。
十八岁的姜逐遇到十八岁的朱定锦,在对的时候遇上对的人,这时他们青春年少,这时他们彼此/相爱。
三月底,只要不下雨,天开始一日比一日暖。
《十三侠》剧组为了赶超进度,每天都是超负荷工作,艺人们自备零嘴补充能量,只有朱定锦好几天牙酸吃不了硬的,每天靠粥活着,瘦得厉害。
姜逐专门去百货商场买了个进口的小电饭锅,一队人都盯着这个有洋文的稀罕货瞧,郑隗笑他:“姜哥心疼死了。”
等朱定锦牙好了,这锅就处于半弃用状态——五个和尚没水吃,谁也不愿意烧饭,郭会徽觉得浪费,偶尔借来煮泡面。
又过去四五天,苏善琦叫助理送来一个资料袋,里面是一首歌的小样,词与曲已经完成,让他们有空试唱一下,把磁带寄回去,等编曲也完善完毕,就通知他们去东楼录音棚。
歌名是《为我向夜》,苏善琦亲自捉刀。
出自苏善琦手中的曲子自然而然有了一种驾轻就熟的魔力,她最擅长运用节奏的力量弱化旋律,用电流般的脉冲刺激大脑。
姜逐目不转睛盯着那张鼓点简谱沉思,一个多小时没动,几人都以为他魔怔了,楮沙白刚要去推他,他骤然醒来一样擡头,吓人一跳。
楮沙白与他大眼瞪小眼:“回神了?看出什么来了。”
姜逐说:“差距。”
楮沙白:“……你说得对。”
姜逐从沙发上站起来,没穿拖鞋,去乐器房找笔,楮沙白去瞄了一眼,回到客厅道:“没事,写谱子呢。”
两天不到的功夫,楮沙白将录好的新曲磁带寄回去。
没想到苏善琦那边的速度更快,隔日就叫他们去东楼,等他们抵达十三层,迎面晃过许多行尸走肉,个个眼圈黑得像化了烟熏,管经纪人介绍这些是苏大监制手下的制作团队。
“来了。”苏善琦身上还是第一次见面时穿的黑鸭绒服,冲他们一点头。
姜逐几人刚想上前寒暄,苏善琦第二句就接上:“晚饭带来了没有?”
楮沙白低头确认时间,亮出手表:“苏小姐,现在还是早上九点。”
苏善琦:“你们会录到晚上的。”
楮沙白不知如何接话,还是管彬杰在后方微微鞠躬:“麻烦苏监制了,我会送饭上来。”
五人第一次来录音棚正式录音,紧张又兴奋,丁一双坐不住,总是往房间里逛,苏善琦在外面交代完事,关上门戴上耳麦,往房间里的录音空间里指了下:“一个个来。”
丁一双连忙塞耳返,以身饲虎般冲进去,录音师与混音师在调音台前正襟危坐,其余几人也接过耳麦戴上。
伴奏响起。
《为我向夜》的和弦走线简单,前奏是一段清脆明亮的提琴独奏,低哑鼓点贯穿全曲,轻而沉,第一遍初有印象,第二遍令人热血沸腾不能自抑。
也不知道这样的曲子做了多久。
能在怀钧这样的豪强占据一席之地,苏善琦的两把刷子舞得很结实。
正当众人沉浸其中时,突然被一声毫无美感的嘶叫拉回现实,楮沙白几乎是立刻取下耳麦,同时里面的声音也断了,丁一双茫然愣住,好半天才梦游般道:“刚才……我唱的?”
苏善琦不动如山:“重来。”
楮沙白与姜逐对视一眼,返听回来的声音像是把缺陷无限放大,刚才他唱的远远不及平时的水准,不仅难听、干,还破音。
看丁一双还魂不守舍的模样,录音师拿起麦安慰道:“没事,第一次来录都这样,十有八/九会黄,多练就好了。”
这对丁一双脆弱的心理素质起不到任何作用,他控制不住地越来越慌,腿开始抖,苏善琦脸色也越来越沉,让人觉得她下一秒就会甩手走人,在又一次的破音后,楮沙白取下耳麦,毛遂自荐道:“还是我先来吧,叫小丁出来,让他休息一下。”
丁一双游魂般走出房间,把耳返交出来,姜逐给他递了瓶水。
楮沙白深吸一口气,戴上耳返。
他最优秀的一点就是稳,稳到能够重振军心,第一遍什么感情都不加,光卡音准节奏。
第一遍无误过,示意录音师开始第二遍,慢慢摸索感觉。
五六遍后,他完美无缺唱出他的部分,咬字清晰,感情充沛,隆隆的低音,像海啸前的低吟,唱完,仿佛跑完两千米,轻微喘气,额头上全是汗。
就算未经后期处理,也动听入耳。
丁一双崇拜得不行,抱着耳麦要迎他出来,却听见苏善琦开口:“重来。”
话音刚落,丁一双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尖叫:“为什么!”
没人回答他,楮沙白微微一怔,重新调整呼吸。
中午,管彬杰如约送饭上来,楮沙白还在录,其他几人先去外面吃,丁一双此时已经完全不兴奋了,精力全部转化为疲惫,脑海里无休止转着数个疑问:“为什么这遍还不能过?要怎样才能过?这一句词到底为什么要录整整三个小时?”
苏善琦待在录音棚没出来,没吃东西,只喝了半瓶盐汽水。
郭会徽低声问管彬杰:“她熬得住么?我听得耳朵快炸了。”
管彬杰微笑,示意他再看周围麻木的制作人员:“刚拿到这首歌的时候,好听吧?但你别在他们面前唱这首歌,你只是耳朵要炸,他们听到能吐出来。”
丁一双发抖:“楮哥看人真准,叫她苏阎王,真像养了一群小鬼的阎王。”
管彬杰鼓励道:“公司对你们寄予厚望,愿意为你们承担风险,《为我向夜》是你们的第一场战役,上头下了死命令,苏监制不敢掉以轻心,严厉点,正常的。”
这时,录音棚的门轻轻推开,楮沙白虚浮着脚步出来,像霜打了的茄子,丁一双捧着饭过去,被他推开,坐在椅子上有气无力道:“苏……说下一个……”
姜逐放下筷子:“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