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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枭图 正文 第5章 食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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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具体是如何不食烟火,陈西源也没细说,插科打诨了两句就已经回了桥洞,顾导握着剧本又开始招呼他俩。

    又拍了几幕无声的场景,接下来都是动嘴对歌词口型的,朱定锦戴上耳机跟唱几遍,大体掌握节奏,就披金挂银地上了。

    过了几幕,朱定锦的戏份全在“咔,过”中结束了,反而是陈西源出了毛病,顾得上嘴顾不上四肢,连续重拍了六遍后,陈大爷的脾气控制不住了。

    顾小律火气也被他激起来:“西源你怎么搞的?六次有四次没对上歌词,一次笑场,一次还同手同脚。”

    陈西源把蛤/蟆镜一扯,厌烦嚷道:“我没感觉!我又不是演戏的,歌我会唱,戏不会演。”

    顾小律手背青筋绷起,死死攥着剧本,二人僵持对峙半晌,周围人屏息静气。

    最终还是顾小律深呼吸几次,缓缓闷下一口气,赶苍蝇似的甩手:“都休息休息,你去调整五分钟,回来再拍。”

    生活助理连忙把棉袄给他披上,陈西源双手插裤兜,提步就往桥洞外走,四处转悠,偶尔听到他低低哼唱。

    桥洞里工作人员眼观鼻鼻观心,屁股不敢挨地,手里瞎忙乎,朱定锦被这剑拔弩张的气氛一带动,坐不住,捧着剧本在周围转悠。

    顾小律五官周正,眼廓深邃,笼上一层风霜,无端看上去老了几岁,朱定锦的眼珠子从剧本上漂移到他脸上,半晌,顾小律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双方对视一眼,朱定锦便坐下来,把剧本夹在腋下,拾起脚边的水壶,扭开盖灌了几口:“顾导伤春感秋呢?”

    顾小律哭笑不得:“不是,就想起一点旧事。”

    “关于陈哥的?”

    顾小律也没否认:“他十五岁那年唱得是真好。”

    朱定锦捧哏:“有多好?”

    “意气风发少年时啊,特能感染人,我和老萧多喝了两杯酒,蹦到灯红酒绿的台子上和他一起蹦跳嘶喊,唱完抱着吉他大哭。”

    朱定锦侧过头问:“顾导就是为了那一刻的感动么?”

    顾小律沉默很久:“也不是。”他抹了抹脸,搓下一把细密的黄沙:“他和其他唱摇滚的小子不一样。”

    他说到这里停住了,又抹脸,小拇指顺带揩了下眼角:“我后悔没让他在训练班多蹲几年。”

    朱定锦把水壶的盖拧上了,剧本平放在膝盖上,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姿态。

    顾小律话没开口,先深重叹了一口气。

    再说起话时,就蒙上了一股无力的疲态:“训练班拔尖的那几个,公司卡得很紧,不少经纪人动过挖人的心思,全被拦了,这几年放出来的小鱼小虾都是试水深浅的流水线产品,等掌握尺标和数据,才会真正拿大钱堆压箱底的大鱼大肉。”

    陈西源的背影还在桥洞外晃荡,顾小律盯着看了一会,声音放轻了些:“西源还在训练班时,我总想着,趁强敌还没出场,赶紧捞一把大的。一年过去,我翻来覆去想了很久,该来的总要来,与其败得丢脸,不如好好学几年扎实东西。”

    他又提起气:“你别看程冠、冯元裁、张艾喜等等,演唱会到处开,风水轮流转,等着吧,公司看谁势头不行了,没人愿意捧了,撤掉资源,他们也就从电视上摔下来了。”

    雨过天晴,黄沙又开始吹了,陈西源似乎不小心吃了一嘴沙,朝地上呸呸了几口,退进桥洞。

    顾导垂着眼皮吁气:“怀钧就是这样,红得快,死得也快。”

    陈西源臭着脸回来,死长颈鹿脖子硬地杵着,一副“还拍不拍”的脸色,顾导吃透了这驴的脾气,哎了一声,起身招呼人手。

    朱定锦扶了他一把,顾导拿剧本轻轻拍了两下她的背,又恢复了点笑意:“不过小朱啊,也不能太灰心丧气,西源和公司其他摇滚小子不一样的,我对他还是有信心的。”

    朱定锦捧哏成了习惯,差点把一句“狗不嫌家贫”给顺出来。

    幸好顾小律把自己的话接得紧:“你别不信,别人唱的是反叛,他唱的是找寻。”他话里饱含三分期望,“唱出来了,这就是他的蜕变,唱不出来,他的路到此为止。”

    俗话说隔行如隔山,陈西源状态回来了,演技依然不在线,“残缺”让他演绎得像个“残废”。

    朱定锦闲来无事,向工作人员借了手电,把后面两个片的剧本看完,一个是《入侵》,另一个是《食宴》。

    陆陆续续一直拍到七点,众人饥寒交迫,顾导终于高擡贵手喊了收工,顺带把朱定锦给捎回了怀钧集团,从面包车前座艰难探出半个身子,撑着精神问:“小朱你可有地方住?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去吃个便饭?”

    朱定锦颠簸了一路,胃里塞满西北风,没给米饭留一点空隙:“不了顾导,明天还要拍,我去姜逐那边挤一下就行,不麻烦顾导,大家都累。”

    顾小律听了也没再强邀:“那明天早上九点,还是东楼见,好好休息。”

    朱定锦告辞下车,摸出腰带上的寻呼机,刚想拨姜逐的号码,没灯的黑巷子里突然有灯光晃了一下,姜逐打着手电出来,穿着肥大土气的花布棉袄棉裤,口中的热气在空中化成一团白雾:“吃了没?”

    朱定锦没胃口,就说:“刚跟着顾导吃了。”

    姜逐又问:“吃的什么?”

    朱定锦随口道:“盒饭。”

    姜逐接着问:“什么菜?”

    朱定锦把几天前在家吃的菜名移花接木到今晚:“四季豆,腌豇豆,和青椒冬笋。”

    说完她立刻转移话题,生怕姜逐打破砂锅问到底:“在这借住几晚没事吗?”

    姜逐嗯了一声,拉着她往巷子里走:“我和宿管说好了。”

    宿管听闻朱定锦是来为怀钧的MV助阵的,没说什么,安排她住在一间女宿舍。

    训练班的女孩子很少,女宿舍空出不少床位,大概是由于怀钧“兔死狗烹”的名声不太好。

    谈得更实际一点,怀钧集团在训练班拿不到什么钱,投奔演艺业还能吃上几年青春饭,很多人耗不起这个时间。更多的则是不甘心昙花一现,正经音乐学院毕业出来的、愿意搞好唱歌这一本行的基本签了原纪唱片公司,敢于和怀钧集团签合同的姑娘都是飞蛾扑火的真猛士。

    姜逐带她上宿舍楼,从自己宿舍里拿了老暖瓶和水盆,正要拿漱口杯和牙刷,朱定锦连忙说:“牙刷牙膏和毛巾不用,我都带了。”

    楮沙白斜倚在上铺,面皮上搞事的笑藏都藏不住:“朱妹子,我们姜哥拿的可不是新牙刷,你七月份用过的,他还没扔呢……哎哟!”

    迎面一个枕头把他砸进被子里。

    姜逐还蹲在床头柜前翻找,擡头与朱定锦四目相对,他抿了下嘴:“不能听他们瞎说。”

    朱定锦也蹲在他旁边:“嗯,不听。”然后脑袋凑过去要看他床头柜。

    里面摞着几本书,更深的地方光照不进去,朱定锦伸手去拨,姜逐一抓她就躲,完了再往柜子里伸,姜逐急得一条胳膊夹着盆拎着壶,空出另一只手把她拉起来:“走了,真没有好看的。”

    他手心有点湿,她挠了挠,握住她的手更紧了。

    七月份和朱定锦拼一间宿舍的女孩子已经出道了,这次的临时室友听说是个唱民歌吼秦腔的姑娘。姜逐停在门口没有进去,把手里装满水蓝色塑料暖瓶贴着门边放,指了指旁边的水房:“左边的龙头坏了,中间的水压不正常,最右边的能用,要转到头。”

    朱定锦点头,抱着水盆推门进去:“行,你回去睡吧。”

    原以为住里面的姑娘睡了,没想到第一眼就撞到下铺两只炯炯有神的眼睛,见她进屋,秦腔姑娘裹着被子爬到她床头,一脸八卦:“你就是姜哥女朋友?”

    朱定锦低头从包里往外拿洗漱用品:“嗯。”

    秦腔姑娘没开腔了,饶有兴致拿她夜猫子一样的牛眼黏在朱定锦身上,朱定锦洗漱了一圈下来发现她还没睡,拿毛巾擦擦脸,边涂雪花膏边回望:“你看我做什么?”

    姑娘沉气酝酿,一张嘴,二话不说吼上了梆子腔:“我来窥尔两眼,思道三番,遥看近观皆相宜,端得是冬月清霜调盐,来人呐!速速奉笔——”

    这一嗓子吊出来,外头惊醒的不知几何,登时响起怨声载道一阵喧闹,然后真来人了——楼梯上回荡起啪啦啪啦的趿鞋帮子的响动,宿管不远万里登上五楼,拿着木棍使劲敲墙,叫道:“科小丰,大晚上让不让人睡了?就你嗓子敞亮,就你会唱,你成绩怎么上不去呢!”

    姑娘一个鲤鱼打挺蒙上被子,躺倒装死。

    等外面慢慢平息下来,朱定锦也脱鞋上铺,刚躺下,那头的秦腔姑娘刷地一下拉下被子,睁着两只铜铃大的眼盯她,朱定锦心里发毛,问:“你又要唱?”

    姑娘掩耳盗铃一般又把被子蒙住头,过了一会,被窝里传出小小的呼噜声。

    朱定锦心想可算消停了,翻了个身,枕着自己手臂迷糊入梦。

    然后半夜饿醒了。

    她翻来覆去,想着一觉睡到天亮就能起来吃东西,可越想越睡不着,她记得训练班的食堂估计还有剩菜,虽然没处热,但她实在饿得头晕,披衣服起身,小心翼翼开了门。

    走廊里空荡荡的,只有窗外投进来黯淡的夜光,她抓紧了领口,走在深蓝的过道里,一层层扶墙下楼,整座城都静悄悄的。

    她摸索着路走到食堂,冷不防迎头遇上个人,她愣了下,心想难不成有同饿中人?仔细一辨认,现实给了她当头一击。

    姜逐裹了一身棉衣棉裤,像一头花熊蜷着背,把双手插在袖子里,坐在食堂的塑料椅上,面前是一碗用书压住的泡面,脚边有个大红色的老暖瓶,听到响声,擡头看向她。

    朱定锦:“……”

    人生何处不相逢,深更半夜聚食堂。

    姜逐率先打破宁静,问她:“饿不饿?”

    朱定锦如实报告:“饿。”

    “晚上和顾导吃什么了?”

    “没吃。”

    姜逐低头撕掉泡面的盖子,用塑料叉子搅拌几下,食堂飘满了香菇鸡汤的气味,温温暖暖,扑鼻而来,他推到她面前,说:“吃吧。”

    朱定锦就坐下来往嘴里塞面,月亮从食堂的蓝灰镀膜玻璃外照进来,没洗干净的灶台洒上冬日的清辉,铺了霜。

    她觉得科小丰那句唱词真好,“冬月清霜调盐”,放心里一琢磨,尝到一嘴的今宵别梦寒。

    泡面三两口就见了底,姜逐又给她开了一罐八宝粥,朱定锦拿叉子勾了一点尝尝,是热的,姜逐给她拆勺子:“我拿开水烫过了。”

    朱定锦接过勺子,低着头吃,天寒地冻,外面铁皮罐还留有温热,吃到低时粥已经偏冷。她舔了舔塑料勺,放进空罐子里,再把八宝粥罐扔进泡面桶,扔进厨房里的大垃圾桶。

    姜逐用抹布擦了擦开缝的桌面,提起老暖瓶,牵着她的手回宿舍。

    爬到三层,到了姜逐的宿舍门口。姜逐让朱定锦在宿舍门口等着,自己进去,出来时往她衣兜里塞东西,她掏出来一看,是各类的小零食,什么酸梅粉、果丹皮、虾条。姜逐叮嘱她:“你带着,饿了自己吃,不饿就分给顾导他们。”

    寂静无声的冬夜,没有车轮,没有犬吠,没有蝉鸣,姜逐说话也带上轻微的气音和白雾,低低融在深蓝的走廊里。

    手指在口袋里搅动,塑料包装纸发出稀里哗啦的细响。

    她仰头亲了他一下,转头跑开了。

    朱定锦住在五层,宿舍楼的构造四四方方的,中间是一个天井,她顺着盘旋的楼层飞快跑上了一层,回头看见姜逐还在光线昏暗的门前站着,仰头望着她,厚实的花布棉袄扣子没系几个,里面单薄的白色背心紧贴腰线。

    他见她回头,笑了起来。

    轻轻淡淡的,像一首小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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