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你想我赔你多少?”
梨厘把火锅底料和配菜送到时,是陈家的阿姨出来迎她,阿姨一脸疑惑,看着车上的火锅问:“这是谁点的?”
梨厘把订单拿出来,订单上的虚拟号她也不会拨,站在原地琢磨了一会儿。没想到正巧碰上里面的人出来。梨厘擡头,发现人也不多,陈弋的父母、陈弋还有孙宁。她下意识看了看别处,又觉得没什么好矫情的,大大方方地站在原地,任由他们的视线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个遍。早已经不是小时候了,会因为这种事情觉得羞愧和尴尬。
“哦,不好意思啊叔叔阿姨,我不知道今天出去吃,昨天晚上提前订了一些。”孙宁的语气很无辜,她看着梨厘,淡淡地吩咐,“帮我们送进去放着吧。”
梨厘的目光落在孙宁身上,她跟过去的陈颂确实很像,不愧是好朋友。陈弋站在旁边没有说话。陈母跟阿姨交代:“没关系,让厨房处理了就是了。”
阿姨毕恭毕敬地点头。梨厘知道很多有钱人的习惯,是把店里所有的菜都点一遍,每一份都只尝一口,最后全部倒进垃圾桶。社会现象她不想评判,但这些菜和肉,苏小英起了大早埋头干了三四个小时都没直起过腰,她不想丢在这儿被他们糟蹋。
“你们如果不准备吃的话,这些我就带回店里了。”梨厘说,“钱会原路退回您的账户。”
“你不会觉得我在乎这顿饭钱吧。”孙宁说,“钱我已经付了,你把东西留下就行了。”
“我来处理吧。”陈弋站出来,看着梨厘,“爸妈,你们先去,我收拾完了过来。”
孙宁碍于长辈在,只轻飘飘说了一句不合适吧。陈父还约了人,摆手让他们自己处理这种小事。
他们的车离开小院,阿姨们都在看陈弋的脸色,陈弋拉开梨厘的车门,看着她:“卸下来,放厨房吧,”
“张姨,麻烦你给她带路。”
“是,这边请。”
说完这话,陈弋自己也拿起一叠打包好的菜盒朝里面走。梨厘走在他们后面,看着他家的装潢一点没变。他们一行人来回跑了两趟,就把东西全部卸好了,开放式的厨房很大,欧式装潢,梨厘扫了一眼,感觉这里并没有几分家庭氛围。她在美团的后台上点了送达,回头撞上陈弋的眼神。
他的瞳孔天生融了些许琥珀色,此时望着她,一言不发。陈弋的心情像挂在树梢头,将坠未坠的硕果,同时跟瓜蒂与地心引力较劲,拉扯。
“张姨,你们先回房吧。”
陈弋吩咐完,看着梨厘:“我送你出去。”
“我认识路。”
梨厘跟他保持着一前一后的距离,路过楼梯时,陈弋猝不及防地转身回头,抓住她的手腕,把人带上了二楼。梨厘问了他一句干什么,他没回答,她便不再说话,怕引来人说不清。
陈弋关上卧室门,解释:“我不知道她点。”
“没关系。”梨厘回,“我们开门做生意,正常交易就行。”
交易两个字无声地刺痛了陈弋,“那我们呢?你单方面毁约,是不是该付我赔偿金。”
“你想我赔你多少?”她仰头问,“十万?二十万?还是说你要的不是钱,是要我再陪你睡一晚?两晚?一个月?一年?”
他轻声唤了一遍她的名字,示意不要再继续说下去。梨厘也意识到自己刚刚周身下意识竖起来的刺,如今人冷静下来,反而说不出来一个字。陈弋还在看她,她穿着保暖的羽绒服,头发束在脑后,整个人站在他面前,看上去很近,但其实很远。梨厘原本挺直的背,在此刻弯了些许,好在衣服宽松,看不太出来。
她觉得呼吸困难,慢慢转身去拉门把手,就在梨厘要踏出这扇门的瞬间,陈弋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你是不是喜欢过别人了。”
死一样的寂静在房间里蔓延。梨厘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心里的拉扯。
“那年下雪你让我等你,我等了。”陈弋的声音很轻,却放上了他所有的自尊,“但是你为什么不回来了。”
因为……
她在离开前回头看了他一眼,“如果这么想可以让你舒服点,那你就当我喜欢过别人了吧。”
几乎是用逃的,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陈弋家,身后追着的回忆的猛兽。从陈弋家出来后,梨厘开车在山上转了几圈,她没有目的地,不知道去哪里。她以为自己的心已经跟石头一样硬,但原来修炼地还不够。她不知道自己单方面的分手会把两个人都牢牢地困在那场冬天,更不知道,原来陈弋可以爱她这么久。
那次夏令营梨厘跟陈弋都拿到了去北京大学参观的名额,全年级一共十个同学,除了她跟陈弋,还有四个女生和四个男生,梨厘的车票是下铺,不少人找她换,她都拒绝了。但上车之后看到一个年纪大的奶奶,头发花白,脸上皱纹极深,梨厘答应了列车员让他们换铺位的建议。
她人瘦,爬上上铺很轻松,陈弋躺在旁边的上铺,带着耳机在听歌。
“陈弋。”她主动拍了拍他,“你在听什么?”
陈弋看了一眼她原本的下铺,看到坐在床上的人,懂了她为什么上来。他拿下右边耳朵的耳机,耳机线荡在空中,落在了梨厘的手心。
她把身体往陈弋那边挪了挪,带上耳机。
“你在听孙燕姿?”
“随机的,打发时间。”
“那你最喜欢哪一首?”
“现在在听这首。”
“为什么?”
他顿了顿,过一会儿才回答:“四川老是下雨。”
梨厘看了一眼,他的手机放在手边,她擡手就能拿到,此时她已经对他的密码烂熟于心,直接拿起来看屏幕。
那首歌叫《雨天》。
那时候,从蜀地到北京,火车要开三十多个小时,陈弋带了充电宝,除了吃饭的时候,他们俩都躺在上铺听歌。列车穿过秦岭,隔着玻璃窗,能看见周围的山区全都落了雪,梨厘兴奋地直接撑起胳膊,趴在床上,望着窗外。
“下雪了。”梨厘笑了,“上一次看到这么大的雪,还是零八年。刚下雪,我爸就从北方回来,给我带了一件粉色的羽绒服。”
“然后就因为暴雪,他出不了车,在家陪了我两个月,他问我为什么不穿新衣,我说要留着过年穿,但其实是他太久才见我一次,不知道我长高了,衣服买小了两个码。”
陈弋看她笑着说出这些,心里不是滋味。
“梨厘。”
“嗯?”
“我们都考到北京去。”陈弋说,“以后每年冬天都能看雪。”
“好。”
说完这话,梨厘对着陈弋伸出自己的小拇指,“拉钩。”
陈弋看着半空中伸过来的手,毫不犹豫地跟她拉钩,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谁先食言谁是小狗。
他们那一路途径的每一座北方城市都在落雪,梨厘想到自己看过的一句话:这世上本就是各人下雪,各人有各人的隐晦和皎洁。她不知道自己这片雪花会飘到哪里,但她不怕,那时候的她,还相信事在人为,天道酬勤,不懂命运翻云覆雨手,上帝随便抖落的灰,落在她头顶,都能变成一座山。
梁言生日,在双桥酒店摆了两桌,梨厘送了一对龙凤镯,苏小英提醒她天冷了,吃完饭早点回家,她本来也没打算长待,过去的高中同学里,除了梁言没人有联系,她本来也是不擅长寒暄的人,如果不是为了还婚礼那次的缺席,本身也不会来。
她来的早,包间里除了她跟梁言小两口,没有别人。她觉得闷去了一趟卫生间。
周遭终于安静下来,卫生间放着好闻的香氛,梨厘准备用苏小英一个人在家忙不过来的借口提前告辞,她的手轻轻拨开门锁,门外传来脚步声和说话声。
“我刚刚在酒店门口看到孙宁和陈弋了,我没看错吧。”
“没看错,旁边站的是陈弋爸妈,这酒店就是他们家的。”
“听说昨天给陈弋他妈过生日,放了一百多响的烟花,羡慕不来。”
“不止昨天,今天也有,连续三天。”
“看这架势,陈弋跟孙宁快了吧?”
“什么快了?”
“结婚啊。”
“不能吧,我听说梨厘也回来了,她跟陈弋不是谈过吗?”
“人家是大网红,赚得盆满钵满,想跟什么样的没有?”
梨厘呼了一口气,直接扭动门锁,走出去洗手。外面的两人看到她,都第一时间住了嘴。
梨厘看向这所谓的同学:“你们想跟什么样的?我帮你们介绍介绍?”
那两人说了句不好意思之后离开,梨厘洗了手,离开卫生间。
她走到楼道准备离开,忽然觉得不对:楼板在晃。
08年之后,大多数四川人都在戏称,小震不用跑,大震跑不掉。余震断断续续,慢慢就自然而然地融进了人们的生活,从草木皆兵到麻木,这片土地已经震荡了太多次。她准备回包间跟梁言告辞,走到走廊,发现人都在往外跑。梨厘意识到,这次的地震级数可能不小。
梨厘逆着人流,走到包间门口,正好遇见梁言,捂着肚子,走得很慢。
“杜衡呢?”她问,“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他接他爸妈去了。”梁言深呼吸,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你怎么往回走啊?”
“出去再说,还能走吗?”梨厘问,梁言吸了吸鼻子,带了些哭腔,“我觉得我好像开始宫缩了。”
“坚持坚持。”梨厘扶着她,两个人的速度比一个人满很多,走廊已经空了,“我走不动了。”
梨厘感觉到楼板还在晃,提着一口气,架着她:“走不动也得走。”
“我是不是快死了?”
“不是。”
电梯走不了,只能走楼道。梨厘额头上已经有汗了,胃的位置忽然传来一阵绞痛,但她还是没有放开扶着梁言的手。她一擡头,发现安全通道的窗户被整碎了,碎玻璃洒了一地。她好像没有看到一样,护着梁言踏了过去。
“我给杜衡打个电话。”
“别打了肯定没信号。”
他们现在在三楼,还有两层楼。又一阵强烈的震荡来袭,千钧一发之际,两人都站不稳,梁言朝着后面摔去,她想都没想,自己挡在了她和碎玻璃之间。
“嘶……”梨厘疼得倒吸了口气,身上的人忽然传来哭声。梨厘问:“你怎么了?疼吗?”
“我羊水好像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