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你为什么不问我借?”
梨厘戳破了手臂上的水泡,任由这块被磨亮的皮肤像皮球泄气一般淌出积液逐渐发皱,她擦了药,习以为常地等待它慢慢消炎、褪红、留疤。梨厘很有经验,并且清晰地知道这些小伤口会在什么时候变成什么颜色,这比她的人生容易预料。
从警察局回家后,她没有再去隔壁店里打过公用电话,她跟陈弋的联系悄无声息地建立,又毫无预兆地结束。她除了学习考试就是在苏小英的火锅店里帮忙,校服都染上了浓烈的牛油锅底味。
班级里,梨厘坐前陈弋坐后,一天八节课三节晚自习,校园的铃声控制着他们所有的作息,两人偶有交集,排到一起值日,他们的名字被并排写在黑板上。考完大考,同一张成绩单上,两人的各科成绩汇总在一起,名次追得很近。语文课上老师抽人背课文,梨厘背完“至若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顷……”,老师的目光在教室里巡视一圈,最后撞上那双唯一直视她的眼睛。陈弋的名字被点到,周围严正以待的同学都松了口气,他站起来声音低,还因为感冒带了哑,接着梨厘停下的地方开口,“皓月千里,浮光跃金,静影沉璧……”
那段若即若离的岁月持续了整整一学期,直到双桥的夏天提前到来。期末前一个月,班主任宣布了学校受到资助,即将开办夏令营的活动,按照期末成绩确定夏令营的名额,最终入选的同学可以跟着夏令营一起免费去北京。
消息宣布时,梨厘受偏科的影响,年级名次上下浮动地很厉害,周围的人都拼了命复习,她找到数学课代表刘鹏,提出自己帮他补英语,他帮自己补数学,刘鹏没有拒绝,反而主动把自己从办公室里问到的例题跟她分享。两人利用起午休的时间,约在了图书阅览室讲题。
梨厘没想到的是,陈弋会在这里上自习。她跟刘鹏坐一张桌子,陈弋坐在他们旁边,中间隔了一个不到半米的过道,身边的人在做什么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都要期末了,你在这儿看漫画?”刘鹏迟到了,梨厘看着陈弋手里的知音漫客,诧异地不知道说什么,“这个我没让你学习的时候看啊。”
“现在不是学习的时间。”陈弋说,“现在是午休。”
梨厘:“……”
“那你午休不回家睡觉,来这儿干什么?”
“看漫画。”
梨厘不是多管闲事的人,她翻开自己借来的刘鹏的课外习题册,开始抄题,两人之间那半米,泾渭分明,梨厘不说话了。陈弋反而不怎么习惯,尤其是看到她低头问刘鹏题的时候,陈弋的心里总是涌起一股念头,坐在那里给她讲题的人应该是他才对。
陈弋看她把习题册上的题目全都誊抄在了草稿本上,问她:“为什么不直接写?”
“这不是我的。”
“谁的?”
“借的课代表的。”
“你为什么不问我借?”
“我又不知道你有。”梨厘随口一问,“你有吗?”
“没有。”
梨厘:……
一来一回,陈弋不再说话,正巧刘鹏来了,他看着他们讲题,自己在旁边把知音漫客翻得咔咔作响。连续一周,陈弋跟他们一起在阅览室自习,偶尔遇到刘鹏也不清楚的题,他会主动求助陈弋,他哪儿清楚陈弋跟梨厘之间的事情,只觉得陈弋每次跟他讲题,都讲得格外久一些,反而在别人说陈弋这学霸冷漠不搭理人的时候多帮他辩解了几声,人家讲题讲得又慢又细,一点都不冷。
第二周,刘鹏被老师叫去培训竞赛,梨厘落了单,自己利用休息的时间做题,陈弋背着书包来了阅览室,主动坐在她旁边。
“梨厘。”他把书包拉开,从里面拿出一摞刚从新华书店买回来的数学习题册,“刘鹏拜托我来帮你补数学。”
梨厘问:“你帮他做了什么?”
“这次数学竞赛,我们班只有一个名额。”陈弋的语气十分轻描淡写,“我跟林老师说把名额让给他了。”
“那你挺大方的。”
别人什么水平梨厘不知道,但陈弋如果参加,最差应该也能拿个全国二等奖回来,他居然说不要就不要了。
陈弋:“你上次让我想清楚,我们做什么样的朋友。”
“嗯。”梨厘打了个哈欠,她从校服的口袋里拿出一瓶风油精,拧开瓶盖,放到鼻尖点了点,瞬间提神醒脑。她又在桌面铺好自己的草稿本,上面是她这些时间里收集出来的例题。她数学想要考出其他科的水平,就必须把最后一道大题的分拿稳。陈弋一直没继续说话,好像是在酝酿,又好像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梨厘没管他,争分夺秒开始做题。
午后的图书阅览室只有他们俩,日光穿过书架在地面透出阶梯式的影,六月的微风拂过窗帘,带来楼下的泥土气息,梨厘跟陈弋坐在窗边的位置,窗帘在他们之间掀起一叠又一叠的浪。
陈弋终于开口了:“我们做搭档吧。”
梨厘的笔尖一顿,划破了草稿纸,她眨了眨眼,终于记起来当初跟陈弋聊起《偷星九月天》时自己卖力的安利和解说。
她睫毛轻颤,手下的笔稳稳地停在半空,看他一脸严肃。
她问:“是我理解的那种搭档吗?”
他答:“当然。”
周毅离开陈弋家的时候,跟陈弋说了一句你真牛,陈弋给小雨倒了狗粮,发现它百无聊赖地趴在地板上,陈弋看到另一个微信号上梨厘发过来的好友申请,点了通过。
「你好啊,我是这个小狗原来的主人。」
「你好。」
「请问我怎么称呼你?」
「都行。」
梨厘看着都行两个字,在键盘上敲了好一会儿,最后留下一句试探。
「您是周先生的妻子吗?这是他给我的微信号。」
「不是。」
「哦,那你是他女儿啊?」
对面没回复,梨厘觉得自己猜对了,小学三年级,感觉词汇量应该不怎么样,所以才打字这么慢?每次只回两个字?
「谢谢你们收养小雨,麻烦你有空的时候帮姐姐拍点照片和视频。」
陈弋想了想,问她:「姐姐,你为什么养狗啊?」
「小狗多可爱啊,姐姐最喜欢小狗了。」
「那你怎么不继续养?不喜欢了吗?」
「喜欢啊,可是它离开我的话,可以过得更好呀。」
陈弋的视线落在最后这行字上,他发现梨厘这么多年还是这样,喜欢做一些自以为为人好的决定。
梨厘放下手机,不再跟她以为的周毅女儿继续聊了,她已经开车到了成都的医院,顺便带了一些松茸给林檎,林檎花了两个小时的时间给梨厘科普,胃癌如今的治愈率,还有她的身体处于一个什么样的阶段。
“你现在做手术,愈后会很好。”
“但是如果……”梨厘低头,轻轻抿唇,“我也活够了呢?”
林檎没想到她是这样的回答,他不知道她过去经历了什么,才会是现在这个心境。人在医院待久了,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最后只留下一句,你现在是早期,全靠这次体检还有你复查的肠胃镜发现,只要做手术,术后生存率已经有百分之九十了。从早期到晚期,病程有个发展到过程,短的一两年,长的三四年。你还这么年轻,有时间考虑,做了就能活。为什么不做?
梨厘回答:“也没什么别的,就是活得太累了。”
林檎重新打量了梨厘一眼,在他的判断里,梨厘经济自由,年轻漂亮身材好,只凭着这一点,恐怕做什么都很轻松。可他不知道的是,对别人来说是登云梯,对梨厘来说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从医院出来,梨厘导航天府机场,她今天来成都的主要目的并不是听林檎的方案,而是一大早就接到姜晴的航班截图,说什么都要跟她见面聊聊。这段路开了一个小时,到了机场她找了个停车位,久违地想要登陆自己的账号,系统显示密码错误。
姜晴给梨厘带了两份合同来,让她自己选,虽然这在她看来是根本不需要动任何脑筋就能做出的选择,但她还是想问问梨厘。两人坐在车里,成都下起夜雨,淅淅沥沥。梨厘回忆起在地铁上刚认识姜晴的时候,也是个雨天,姜晴的伞落在了位置上,她捡起来追出去,为了还给她错过了末班地铁,只能跟她一起出站。
姜晴问她:“你怎么走?”
“我还有几站才到,一会儿扫个共享单车吧。”
姜晴一脸匪夷所思:“这么大的雨,你骑共享单车啊?”
“嗯。”
她从包里拿出一百块,让梨厘打车回去,梨厘没要。这让姜晴正经擡头看了她一眼,也是这一眼,姜晴看清梨厘的脸,问她,你要不要做自媒体。
如今两人坐在车里,雨刮器没有工作,雨水泼在挡风玻璃上,窗外的一切都变得影影绰绰。梨厘拿着合同一条一条得看:“这是陈总让你带给我的?”
姜晴点头,语重心长地说:“除了他还会有谁,梨厘我就不懂了,陈总要钱有钱,要脸有脸,人家是真心喜欢你,又不是要包你,下面的人上赶着贴都来不及,你躲什么?”
话音刚落,姜晴的电话响起来,梨厘瞥到屏幕上的备注,偏头看向一边。姜晴说了几句之后,把手机递过来,梨厘没动,她手就横在半空,对着她做口型:接不接由你。
梨厘拿过手机,听到那头熟悉的声音:“梨厘。”
“嗯。”
“这两份合同放在你这儿,我给你留一个月的时间考虑,下个月我去双桥录一个旅行综,你来当一期飞行嘉宾。”说话的人语调淡,听不出来什么情绪,但跟他工作久了,她一直都知道他的习惯,这是通知,不是征询意见。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