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百事可乐,事事顺心。”
梨厘小的时候,就知道,什么叫穷人家的小孩早当家。她爸是货车司机赚跑车费,妈妈是帮人看小卖部的拿死工资,家里积蓄不多,她爸运气好的时候能小赚一笔,遇到时运不好的时候,大雪或者大雾都能直接封了高速,车上东西还没运到目的地就坏了,反而还要赔货款。
家中的人劳劳碌碌,为了生活,聚少离多,但努力半生,依旧还是算不上富裕。她家都是普通人,安分,老实,靠着卖力气,卖时间生活。她可以清晰地感受到自己跟周围的同学不一样。从小学到高中,她没有兴趣爱好,因为培养这些需要好老师,好学校,这些背后都意味着无法明确计算,没有穷尽的课时费。
她不会上课走神,也不会趁着假期敷衍作业,因为她逛不起新华书店,老师发下来的每一套试卷,她都看了一遍又一遍,只为了考上学费便宜的公立大学。她害怕自己成绩不好,就只能拿着高中文凭,再走一遍父母走过的路。那条路辛苦,黑暗,低头满是泥泞,擡头没有星星,漫长且没有尽头。
她爸刚走那年,她逼着自己每一天走路都擡起头,在双桥的夜空里找星空,可惜天气不会总是晴好,遇到雨天和多云的日子,头顶便只剩下一片漆黑的混沌和丝绒般的流云。
彼时高中生活刚刚开始,她穿了一件她妈妈帮她不知道从哪儿找来的旧校服,袖子和裤子都短了一节,露出她苍白、又细又粗糙的手腕和脚腕,只为了节省一百八十块的校服费。
梨厘记得她盯着校服的价格表看了很久,最后头也不回地离开,她认定自己的人生不需要拿一百八十块来证明,但她没想到的是,跟她一样穿着别人的校服的人,全年级还有一个。
梨厘第一次见到陈弋,不在学校,在镇上的小卖店门口,过完年还没开学,她帮她妈看店,他走进店里,问有没有烟。
“有。”梨厘仔细瞥了他一眼,“但是我们这儿不卖烟给未成年。”
他站在原地,穿着灰色的套头卫衣和同色系的卫裤,外面罩了间羽绒服,鞋上标了一个大大的N,头发长得有些长了,轻而易举就盖过眉毛,额前的头发却又很碎,无端让他整个人都染上几分颓丧气,明明他穿得很体面。
“那有汽水吗?”
“有啊,你要可乐还是北冰洋?”
“可乐。”
梨厘去货架上给他取了两罐过来,一瓶可口,一瓶百事。
“你要哪个?”
他看着那两罐可乐,又仿佛什么都没看,问:“你喜欢哪个?”
“百事。”
“为什么?”
“因为百事可乐,说明事事顺心,寓意好。”
“那就这个吧。”
她卖给陈弋一罐可乐,找钱时手上的冻疮又红又痒,只能不停地挠,抓久了,皮肤表皮破了,手背上留下一片密密麻麻的红,梨厘已经习以为常,每年的冬天,她的手都像劳作多年的老人,浸过零下刺骨的水,烘过后院里枯朽的柴,那些冻疮就像长进了她的血管,潜藏在皮肤下面,一到冬日就破皮而出,折磨人。
苏小英给她试过不少偏方:用生姜搓,用香蕉皮擦,用胡萝卜贴……
都没什么大用,梨厘便算了,只是冬天难熬一点而已,冬天也不长。
卖给陈弋可乐的当天晚上,她又在小卖部外看见了他。他们这条街的铺子都沿江,梨厘他们小卖部关店的时间晚,路上行人少,梨厘也习惯了观察路人,他个头高,看到他也容易。他还穿着白天的衣服,没头苍蝇一样,一会儿从左走到右,一会儿从右走到左。梨厘觉得这人有意思,这大点的地方,他也能在这条街上转这么多圈。她饶有兴味地盯着他,却没想到眼睁睁看着他为了救一只掉进江里的貍花猫,一脚滑了下去。
“完了。”
梨厘像一道箭一样冲出去,膝盖跪在地上,上半身俯在地上探出头,发现他还抓着中间的一根木枝。
“你抓稳了啊,等我一下。”
她跑回店里,找到关卷帘门的长竹竿,慌慌忙忙地递下去。
“你能不能试着抓住这个啊。”
陈弋擡头,看到她关切的眼神,在彻底落入江水和上岸之间,他选择握住了那根竹竿。最后好一通折腾,陈弋才成功脱险,梨厘累得气喘吁吁,脸上也没什么好脸色,那只貍花猫轻而易举地在他们眼前飞檐走壁,而他们却瘫坐在石头上,陈弋没说话。
梨厘问他:“你叫什么?”
“陈弋。”
“你知不知道我们这儿猫身手有多好啊,都是会功夫的,你能跟它们比吗?”
“……”
“你在这儿走来走去干什么?想跳江啊?”
“不是,迷路了。”
陈弋低头看着梨厘握着竹竿的手,那双手上有割伤留下的疤,有红紫色的冻疮,还有因为干痒都被抓出来的血痕,看上去十分可恐。梨厘顺着他的视线,不痛不痒地丢下竹竿,用保温杯里的水洗了个手。
“看什么看?没见过?”
“不是,谢谢。”陈弋也憋不出来什么别的话,刚刚虚惊一场,人还没反应过来,差点就掉进江里喂鱼了,指不定能顺着支流漂进长江。
“光说谢谢有什么用。”梨厘翻了个白眼,“我刚刚跪在地上,裤子和棉服都脏了,回家我妈肯定要骂我。”
她随口说说,并没打算真的跟他计较,她衣服少,大多数也单薄,蜀中的冬天最冷的时候不长,四季分明,棉服也能抗,从小到达都没买过羽绒服,全靠棉服过冬,最厚的就是身上穿着的这一件。是苏小英带她去集市上,打了折一百五买的。为了这一百五,苏小英要在这家小卖部站上两三天。她很珍惜。现在衣服上都是泥巴,梨厘已经有了主意,准备回去用水刷完,再放在炭火旁边烤。
“我赔给你。”
“你拿什么赔?”梨厘看他那魂不守舍的样子,“早点回家吧,我要关门了。”
陈弋拿出自己的钱包,拿出一沓红色钞票,梨厘摁下心中的诧异,抵挡住了诱惑:“虽然救了你一条命,但是我这件衣服也不值这么多钱。”
“而且只是脏了,又不是穿不了了,不需要你赔。”
隔着小卖部门口单独吊下来的小灯泡,梨厘打了个哈欠,她用竹竿把卷帘门放下来,又熟练地用钥匙锁上地锁。陈弋看她个子小,擡手帮了她一把。两人顺着江,一起走了一段。
陈弋:“我的命可能值钱。”
“可能?”梨厘听他这么说,“谁的命都很值钱。”
陈弋看了她一眼。
“人跟人之间,可能因为地位、金钱、家庭之间各种各样的差异,而在社会上被自动划分三六九等。”她哈了一口气,白烟被路灯照出来,她嘴上却没停。“但其实每个人的命都是一样的,光溜溜地来,光溜溜地走,没谁能带走什么,谁都有权利去选择和过好属于自己的一生。”
梨厘觉得自己此刻像一个情感大师,可能是因为这条路实在是太黑了,她先要多说一些,让这人再陪她走一节。
“你身上怎么带这么多钱?”梨厘问。
“压岁钱。”
“那你家里亲戚挺多的。”
“嗯。”
“谁给的最多?”
“还认不全。”
梨厘没注意那话里另外的意思,等到了这条路的尽头,她跟陈弋面临岔路口。
她才问:“你回家是哪个方向。”
陈弋没有回答,他的眼神落在一家正在关门的精品店,匆匆茫茫丢下一句等我一下,就弓着腰钻了进去。
“你干嘛,人家关门了,在点货。”
梨厘追进去,发现他一路走到了织物类的展柜前。
“你觉得什么颜色好看?”
“?”
陈弋拿起一双红色的手套。
“这双红色的可以吗?”
“看你送谁。”梨厘给他参考,“如果送你妈妈,还可以,过年嘛,图个吉利喜庆。送你爸爸可能太花哨了,出去打个牌,不好意思带。”
听了梨厘的话,陈弋拿了那双红色付款,梨厘记得,那双手套五十八块。对当时一个礼拜就八十块生活费的她来说,很贵。出了精品店,梨厘跟陈弋告别,陈弋擡起手臂,把装着手套的包装袋递了过来。
“给我的?”
梨厘愣住,甚至还在心里忏悔,早知道说刚刚那双粉色的了。
“今天晚上谢谢你。”
“哦……”
她在心中纠结,想着刚刚自己的行为,值不值这份礼物。因为这件事在梨厘眼中太基础。就跟她把在马路边捡到钱包还给失主一样自然。并不是什么需要特地感谢的事情。
“不喜欢吗?”
陈弋看她没有动作,僵在原地,有些尴尬。
“不是。”
梨厘接过来,仰头,借着精品店的光,两人都看清楚了彼此的表情,她笑了:“谢谢。”
“没有人送过我这个东西。”
她说,“所以除了谢谢,不知道还应该说什么。”
那是梨厘跟陈弋遇见的第一天,那双手套,是他送她的第一件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