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缓缓起身了,低沉道:“好生看家,我出去一趟。”
一个钟头后,她在六国饭店见到了方醒秋。
“你可算是出现了,再不露面我都怀疑是在故意躲着我了,小姨子最近也跑了。”
同时打了个喷嚏,说:拜你所赐,我光荣感冒了!阿嚏!”
南蛮子来这种大北方着实不适应,加上找不着太太焦心,就感冒了,高烧三十九度,连说话的力气都没,白素宽见他裹着睡毯缩在沙发上,忍不住问了声:“买药了么?”
方醒秋也没力气答话,病弱娇花地看着她,白素宽不禁走了神。这人从十六岁到二十四岁没什么变化,嘴唇饱满,眼睛特别大,深深扣进去有海洋色,都病成狗了,还漂亮得惊心动魄。同样是人,他就能无忧无虑……
“被我迷住了?”方醒秋忽然说。
白素宽回神,道:“寒碜!”
“你口是心非的样子最可爱!”方醒秋灿若病桃花地笑了。他吃力地爬起来,拉过行李箱,一面打喷嚏一面开始献宝,这趟分家成功,他把属于自己的银票房契股权证都带出来了,统统上交太太。
白素宽看着这些东西,当真是五味杂陈,方醒秋是个花花公子,但她拿他没办法。
他们是在逃难的轮船上邂逅的,那天同在甲板上晒太阳。尽管她穿着朴素,但从容淡定的神态深深打动了方醒秋。他至今还记得第一次见到白素宽时的情景,她是个冷美人,凛冽而安静,微低着头,阅读着一本柔石的《二月》,对他这种绝世美男子好无兴趣,几乎没有看他一眼。
在此之前,他几乎没有碰到过这种情况,无论何时何地他都是众星捧月的宠儿,怎么甘心?于是轮船快要到港时,他和她搭讪,问她到哪里,她说她要等三日后的轮船去越南,由越南赴昆明西南联大。他说一个姑娘家等三天多不安全,可以到舍下暂住,都是中国人,你不用担心,我是好人,他家就在附近橡胶园,当地很有名,她拒绝了,他不好再说什么,临走写了橡胶园的地址给她,她礼貌地接过夹在书里。
轮船缓缓泊岸,她一手拿着书,一手提着藤条箱离开,那张地址条从书中飘落在江面。而她头也没回一下,留给他的只是谜一样的背影。
三个月后,她在西南联大看见风尘仆仆的他,他说:“终于找到你了。”
此后,她一头栽进了热恋之中,其实,轮船上她怎可能完全对这样惊天绝艳的男孩不感兴趣的,只是她向来理性,知道太美的事物留不住,但是,她终究没能战胜感性,不仅是那张漂亮的脸让十七岁少女无法抗拒,情种的魅力在于他们永远好脾气,毫无被生活打压过的心机和戾气,无欲无求,直来直去,决不揣摩别人的心思,谁能不向往这么单纯快乐的人生。
可这种单纯快乐的情种注定不会是她一个人的,因为太受欢迎,连花心也仿佛天经地义。
倍受煎熬的爱情,不能回首……
她收起银票房契金银首饰,同时收起泛滥的思绪,说:“你跟我走一趟。”
“上哪儿?”这半晌献宝,已经给他累的够呛,哪儿都不想去。可是太太一句话就震得他坐了起来。
她说:“去看儿子女儿!”
方醒秋激动道:“龙凤胎!那个死巡警说的竟然是真的。”
二人回到纱帽胡同后,花花公子对一对儿小粉团爱不释手,三十九度的高烧瞬间抛到九霄云外了,白素宽拦着他没让他抱孩子,说怕染上风寒。
白素宽说:“孩子终究离不了爹,但高门大户的人家最看重面子,摊上这样的姥姥,又是杀人未遂又是暗娼行淫的,孩子一生都被迫背着个不光彩的背景。所以洗清冤屈势在必行。”她要求方醒秋回去做他母亲的工作,只要他母亲出面请他舅舅干预,事情肯定有转机。
二世祖方醒秋虽然一向没正形,但世俗名节还是晓得的,知道此话在理,于是答应的很爽快。
白素宽说:“案子还没有完全封档,还有两三天的时间,事不宜迟,你今晚或明晨就出发,这次不要走陆路,坐飞机,这是跟特派组赛跑你知道吗。”
“好。”再长不大的男人,有了孩子也瞬间多了点成熟。
一家四口在堂屋的八仙桌前端坐,由柴大拍了全家福。
方醒秋带着照相机里还未洗印出来的全家福、以及白素宽事先准备好的案情始末材料,再次南下了。白素宽对此行成败与否并不笃定,但这是唯一希望了,蚂蚁撼大树,最终还是得借大树的力,如果没有大树可借,那就只能认命,所谓包青天,断的多是小人物与普通人的矛盾冲突,但凡涉及上层利益,声冤雪耻就是传说,是戏剧家编织出来的普通人的幻想。
米慕葵又把年前那位高人请进了家门,霞公府案峰回路转,说到底是大师指点迷津躲了过去。重庆特派组重启案件时,连大哥都不抱希望了,谁料结果公布后,竟是虚惊一场。
宴请高人的当口,大哥打来电话,说事情虽然出现转机,但纯属运气,若非国府需要在北平立形象,他们毫无胜算。目前案情真实情况上面是清楚的,如果自己不把战场打扫干净,接下去被撤职的可能性很大,所以王林这枚定时炸弹必须找到并处决,绝不能落入特派组手中。
眼下各方眼睛都在盯着米局长,他的处境极其尴尬,局里的人不能随意调度,只能授意兄弟发动家丁寻找王林。
米慕葵应下,派魏三沿街寻访,傍晚魏三带回一条信息——王林失踪前让几个分驻所寻人,所寻之人似乎就是白家大小姐。而刘海胡同的一个小警所得到王林指令后,不止撒丫子寻找年轻女人和关外口音的妇人,还找什么羊角风小丫头跟一对龙凤胎。
“他们一定是摸着什么线索了。”魏三说。
米慕葵闻言沉吟,兄长在电话中说王林的失踪太过于蹊跷,可能幕后有隐情,怀疑白家会不会不只回来一个大小姐,另两位少爷也已回来了呢?兄长的言外之意是王林有可能被白家人控制了。如果事情真是这样,那么前前后后从聂文弄王麻子到制造□□,就恐怕都是白家人所为,若如此,处决王林一个远远不够,得把白家人一锅端。
“刘海胡同的警长现在是谁?”
“金睐,就是砸了日本宪兵队后走了狗屎运的那小子,报纸上吹了快有半年了。对了您认识他,那年绵纱厂罢工,来弹压的巡警里边就有那小子。”
米慕葵有点印象,当年巡警出面平事儿,他为了答谢,亲自给巡警们送了慰问品。
他默了默,说:“去会会这个人吧,羊角风丫头跟龙凤胎,这是新线索。”
魏三应下,说:“那我明儿个就去。”
米慕葵若有所思地摇摇头:“我去吧。”
魏三一愣:“您要出门?”
米慕葵没说话,之前的那个卦辞时刻在心头,他问心是不该出门的,但事情非同寻常,他着急呐。
人一旦着了急,看谁都差着点意思,魏三更是早就不入眼了,索性亲自出动吧。
不过他出门必须挑选黄道吉日,看了看月份牌,明儿不宜,后天吧。
于是道:“你去对付那个女学生白莹莹,要做得干净,懂吗!”
白莹莹出狱不过三五日,碍于记者们盯梢紧,他们无法动手,但眼下不能继续拖延了。
不过魏三说:“甭提了,丫已经跑了!房产也抵押掉了,跟典当行说是拿着房款上重庆找哥哥姐姐了。”
米慕葵闻言大惊,时不我待,也不管什么黄道吉日了,明天就去见金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