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话毕,廖氏站立不稳,她终于知道早上看到闺女的那股子不对劲是怎么回事了,腿一软扶着桌子险些跌倒。她哆嗦着嘴唇,满眼戒备,面如金纸,又指向陈姜,只不过手抖得厉害。
“你…你是谁?你不是…你不是我的姜儿,我的姜儿不懂,不会说这些!”
“所以就可以任你哄骗贩卖了?”陈姜阴鸷地看她一眼,压低声音道:“我可是死过一回的人,见了阎王老爷,他不收,叫我回来找把我从良籍卖成贱籍的人报仇呢!”
“天爷!”廖氏尖叫一声,后仰倒下。
陈百安赶忙上前搀扶,一边扶一边惊惧地看着陈姜,他是内向木讷些,但他不傻。一块长大的妹妹是个什么性子他很清楚,泼是泼的,可也天真得很,无论如何都不是能说出这番话的人。
这番,很像样的话。
廖氏闭着眼睛嘴皮子喃喃:“中邪了中邪了,你不是我姜儿,鬼附身啊!”
陈姜慢慢踱到门口,任阳光洒满全身,不闪不避。人是结结实实的人,影子也是结结实实的影子,哪有半分阴气?
陈百安盯着地上的人影,心里又略略安定,不断说服自己小妹还是小妹,光天化日下有影子的,不会是传说里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陈姜回头,展颜一笑,唇角尽是明媚:“我也觉得自己脑子忽然好使多了呢,不知是不是伶俐鬼上身了。要不我去王七婆婆家玩会儿,耍耍桃木剑,洒洒黑狗血,看能不能变回以前那个傻头傻脑的模样,也好叫娘和三叔再卖我一次。”
廖氏猛地从地上坐起来,恨红着眼看着陈姜:“你到底想干啥!”
她确实想到了去找王七婆,那是十里八乡有名的神婆,收惊叫魂,压宅除秽什么都干。据说问米请阴仙也是会的,人们都说孤魂野鬼见了她得绕着走。
廖氏知道自己女儿几斤几两,一不识字二缺教养,跟村里小姑娘拌嘴嚼舌没落过下风,但叫她正儿八经讲个道理是不可能的。带她到镇上走个亲戚畏畏缩缩,囫囵话也说不全,尽给她丢脸来着,土话说就是不出场。
可是眼前的陈姜,单眼神就让她心慌。不过一夜未见,人的言行不该发生这样大的改变,尤其是官府的事情说得有板有眼的,廖氏心说自己都不懂,她怎会懂?
所以廖氏怀疑她被鬼上身了,就算不是,找王七婆吓吓她也好。可见她一副无所畏惧甚至还要主动上王七婆家门的样子,又有点打鼓,莫不是她说的都是真的?老三骗了自己?她真的被老三埋了?
陈姜轻快地挑挑眉:“我想干啥不是都跟娘说了吗?拿回我的卖身契,让三叔赔我看病的钱,不要多,就二两银子吧。”
她并不知道这年代银子怎么换算,随口一说罢了。
廖氏气恨:“二两银子,你咋敢开这个口?你有啥毛病叫人赔钱?”
陈姜理直气壮:“他谋杀未遂,活埋不成,我也摔了头了,这是医药和补偿我受惊的钱,至于娘怎么跟他谈我不管,今晚上见不着卖身契和钱,我先去村长家好好说说这事儿,明儿一早就进城告官!”
“你你你,告啥官?那是你亲三叔你告啥官,衙门大门朝哪开你都不认得!”
陈姜嘻嘻一笑,指指嘴巴:“鼻子下头就是路,我不认得我不会问么?”说着她又冲陈百安招手:“哥,你出来,我有事跟你说。”
陈百安听了一脑袋浆糊,见她笑模笑样的,懵然站起来出去,被陈姜一把拉住往篱笆外头扯走了,独留廖氏一个人坐在地上。
娘婆二家八辈子也没听说有谁跟官府打过交道,村里有啥纠纷矛盾,要么打要么骂,村长调停调停也就罢了。官府,对乡下人来说,听过没见过,听过的也大多是些打板子杀头类的恐怖传闻,是以总认为那是个遥远又可怕的地方,和升斗小民沾不上边的。今天陈姜一而再再而三的提起,对廖氏的冲击不可谓不大。
不管她是怎么开的窍,这丫头怕是记恨上自己了,廖氏想。若她承认卖闺女的事情,以后在大槐树村还怎么出门?老宅两个念书的把名声看得比命重,婆婆那个厉害的也得把自己撕了。
可是她也很委屈,哪里是想把闺女卖了啊,只是苦无门路,想叫闺女去传个话给那人而已。若得偿所愿,闺女儿子以后也能吃香喝辣的,她也不用挨这苦日子了。
相公死了,他会兑现承诺么?廖氏神色恍惚,唇齿间溢出俩字:“瑞郎……”
影子飘在一旁,小鬼脸上半是气愤半是失望。
上东山的路就在茅草房的后头不远,村里人上山也多从此处。因着常来往的关系,山道上的石子石块都被踩实了,宽绰平坦,行不费力。
越往高处走,树木花草就越茂密。枝叶层叠遮天蔽日隔绝暑热,昨天下雨留下的水气还挂在草叶上,灌木丛里有悉悉索索的动静,人的脚步近了,那处便安静下来。
半山腰平缓地势上有一片杂树林,林间有水洼,山上泉眼流下来的水顺着草窠子渗进洼里,蓄满了则流往山下,大槐树村里的溪沟子就是打这儿冲出来的。
兄妹二人坐在水洼边上默默无话。陈姜东张西望,陈百安心中惴惴,看着身边的妹妹总觉得后背凉飕飕的。
方才上山路上,陈姜同他说了许多。回忆了两人幼年一同玩耍捣蛋挨骂的趣事,愤慨了奶奶欺压孤儿寡母的行为,鄙夷了稻儿谷儿苗儿装腔作势的作派,甚至还怀念了一下亡父。
碎嘴刻薄的劲儿与平日没有区别,仿佛晌午那言辞犀利忤逆亲娘的一幕是幻觉一般。
陈百安只是听着,时不时嗯啊答上一声,其实他心里还是疑惑不安的。七八岁以后,妹妹就再也不粘他了,各有各的玩法。他爱在大苍山里流连,妹妹则喜欢找同龄的小姑娘扎堆,偶尔兴起跟他上山溜达,也是撑不过一个时辰就闹着要下山的,更别提有耐心与他忆过去谈心事了,今天这样何止罕见,简直诡异。
所以陈百安的后背一直凉飕飕的,整个人都处于尴尬和不自然的状态中。
“哥。”
一只麻雀落在水洼边的草地上,伸着小尖嘴没啄两下,被陈姜一擡小腿给撵走了。她突然转过头,表情严肃地看着陈百安。
“你得保护我。”
“啊?”陈百安一怔。
“万一三叔和娘要害我,你得保护我。”
陈百安觉得自己理解无能,眨眨眼道:“瞎说啥,娘肯定被骗了,她咋会害你?”
陈姜没有回答,默了会儿道:“你觉得三叔会赔我二两银子么?”
陈百安挠挠头,实话实说:“我觉得不会,二两银子可不是小数,再说咱家的钱都在奶奶那里,三叔就是想赔也没有啊。”
“对啊,我也知道他没钱,他如果有钱就不会想着卖我了,可是这钱一定得让他赔,他欠我的。”
陈百安嗫嚅半晌,终于还是问道:“姜儿,你说的都是真的?三叔真的要把你卖给人牙子?”
陈姜点点头,语气全然没了面对廖氏时的咄咄逼人,伤感道:“真的。他不止卖我还害我,推我的时候可没留情,他不知道我晕了,就把我活埋了,从头到脚埋进土里,没摔死倒要叫他憋死了。哥,你妹妹被活埋了啊!”
陈百安受到这种语气的感染,胸中终于腾出了一股愤慨之情:“他……他咋能这么做,爹在世时对他多好。”
“他缺钱呗。”陈姜叹口气,一脸忧愁,“你肯定觉得我那样对娘说话太过分了,可是你想想,要不是娘签了我的卖身契,三叔哪来那个胆子卖我,他又不是我爹,也做不了这主啊。”
陈百安不吭声了,轻轻垂下了头。
陈姜瞧他的模样,知道他是对廖氏有感情的,决定不说“雪英记得”的事情。看着像半大小伙子了,实际也只是个十三岁的孩子呢。
“娘也许有苦衷吧,”陈姜缓和道,“奶奶把我们赶出来,没钱没粮,饭都吃不饱,娘大约也是不想让我再受罪,这才受了三叔的蒙骗,以为卖给人家当丫鬟能过上好日子的。”
陈百安久未擡头,只低低道:“娘不能卖你,爹临死嘱咐过她,要好好待我俩的。”
陈姜苦笑:“家里这么穷,怎么好好待我俩?这才出来过日子一个月,你看你瘦的,衣裳都旷荡了。”
陈百安不说话,陈姜又推心置腹:“哥,旁人都是假的,咱们才是亲兄妹,以后日子怎么过,别人不管咱们得自己打算。眼瞅着你快十四了,既没读书也不种田,以后指望什么娶媳妇啊?我都替你发愁。”
陈百安心中微暖,这话从没人跟他说过,娘也没有。擡头飞快地瞄了一眼,又把头埋得更深,嘟囔道:“娶啥媳妇,我不娶媳妇。”
陈姜笑了,“你不娶媳妇可以,要不要养娘养妹妹?如果家里有余钱,你妹妹也不会被亲娘卖了。”
陈百安一震,没有擡头,手指却紧紧地攥住了裤腿。
“以前我脑子里就跟塞了糊涂虫一样,这死过一回才开窍了,谁好都不如自个儿好,家里有粮心里不慌,任谁也不能随意拿捏我们,说卖就卖,跟个物件儿似的,你说对不对?”
种颗责任感的种子就可以了,至于怎么养护怎么成长,那是他自己的事。坐等这少年能挑起重担的时候,她大概已经饿死了,陈姜想。
“嗯……你说的对。”陈百安还有救,弱弱地表示了赞同,然后略显畏惧道:“姜儿,你是不是真见到阎王老爷了?”
“见到了!”陈姜说谎不打稿,“阎王老爷说我阳寿未尽,叫我回来好好活,不要放过三叔。”
“那,你真要去衙门告他?”少年显然接受了这种说法,后背也不凉飕飕了。毕竟相信妹妹被阎王老爷放回比相信妹妹鬼附身要容易接受一点。
而且,妹妹没有说不放过娘,他还有点小庆幸。
“不告,你帮我去打他一顿就行。”
“啥?”陈百安以为自己听错了。
陈姜十分笃定的强调:“你是我哥,替我出头不该么?我中午那样说,就是想让娘去吓唬吓唬他,他没钱赔我,难道我真的去把他告进大牢?先不说告不告得进,就是奶奶那一关也过不了。”
陈百安点头:“对,那毕竟是咱三叔,你告他村里人都会说你的。”
“我既要不到钱,又告不得他,如果还不能打他一顿出出气,我这活埋的冤屈难道就自己吞了?你上门去,问他要我看病的钱,他不给你就动手。”
“呃,我咋能打三叔,那是长辈,再说我也打不过他啊。”陈百安对自己还是有比较清醒的认识。
“你是我亲哥么?”陈姜突然变脸。
“姜儿……”
“算了,”陈姜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裤腿,掉头就走,“娘要卖我,我心也寒了,还说唯一能指望得上的就是亲哥哥,没想到你也这样。爹死了,家里就没个男人当顶梁柱了,谁都可以欺负我,好,我自己去报仇,大不了再死一回。”
“姜儿!
陈百安难得高声一次,见陈姜回头,纠结得不行,半晌又低下声来:“你别乱来,哥帮你。”
“你不怕了?”
“怕啥,最多挨顿打。
陈姜抿出一丝笑意:“嗯,放心吧,听我的不会让你吃亏。第一件事,你等娘回家就去找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