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时分,雨停了,林外天光蒙蒙,早起的鸟儿抖落一身水雾,欢快地鸣叫着,从一个枝头飞到另个枝头。林下光线稍暗,却也足够看清周围景物,林深不知处,鲜有人踏足,连一条路的痕迹都不曾有。
影子折腾了前半夜,后半夜又想通了。总归自己无能为力回魂,与其让身体留在山里,还不如由着这假陈姜回去,也许家人能看出端倪,找王七婆婆收了她,自己定也能重新拿回身体。于是积极地飘出去看路,回来对着陈姜的脸大吼大叫指了个方向。
无奈陈姜并不能感受到她的好心,依然如无头苍蝇般在林子里转悠,任她如何尝试沟通皆不得法。直到让影子再次深刻认识自己的游魂身份,与活人已然分处两个世界,无人可见可听可触碰,并被这事实打击到欲哭无泪之时,陈姜终于瞎猫碰上死耗子似的,走对了那条下山的路。
初生朝阳在东方山麓顶露出半拉脸来,光芒未绽,像个被咬了一口的鸭蛋黄。雨后空气沁人心脾,陈姜还没闻够那青草的味道,大槐树村已遥遥在望。
头发湿漉漉的,一绺一绺贴在额上,鞋子丢了一只,衣裳裙子全是泥迹。埋过土,脸色定然也好看不到哪儿去。
脸色不佳,心情更坏。陈姜完全不明白,为什么别人死了都可以去轮回投胎,她却睁眼成了个十来岁的丫崽子?更不明白,为什么换了一具身子,她那“天赋异禀”还依然存在,难道是与自己上一世的横死有关?
瞧着远方的空旷平原,近处的简陋村舍,农田里不知名的作物,和那些留着道士头穿着补丁衣,擦肩而过看见自己如此形象一脸痴呆的村民,陈姜叹了第三十口气,这不是一夜回到解放前,是一夜回到公元前吧?
我的宿命,她这样想。
“疼…疼…”
身边传来难耐的嘀咕声。陈姜余光瞄了一眼,见影子绿光虚淡近无,整个魂灵缩成一团,正拼命向自己身边挤。
太阳升起来了,明晃晃的,即使是朝阳,在大暑时节光线也有些刺眼。陈姜脚下一绊,好像踩了块石子站立不稳那般,毫不做作地绊前几步,任影子蜷在自己腋后,也恰好遮住了阳光直射。
经过大槐树进村,溪沟子水流潺潺由东向西穿村而过,可见砖宅草舍错落。几户炊烟袅袅,几户鸡鸣声声,不知哪家瓜藤长出院墙,老粗的丝瓜沉甸甸垂着;早起的垂髫小儿立于门前,拖着鼻涕挠着头睡眼惺忪;隔墙而居的媳妇婶子大声交流着一天的活计。
乡村景象生机盎然,陈姜却没什么兴致欣赏,踩着泥泞的村路直奔陈家而去。如无意外,这风光可能会欣赏很久,欣赏到吐也说不定。
陈家在村东,坐北朝南,人口很多,院房也不小,半砖半土的正房厢房盖了十多间,撵走二房后,也只算将将够住。
土院墙一人多高,大门旧且破,许久没有修缮,一扇斜斜往下坠着,稍用力跺一脚大约就要掉下来了。
影子在阳光下极不舒服,很久没有说话,见到了家门口,才有气无力地道:“来这做啥,去找娘啊你这傻子。”
陈姜如常无应,伸手推开了大门。
院中有人正在搬柴,这边门扇发出咯吱一声,那边就探了头,“谁啊?”
陈姜站在门口没有进去,只待那人看清她,发出“哎哟”一声,她才道:“三婶。”
“哎哟,姜儿这是怎么了?搁哪儿造了一身泥啊这是…摔啦?”
三婶乔氏疏眉细眼,脸型偏长,颊上还长了几颗麻点,五官寡淡,一惊一乍的表情倒是为她添了几分明快颜色。
她忙将陈姜让进来,放下手里的柴火,上来掸她的衣裙。泥已经干结在上面了,自然是掸不掉的。
“你从哪儿来啊?咋弄成这样,你娘呢?”
陈姜看着她的表情,讶异不假,惊吓是没有的。便道:“没啥,摔了一跤,我来找三叔有事。”
“你三叔还睡着呢……”
“有大事!”
陈姜打断她,面色沉沉。
乔氏一向不太喜欢这个不懂事的侄女,都分家出去了还跑老宅来指手划脚,听她口气不善刚想说道两句,不知咋的后背一凉。不由自主回头看了一眼,院子无异,转过来又觉得莫名其妙,暑天一大早怎么觉得阴森森的呢?
这一打岔嘴里就应下了:“哦,那我去叫。”
乔氏一抹身去了西厢,影子便从背后钻出来了,蔫头耷脑:“你想干啥啊,三叔不是好人,当心他也杀你一次,你死不要紧,别弄坏了我的身子!”
反正也没人听得到,影子图个嘴巴高兴,言辞越发放肆了。
正在此时,西厢传来一声岔了音地急吼:“啥?谁?胡说!”
隔着一扇纸糊格窗,陈恩常只向外看了一眼,立时厥过去了。
乔氏如死了相公般凄厉的呼救声响彻老宅,不明所以的家人们受到惊吓,从各个屋子奔出。
众人哭仔叫爹乱作一团,待到人擡上床了,烧水拿手巾的去了,请郎中的也去了,陈家当家老太太万氏这才腾出空问乔氏:“老三咋回事?”
乔氏惶恐:“我不知啊,姜儿来寻她三叔说有事,这一起床没出门呢,就晕下了。”
乔氏心想,老三听见姜儿来找反应忒大,可压根没碰上面,总不能硬往陈姜身上赖,说她把她三叔弄晕了吧。
万氏一听还有陈姜的事儿,怒道:“那丫崽子又来干啥?她娘俩没把老的气死不甘心是吧,人呢?!”
“院儿里呢……咦?”
乔氏并着大嫂秦氏一同往院里看,却哪里还有陈姜的影子。
陈姜听见陈恩常晕倒就离开了,以为这男人是个胆大包天心狠手毒的主儿,哪曾想竟是个不经吓的怂货。
还不知他折腾到几时能醒。在前身印象里,那老宅里万老太太,大伯娘秦氏,小姑碧云都不是好相与的,事情既然不能谈了,再留下就是徒给自个儿找不痛快。
陈姜光着一只脚在陌生又熟悉的村子里穿梭,阡陌交通,一地烂泥。这种感觉很奇妙,从没到过的地方,不需要整理记忆,一迈步就知道往哪儿走,是身体的本能在发挥作用。
在村子东南角,远离聚居区,靠近大苍山缓坡的地方,两间茅草房孤零零立在那儿,那是她现如今的家。
篱笆圈出个百尺见方的院子,院内杂草遍地,西北角搭了个窝棚,棚边搁了一口水缸,除此之外再无它物。
草房门开着,显然有人在家。陈姜拉开篱笆栏,径直走进,入眼便见一张断腿垫石块的桌子边,坐着一个女人。
女人身穿灰蓝斜襟褂同色布裙,头发有些凌乱,手里绞着一张帕子,扭脸望向后窗,不知想着什么正出神,连陈姜进屋都没听见。
“吭吭。”陈姜清清嗓子,女人像受惊兔子似地一抖,回过头,见是陈姜,顿时满眼惊诧。
“姜儿?你咋回来了?”
这女子平眉杏眼,秀鼻樱唇,长相颇美。只是皮肤黯淡,眼角额头有了些些细纹,看得出不年轻了,正是陈姜的亲娘廖氏雪英。
陈姜扫眼屋内,后窗下放置一张木板床,也是用石块垫起来的,上头铺着灰蒙蒙的粗布单子,短了一截,露出下头的稻草。再就是破桌一张,长凳两条,屋角放置了两袋粮食。土坯糊的墙破旧不堪,地上黑糊糊的,像积了陈年灰土。
还有一扇门通往里屋,不用看也知道没啥物什,不过是陈姜和廖氏睡觉的地方。整二房分家就分到这么个地方,与其说是分家,不如说是扫地出门。
廖氏起身走近:“你咋没去赵家?你三叔呢,没带你去府城吗?”语气急躁。
大清早的家家户户都忙乎着做饭吃饭预备下地干活,这个家却是冰锅冷灶,便宜哥哥不见人,当娘的发着呆。见了女儿一身狼狈的回来,不先问问缘由关心关心,仿佛觉得人回来是件奇怪的事情,没得让人心寒。
陈姜替影子心寒了一把,影子却不会领情。她没觉得廖氏的质问有什么不对,气呼呼绕着她转起圈来,噼里啪啦一通告状,把陈恩常做的好事全抖落出来了。
廖氏听不到影子声音,只见陈姜木木地站在那儿一言不发,着急点了她一下:“问你话呢这孩子,咋没去府城啊?”
陈姜瞅她一眼:“去府城干啥?”
廖氏一愣,提了帕子按按胸口:“说啥呢?不是你自己要去的吗?昨儿恨不得一时一刻都不耽误,咋今儿就回来了,你三叔呢?”
许是真的摔到头了,昨夜还不觉有恙,这会儿却是痛起来了。陈姜慢慢走到桌边坐下,揉了揉额侧道:“三叔在老宅呢,反正回来了就是回来了,你有不明白的就去问他吧。饿了,能给我做点饭吃么?”
廖氏对着闺女左看看右瞧瞧,觉着她不对劲,很不对劲。昨儿说要去府城那个叽叽喳喳的高兴劲头全没了,可要说受了什么打击却也看不出来。陈姜非常平静,不悲不喜的,坐在那里目光浅淡得不带半点情绪。
可就是这平静让她觉得不对劲。
影子看出了廖氏的疑惑,兴奋叫道:“娘!你好好看看,那不是我!快去找王七婆婆收了这个鬼啊!”
看了半晌,廖氏还是没想明白,倒是后知后觉地发现了陈姜身上的污脏。小脸抹得花瓜一样,看起来挺可怜的模样,忙补救道:“呃…衣裳咋脏成这样?是跌跤了吧?快去歇着,娘给你做饭。”
影子鼓着眼撅着嘴,看着她娘就这么放过了陈姜,失望极了,飘出去又飘进来,乱喊乱叫拳打脚踢地发了会子疯。
陈姜只作未见,揉着额头进了里屋,从床底拽出个木箱子,打开扒拉了件干净衣裳换上,甩掉仅剩的一只鞋躺上床,脑袋虽然还在作痛,但困累袭来,很快就眯眯噔噔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