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家事了不久后,百顺来了一次二房。他看起来精神仍不太好的样子,吞吞吐吐磨叽了半晌才开口问陈姜有没有给他托过梦。
陈姜假作不明,以死人才托梦为由数落了他一顿把他赶走,心头却沉甸甸的,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仗着师焱有些放飞了。
生意场上有句行话叫捞过界,不同领域非要轧进一脚,与别人抢饭碗的意思。师焱作为阴间之主,处理鬼事天经地义,但活人的阳寿命数,他可以随意更改吗?这不归他管,捞过界了。
可陈姜认为,这件事师焱没有责任,他只是应要求给了她与百顺见面的机会而已。要说改命,也是她改的啊!陈姜望着天空,心想五弊三缺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这次还是她干的,天道惩罚时请分清主次,冥君大人目标虽大,最多只能算个从犯,有什么报应冲她来好了!
狠话可以撂,担心也还是要担的。在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陈姜每天一睁眼就是看看自个儿是否四肢健全,再看看师焱是否完好无恙,观察观察外头有没有要劈天雷的迹象。然后开始三省己身,告诫自己不要再让师焱做任何有可能影响阳间秩序的事。
报应一直没有来,师焱也一直没有异常,陈姜渐渐放下心来。
他很久没再回过地府,日日呆在陈姜身边,跟进跟出,少言寡语。睡前最后一眼看到的是他,醒来第一眼看到的还是他。
陈姜觉得又感动又无聊,他究竟藏了多深的情意,才能这样日复一日地陪伴着,守护着。
不睡觉——成夜飘在她床边,弄得她都有些不好意思,也不知自己睡相如何。
不吃饭——真鸟蛋烤给他了,用烤串的手法刷油撒盐,还加了些茱萸粉。他只是看看,对她说:不必。
好嘛,又不想吃了,那你到底要怎样?在没有鬼收的日子里,一天十二个时辰这样飘着真的不觉得无聊吗?不能给予有求必应不怕报应的冥君大人一些回报,陈姜心里多没安全感啊!
当她把更多注意力集中在师焱身上后,终于发现,他并不无聊,他其实是有爱好的。
影子这小鬼没才华没见识心却够野,成天在村里乱飘着窥人私隐。今天房二哥藏私房钱了,明天余家两夫妻干架了,后天杜春儿爹找寡妇搭话了,全是些家长里短的破事,陈姜和赵媞都不爱听,可有一个爱听的。
每当影子从村里游荡回来时,师焱总会把凝注在陈姜身上的目光分出去一些;每当影子开始眉飞色舞地讲闲话时,他又总会飘在她身后听得聚精会神。
影子被陈姜呵斥闭嘴,他还会说:“继续。”
是真的爱听八卦啊!他也可以自己出去找笑话看,偏偏就爱听影子讲的。陈姜分析一方面他碍于身份,堂堂冥君做那些扒墙头听墙根的事实在跌面儿;另一方面,影子的三姑六婆气质过于优秀,什么山猫野猴子的破事都能被她说出一股天大秘密的感觉来,遇上爱好者,可不就是十分契合嘛!
陈姜想了个给师焱打发无聊,同时又能防止他心血来潮不告而别的办法,让影子跟他玩一千零一夜,故事只说一半,另一半留着改日再说。
但影子不太配合,自从发现赵媞不害怕他了之后,影子也在吃鬼与不吃鬼的边缘试探了几次,师焱待她态度很好,和对陈姜一样有问必答。
影子只问过一个问题:“你会吃我吗?”
师焱说:“不会。”
所以影子戒心渐消,现在已经消到可以和师焱呆在同一个空间而不会发抖和尖叫,最多无视。她不懂得尊敬是什么,也不懂陈姜想留师焱的良苦用心,对于各种热闹只顾自己看得开心,说得痛快。而对于陈姜结局留白的建议,她感到憋屈,不想执行。除非陈姜给她烧东西。
靠着八卦本领的积累,影子现在拥有绢花四对,各式簪钗环镯七八只,两套新衣,两双新鞋,和一个什么都塞的进去,永远也装不满的小荷包。每天打扮得花枝招展,在仍穿着死时衣裳的赵媞面前显摆。
对此赵媞只有一个评价:稗耳贩目。
别说影子,陈姜都不知什么意思,也拉不下脸去问,默默猜测应该就是肤浅的高级说法。虽然赵媞又傲又废没什么用,但作为大周第一美人和大楚第一美鬼,她肚子里还是有点墨水的。
影子在赵媞那里找不到存在感,就总是问陈姜,杜春儿啥时候死,李二妮啥时候死,稻谷苗啥时候死,只有都变成了鬼才能看见她拥有的这一切,才能让她们眼红自己。她还想着让陈姜给她烧大马车,烧绫罗绸缎,等陆员外家小姐死了,也好去她面前显摆显摆。
陈姜想起已经很久没关注绿鬼们的心愿问题了,当初她是抱着试验心态用首饰衣衫来诱惑影子,猜测穷苦的她会不会执念在一只镯一支钗一件好看的衣裳上?七七八八也烧了不少,影子这鬼当得越来越结实,根本没有要投胎的兆相。
她打算问师焱,可师焱却在当日她上山砍竹时先同她开了口:“杜春儿,寿六十五;李二妮,寿四十七;陈稻”
“停停停。”陈姜惊慌地打断他,“师兄你干什么?不要给我报活人寿数啊,我不想知道。”
“陈姜欲知。”
她呆了呆,从他口中听见自己的名字竟然有些不舒服的感觉。是啊,影子也叫陈姜,他这样称呼没错,可听着就觉得不自在:“小鬼想知道你去告诉她好了,为什么要告诉我啊。”
“她,就是你。”
这是师焱第二次说这样的话,上回陈姜想问,他不理人,今天要公布答案了?
“为什么?为什么小鬼就是我?一个灵魂可以分裂成两半,投于不同人身的吗?”
师焱摇摇头:“一魂,三魄。你为魂,她,魄其一也。”
陈姜坐在一块大石头上,仰着头看了他好久,道:“我是魂,小鬼,是我的一魄?”
师焱点头。
“那还有两魄呢?”
“不知。转生后,或可见。”
不知的意思就是没在冥君大人治下出现,等她这一世死了,再转生或者再穿越,说不定能遇上。
陈姜无意识地揪起身边野草,一根一根薅着,喃喃道:“原来是这样,魂魄离散,各自投生,我投去了那个年代,小鬼投在这里,还有两魄不知所踪,原来我不是一个完整的人。”
想问问师焱她是谁,那个完整的魂魄是谁,蛋,旦,淡,诞,哪一个是她的名字?
可是问不出口。是谁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已经过了轮回,她早就成为了一个新的独立的人,小鬼也是独立的,现在纠结魂魄完整与否根本没有意义。一个前生的人?呸!不认识!
她幽幽看了师焱一眼:“师兄来找我,是想集齐三魄,与我这个灵魂合而为一吗?”
师焱许是听出了她口气里暗含的不快,没有说话。
“怪不得你说要陪到我寿尽,”陈姜突然涌起一股怒气,冷笑,“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行啊,陪吧,等我死了再说。但是恐怕我一时半会儿死不了,你该知道我是个异世魂,既然能被小鬼引来附身,说不定也能被不知何朝何代的另两魄引去,且有得日子活呢,你慢慢找,慢慢等吧!”
陈姜赌气似地说完一番话,站起来就要下山,心里说不出的难受。走了几步想起绿鬼的事,又没好气地回头:“小鬼和赵媞为何不能投胎?”
师焱没什么表情,依旧温和地看着她,道:“不悟之鬼,需破执念。”
果然如此,陈姜心头堵得更狠了:“那怎么破执念?只有我一个人能看到他们,满世界的执念鬼子都来找我我怎么办!地府针对这样的事情都不拿个解决办法吗?”
“以前,便是如此。”师焱嘴角扬了扬。
什么以前?多久以前?谁便是如此?他在看她,可她却觉得他的眼神极其深远,仿佛正透过她看向某个不明之人,不明之地,目光里满是怀念。
陈姜捂着胸口下山去了,一句话也不跟师焱说。她也不知自己在气什么,就是气。看到影子也气,看到师焱更气,险些气出心梗来。
一连气了好几天,直到新房子开始动土挖基了,她才觉得心里的疙瘩舒缓了一点。凡人的一辈子对师焱来说只是一瞬,对她来说却是长长一生,她要好好的活,活到一百岁,一定把小鬼的执念破了,送她去遥远的年代投胎,让他找不到。然后永远并且坚决地抵制魂魄合体,急死他!
村长替她家介绍了邻村一个老工匠,带着一拨小工匠专门给人建房子,手艺好,出活快,建出来的房子从三十年龄到最近的都有。村长说他家的房子也是找这些人建的,陈姜一听就同意了。
跟老工匠在宅基地上划清布局,讲明要求,谈好包工包料的价格,陈姜便没再管,只有廖氏天天负责管饭监工。她对此事十分重视,女红也丢开不做了,全心扑在新房上,稍有些拿不准的地方都要来回跑几趟询问陈姜。
村民们很快知道了她家盖新房的事,有陈姜炫富在前,倒也没觉得突然,关注点全都放在如何在短时间内挣下一大笔银子的方法上。
廖氏说钱是陈姜画花样子做纸扎赚来的,又有人问纸扎是啥,弄清之后,村人再提起陈家二房,便都说:赚晦气钱的。
真金白银入了袋,管它晦气不晦气呢,大家嘴上酸溜溜说得不好听,私下里却常有人往她家来串门儿,没话找话也要硬凑在陈姜身边观摩她劈竹篾子劈一下午。
起房子的过程中,万氏出来作妖了不止一回。有时哭有时闹,有时纯找茬骂廖氏,看着地基平了,围墙起了,青砖运来了,她眼红得夜不能寐,到处在村里说廖氏娘俩的坏话,还找过村长让他收回宅地。可是这无理的要求,收过陈姜红包的村长是不会答应的。
无论万氏怎么找茬,受过陈姜训练的廖氏只苦兮兮地说一句话:“咱分家了,娘。”
万氏说合家,廖氏就说:“姜儿不愿意啊。”
万氏说丫头子算个屁,廖氏就说:“地契落了姜儿名,要合家她就要立独户了。”
万氏的闹腾贯穿起房始终。正房上梁那一天,工匠已经给梁木系好了大红布,吉时一到就要安放。可她又不管不顾地跑到工地上来哭老二,说她儿子一天福没享到,妻儿还不孝顺老人。坐在地上哭的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乔氏对闹二房这个事跟她婆婆一样热衷,在旁帮腔帮得不亦乐乎。秦氏倒再次没有出声。别人不知道,她却知道自己求过陈姜,而百顺回来后也说陈姜去卫所看过他,要说儿子能顺利回家陈姜没出力,未免有些太丧良心。
村里关注陈家分家合家纠纷的人不少,这些天看热闹看成了日常,到时辰就端着碗来新院外听万氏唱大戏,都想看看陈姜家的这个梁能不能顺利安上。
离吉时还差半刻的时候,陈姜和特意请假回家的陈百安两人擡个大筐来了新院子,先有礼地问候了坐在地上的万氏,而后说几句吉祥话,兄妹俩抓着早早换好的半筐铜板开始撒钱。
村民们沸腾了,这场面还是很多年前村长儿子考中秀才的时候见过一次,哪里想到今日来看个热闹还有便宜占呢,于是蜂拥而上抢铜板,把万氏的哭嚎淹没在一片欢呼声中。
随后陈姜又单拿了一两银送给万氏,当着大家的面道:“奶奶,今年过半我们分的家,按说孝敬钱应该到明年年中再给,但自从分家后,我的生意越做越好,家里也起了新房,这钱就趁着吉日吉时提前孝敬您了。我爹虽然不在了,我们当孙辈的也会替他尽到心的,明年按时给,您放心。”
抢到钱的村民对陈姜满口称赞,纷纷夸她孝顺,哪怕是前几天还附和万氏骂过廖氏母子的人也改了口,还劝她别闹了,跟孙女搞好关系,以后还会少得了孝敬吗?
就在一片乱哄哄中,主屋的大梁顺利安上,鞭炮声响起,更没人注意万氏难看至极的脸色。
她接过一两银子又扔在地上,狠狠唾了一口走人,乔氏赶紧伸手捡了。
后头仍是隔三差五地闹一场,还跑去镇上书院找了陈百安一回。陈百安得了陈姜事先警告,一见万氏来就把他四叔给推出去应付,老四说话管用,万氏再气还是要给儿子面子的。
一晃进了十二月,新房建设接近尾声,周掌柜那边代卖生意也做得不错。除了店里卖的,还替陈姜接了几个定做,都是尚在人世的老人选棺木时顺便被推销到的。陈姜专门上门与老人倾谈,根据不同情况不同心愿给出方案,得了客户满意,陆陆续续一直有小额银子进账。
她连着三月看到喜欢的尺头就买,如今给娘和哥哥秋衣冬衣都做了好几套,陈碧云借住于此也跟着沾光,不但吃得比老宅好,新衣服也没少了她的。廖氏从不跟她吵嘴,陈姜又忙得没空搭理她,在二房住得久了,陈碧云脾气都顺了许多。有时想着好日子临近还犯起愁来,也不知到了张家,还能不能过得这般舒心。
十二月中的一天,久未见面的张姑母来村,没去老宅,而是直接来了陈姜家。吓得陈碧云到处躲,生怕对方问起她为何不在老宅待嫁。
哪知张姑母并非为侄媳妇而来,见了陈姜便道:“小陈姑娘,府城有个我家相公熟识的人,想请你去他家瞧一瞧。”
陈姜先瞥了一眼师焱,问道:“是想安家宅吗?”
张姑母见她爽快说出,一点也不避讳家人的样子,拍了拍手放低声音:“可不就是,愁得不行,要不我也不会特意来找你。”
陈姜又看看廖氏,笑道:“行啊,娘跟我一起去,到府城做完生意正好再办些年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