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陈姜异常忙碌。银票塞给廖氏后便万事不管,一心投入纸扎元宝的制作中。许老掌柜的算盘耽误了些时日,好在许娘子打算年节才烧,做好了得空再给她送去;何虎亲戚订了两百个元宝,存货够用,当天就送货上门;最赶的是李家的单,两套像样的头面,奁盒,箱笼全都要画,削,刻,粘,料子不合适的还要现上山收集,占去了陈姜吃饭睡觉外的所有时间。
她发现陈碧云总是悄咪咪站在身后看她做手工,便问她想不想学。陈碧云知道这是烧给死人用的东西后,大呼晦气,陈姜说可以学折元宝,做一百个无瑕疵的给十文工钱。她晦气来晦气去叫唤了一阵,还是坐下摸起了黄纸。
廖氏本不想碰这些,可见陈姜活紧,实在忙不过来,就和陈碧云一起学了折元宝。姑嫂二人都是做惯女红的人,学会了手速很快,一晚上就折满了一千只。陈姜检查后满意地付出一百文,陈碧云拿了五十文,不可置信:“真的?叠叠草纸就能挣钱?”
陈姜笑道:“现在当然能,因为市面上没有,价儿也要得起来。可是元宝容易学,拆一个瞧瞧就能学会,以后会越来越多,那时就要贱卖或者作为搭头送出去了。”
陈碧云感叹:“二嫂,你家姜儿这骗子当得都有门道了。”
她坚持叫陈姜骗子,陈姜懒得跟她打嘴仗。只是有时会怅然地想,若真是骗子就好了,不用理会讨嫌的鬼们,也不会在那些与她根本不相干的事情上分神。
人鬼混居久了,有时候会忘了阴阳界限,比如她正忙时影子在一边聒噪,“别烦我一边玩去”就脱口而出,还惹得陈碧云不高兴,骂她没大没小。
李府管家在出殡日的头天傍晚赶车来将纸扎品拉走了,单结了三两半银子。其实赚人家那么多钱,这些东西完全可以赠送,可陈姜总觉得那些大钱并不是靠自己真本事赚来的,用起来略略心虚。而且赚得越多,欠师焱人情越多,欠得越多,就越没法用平常心来对待他,还是小钱揣得踏实。
第二日陈姜背了竹筐,装起纸扎画册准备去李家看看纸扎品摆出来的效果,顺便搞波推广。临走时对着堂屋里的两人两鬼问:“太阳不大,有没有想跟我一起去逛逛的?”
廖氏要去村长家问宅田的事,陈碧云坚持待嫁女安分守则,赵媞不搭理她,影子也不愿去,而且理由充分:“我还要盯着百顺哥呢,他又去冬娟家了,我就看看他啥时候被奶奶打断腿。”
冬娟的爹是村里有名的懒汉,有田不种有活不干,平时热衷两件事,躺着和赌钱。前几年冬娟娘病死了,她奶奶无条件惯儿子,她爹更加肆无忌惮地懒,有时饭都要闺女做好了送到床前吃,想赌钱了才会爬起来走两步。去年因为债主上门,不给钱就要收房子收地,娘俩一合计把大闺女冬香给卖了。
村里以前也发生过卖闺女的事,穷狠了让人牙子把闺女领走,签个身契说是送去大户人家当丫鬟。不管真的假的,至少想起来不那么剜心,旁人问起也能有个像样的说法。不像徐家娘俩,直接奔着县城楼子去卖的,就是听说良籍黄花大闺女能卖得贵些,一次就可把欠债还清。
冬娟奶奶倒知道要脸,提起大孙女遮遮掩掩。可她爹却毫无顾忌,谁问跟谁说,还很得意冬香能卖那么多钱,并遗憾表示冬娟才十一太小了,不然他再娶一房媳妇的银子就有了。
从那以后,全村人都对徐家敬而远之,婆婆辈的女人看见冬娟奶奶只有鄙弃和唾骂,一句话都不愿跟她多说,更不让自己孩子与冬娟来往,统一的说辞就是:她家脏。
影子已经发现百顺异常好几天了。这些日子大伯夫妻俩经常往镇上跑,乔氏天天抹脖子上吊的也不做饭也不理家,万氏旧疾未愈又添新病,许是那天打得狠了,下地就头晕,只能躺着。于是老宅全靠稻谷苗三个孙女做事。其实主要是稻儿一个人里外忙活,那两个小脚姑娘能打打下手就不错了。
按说百顺作为男丁,应该在困难时期承担起家里的重活累活,可影子发现他一说出去砍柴下地就一整天不见人影,跟了他两回,看见他在替徐家送柴,帮徐家翻地,还从家里偷了鸡蛋送给冬娟。
“冬娟奶奶夸百顺好,说把冬娟许给他,让他带冬娟去后山玩呢。”
影子的话让陈姜毛骨悚然。冬娟和她同岁,穿过来这么久几乎没在村里碰过面,印象中是个面黄肌瘦安静如鸡的小姑娘,平常见了影子杜春儿等同龄人都躲着走,因为这些不懂事的丫头子见了她就骂,还都是从各家大人那里学来的不干净的词儿。
百顺十四了,这个年纪要说对村里哪个小姑娘产生点慕艾之心也正常,可是冬娟的奶奶想干什么?让个半大小子带自己孙女去后山是认真的吗?
影子愿意盯就盯吧,陈姜只希望百顺真能如他外表那般老实,不要干出什么让人难堪的事情来。
最终陪她上镇的仍只有师焱一个。陈姜跟他讨论了几句邪修的来历,担心收掉死魂会引来报复;又把自己猜测龙气小孩的出身说给他听,预计未来大楚将会掀起腥风血雨。然而师焱对邪修的态度是,爱来不来。对龙气小孩的态度是,不感兴趣。
他并没说话,这些态度是陈姜从他的眼神琢磨出来的。是啊,人间事与他又有什么关系呢?归根结底,他还是一只鬼。
可是他不怕,陈姜怕。大娘子的死魂可是以她的名义收掉的,万一惊动邪修
陈姜转头对着师焱甜甜地笑:“师兄,没有你,我赚不到这么多钱,其实我特别感谢你的。这些钱你有支配权,你想怎么花就怎么花。虽然阴间和阳间用的东西不一样,但是纸扎也可以做出奢侈品,只要你能想到的,我费再多时间也会烧给你。”
师焱唇角出现一丝笑意:“鸟蛋。”
陈姜:“呵呵,我都觉得惭愧了,你就想吃个鸟蛋,这么久了也没让你吃到。能做出来的我都做了,你又看不上唉,等我哥回来,我一定让他把后山的鸟窝都给掏了。要不现在,你先想点别的?”
师焱摇摇头,笑而不语。
他没别的念想,陈姜也无奈了。上辈子很多客户夸过自己妙手生花,怎么到了师焱这里,连个鸟蛋都搞不定了。他明确拒绝纸扎鸟蛋,难道真的想吃鲜的?吃得着嘛!
话题眼看就要终结,陈姜厚起脸皮又道:“除了鸟蛋,其实还有很多好吃好玩的,要不等我给你做几样新鲜的,你先感受一下,喜欢了要多少有多少。吭吭那个师兄,你看我们现在也是朋友了,如果有人找我麻烦”
师焱立刻道:“谁?”
陈姜霎时想起了万氏掌掴自个儿的惨样,忙道:“不是寻常凡人,我就是说,日子长着呢,我们还会做很多的生意,收很多的鬼,赚很多的钱,名气会慢慢传开的。不定就会遇见一些看我不顺眼的人,比如邪修啊,同行啊之类的,如果他们来找麻烦,你会保护我吗?”
“会。”师焱毫不犹豫,陈姜话音不落他就给出了回答,爽快地让人怀疑他是否过了脑子。
陈姜就有所怀疑,每次想要求他点什么,他总是答得很快,很坚定的样子。这到底是深思后的答案还是不走心的敷衍了事?
“我说的日子长,是真的很长哦,可能五年,十年,甚至更久,你会一直保护我?”
“会。”
不管真心假意,这样的回答就是会让人心窝暖暖,陈姜望着他漂亮的侧脸,抿了抿嘴:“你不是说只是来找我玩的吗?要是哪天你不想玩了,突然走掉了,我借你的威风惹回一大堆仇人来,可怎么办呀?”
“不走。”
“你前几天还跑了一次呢,我到处都找不到你。”陈姜埋怨一句,想起自己的初衷,忙又找补道:“那以后你要去哪儿就跟我说一声,我们毕竟是朋友嘛,你突然消失我会担心你的。”
“好。”
还是这么干脆,陈姜得到承诺,心却并没安定下来。唉,之前还嫌他烦人,巴不得他不来缠自己,一旦创了收,得了维护,听到他不假思索的向己之意,便是怎么也舍不得放他走了——上辈子想都不敢想的金手指,金大腿,如今送上门来让她抱,陈姜终于感受到了老天爷对自己悲催命运的补偿。
可是她总觉得师焱有些孩子气,孩子最大的特点就是三分钟热度,当下答应是有诚意的,可是往后他说跑就跑,自己也无可奈何。
怀抱着对金大腿的不舍,陈姜还想得到更多承诺:“那你以后会去投胎吗?”
“不去。”
陈姜深吸一口气:“也别说得这么肯定,以后有机会去投胎还是要去的,总做鬼没有来生不是办法。我的意思是,可以可以去迟一点。”
他这次没有快问快答,而是停顿片刻,反问道:“多迟?”
“呃地府不还没找你吗,等找你了,再去也行。”
“待你寿尽,如何?”
陈姜哑然,陪到她死,听着怎么有点惊悚呢?
师焱没有看她,淡淡一笑:“凡寿,数十载矣,于我瞬忽,无须担心。”
秋风转向,空气清凉,白水桥遥遥在望。他一句话毕,陈姜慢下脚步,垂首默默想了好一会儿,擡眼道:“师兄,我知道你不凡,你收鬼的手段非寻常修士可比,附身不毁人阳气,还能起死回生。鬼差大人要去通报李家事的那天,你离开过,后来就没了下文。地府办事再拖沓也不至于拖上十几日,除非,有人下去撤销了这桩公务。所以,你真的是地府高层,那个冥府君?”
师焱也停在她身边,侧脸看过去是熟悉的五官,陌生的神情,长长的睫毛上被染了一层淡淡的金,分不清是秋阳洒落还是他独特的金黄光晕。
他道:“本君,掌冥府,九万年。”
陈姜的手扣紧背绳,指关节用劲到泛白,口气和她的心一样虚:“所以你就是阎王爷吗?”
“阎王爷,谁?”
通过他的表现,陈姜判断他是真的没听过阎王爷的大名。可能地界不同,风俗不同,对地府大头领的称呼也有区别。阳间叫爷,阴间称君。
师焱没有把职业介绍出陈姜想像中傲气凌人,威压四射的感觉,他只是用寻常的口吻陈述事实,寻常地飘在那儿,寻常地表示迷茫。虽然他身上有金光,衣裳自带鼓风机,但由于看惯了,陈姜还真没感受到太大震撼和压力。
于是她也很迷茫地问道:“那你为什么要来找我?不是真的为了观光为了玩吧?”
师焱笑开了些,忽然靠近她,伸手去戳她的脸蛋:“蛋魂。”
他的手指并不能真的触碰到陈姜,可她还是感觉脸蛋一凉,胸口一麻。配合着他幼稚的举动一起笑了笑,心道,看来这俩字也并非是在骂自己混蛋,好像另有深意。
直到了春光巷,陈姜再未说话,她有点懊悔不该与师焱做太多交谈。心里其实早就明白他身份不俗,来历匪浅,也早坚定了不管他是谁都把他当成财神爷,鬼界朋友对待,可如今话赶话挑明了之后,又有点难言的尴尬。
把冥府之主当财神爷?跟至少九万零一百岁的男人做朋友?九万年前不是旧石器时代吗,这么说他是山顶洞人?
卧了个槽!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像有魔力般在头脑中挥之不去,陈姜内心立即崩塌了。她不时瞥一眼师焱,脑子里全是中学课本上山顶洞人的形象。越看越想越崩溃,最后一拳砸向自己太阳穴,住脑!不可以再想了,再想朋友就没得做了!就让他永远保持这张建国脸吧,至少面对着好看的样貌她还能下得去嘴。
再住脑!她为什么要下嘴?陈姜狠狠甩头闭眼,接连捶了太阳穴好几拳,思维全乱了!
“陈姑娘。”
熟悉的声音把陈姜从混乱中拯救出来,她忙擡头,第一眼却看见师焱飘在面前,目光里满是疑问:“又自残,何故?”
她僵硬地咧咧嘴,侧身避过,与对面少年打了招呼:“周小掌柜,来送纸钱?”
周望元已经空了手,道:“是啊,送进去了,陈姑娘你也认识李家人?”
“不是,我卖了纸扎给他家,这些东西烧的时候有点讲究,就来看看帮帮忙的。”
周望元见陈姜这次对他态度很好,满眼笑意:“想不到你已经开始做起这门生意了,我爹问过我两次,说我说的纸扎怎么没动静了,你,你还愿意放在我家代卖吗?”
“周掌柜挂心了,他身体可好啊?”
“很好。”
陈姜见少年气色也比上次好些,若是爹有恙,他不会这么精神。想到师焱附身不吸阳气,心里终于放下一块大石,高兴地道:“好,那我在李家办完事就去,还请周兄帮我,好让我跟周掌柜谈得顺利。”
“嗯。”周望元用力点头,眼睛里亮晶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