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陈姜早就怀疑她和影子之间是有某些神秘联系的。同姓名,同八字,同胎记,就算是前世今生的关系也没这么巧的事。何况影子死了并未投胎,又何来她的转世?
她敏锐意识到师焱可能知道些什么——他不止对自己感兴趣,对影子同样。见了她总是带笑,自以为友善地呼唤她前来。可惜影子被他吓破胆,加上陈姜的渲染,认定了他是个吃鬼妖怪,从不愿靠近。
她是她?什么意思?陈姜发问,师焱却不回答,瞥她一眼就飘出去了。
陈姜:……还生气呢?
本以为李太吉要考虑个两三天,岂知次日大早刚起床,管家就顶着晨风薄雾赶车来了。一进门失声叫道:“天师救命!”
陈姜想不到一夜功夫,李家变故突生,竟是闹出了人命。那个昨日刚见过的东院小丫鬟,被大娘子杀掉了。
“她将小翠的尸身扔出院外,关死了院门。后来老爷命人把门卸了,大娘子她就站在院中,拿着一把刀,她她的样子无人敢靠近,天师,老爷请你速速去收了她!”
管家看到了恐怖一幕,心理遭受暴击,哪怕赶了一路的车也不能平复,此时说话上气不接下气。陈姜要给他倒碗水,他连连摆手,催促她快些动身。
她是说走就能走,可师焱跑哪儿去了?那个往常一睁眼就能看见的小太阳不见了。陈姜家前屋后找了一通也没找到,娘姑管家三人都在盯着她转圈,没办法只好给赵媞打眼色,让她见到师焱通知他快些来找自己。
赵媞毫无反应的样子,也不知看懂没看懂。
管家把车赶得飞快,盏茶时间就到了春光巷。陈姜发现巷子里站了三个卫差,其中便有那位打过交道的何虎。另一家大户的角门边也有几个人在伸头张望。
卫差来是来了,却进不去门。哥几个当值一夜,困倦不已,偏偏李府派人来请,他们本想着若有打架斗殴惹是生非的将人锁了就走,哪里知道只塞了些钱,让他们在门外候着,说是以防发生不可收拾的事。
什么不可收拾的事?卫差不知道,可听着耳边动静,三人还真打起了精神。好奇怪,这家似乎要出大事的感觉。
李宅里正传出一阵阵凄厉嚎叫,似哭似笑似悲号,一声接一声,叫得人头皮发麻,心神不安。
陈姜下车,往何虎那方看了一眼,没来及打招呼,便被管家半请半拖地进了门。离叫声越近,她越忐忑,大娘子这是知道自己藏不住了,要暴起伤人?
东跨院的门被卸掉,虚靠在墙上,院外站着三个男子,手持棍棒,盯着院内严阵以待。李太吉则离得比较远,在连进的方廊里背着手走来走去,焦躁不已。
空地上躺着一具尸体,头脚蒙了白布,应就是那可怜的小丫鬟。陈姜四下瞄过,未见丫鬟鬼魂。
一见陈姜来到,李太吉如释重负,三步并作两步迎来:“陈天师,你说得对,她已成妖孽之身,六亲不认,危我家宅,害人性命,请快快将她收了!”
陈姜略一迟疑,他立刻吩咐管家:“去把银票取来。三千两,不,天师辛苦,再加一千,四千两!”
不愧是官场混过的人,察言观色本事一流。箭在弦上,天师此刻迟疑,大多是为了坐地起价。
可陈姜真不是。没有师焱,她没有赚这个钱的本事。
东边的嚎叫还在继续,院中人仿佛不知疲惫,每一声都拼尽全力,如同疯狂地发泄,喊尽心中情绪。
别人听着只觉鬼哭狼嚎十分恐怖,陈姜侧耳细听,却能听出叫声中夹杂着变了音调的几个人名,譬如林儿,娇娇,还有一个出现频率较多的,贱人
管家拿了银票,送到陈姜眼前。她目光闪烁,义正严辞道:“驱邪除祟乃神棍门必尽之责,俗物暂且不谈,你们也退后,先让本天师去与邪祟会上一会。”
李太吉目露欣赏之色,那女人与自己结发二十余年,如今凶残可怖的模样却是令他一眼不敢多看。看这姑娘小小的身躯大大的勇气,赤手空拳仅背一空竹筐就敢上前,果然民间多奇人,有本事的天师底气就是足!
陈姜转过身抽了抽嘴角,师焱这家伙跑到哪里去了,上回骂他那么狠,不还是厚着脸皮找来了,男子汉大丈夫不会因为两句调侃就气上一天一夜吧?
收死魂是做不到的,那就拖一拖时间,等一等气包子,跟大娘子聊两句?
三个护院已被叫声折磨得腿脚发软,里面的人不出来,他们也不敢进去。凌晨发现小翠尸体,老爷吩咐卸门抓人,他三人可是真真切切与大娘子碰了个面对面,当时一窝蜂地往外逃,还把老爷给绊倒了老爷让他们搬尸体守院门可以照办,但若想让他们再踏进院中一步,绝没可能,宁愿被发卖了。
那是啥?那不是人啊!此刻越想越害怕,一听管家吩咐给天师让路,三人飞速退开,敬佩地看着小天师步履“坚定”走入院中。
女人蓬乱飞散的长发遮住了大半面容,发丝间缕缕花白,软缎中衣裹着清瘦的身体,一截袖子在她持刀乱挥的手臂上滑动,大块紫黑色的尸斑若隐若现。
她无目的地转圈,痛苦嘶喊,头发甩动时露出的一只眼睛已看不到黑瞳,彻底变为灰白。
陈姜进门三步便停住了,离那女的十米距离。即使死魂没什么神通法术,但毕竟人家有刀,又是个成年女人,惹急了给她来一下,也是万万不好的。
她明明看见了陈姜,却如没看见般,灰蒙目光从她身上一掠而过。赤着脚踩在鸟屎尘土上,时高时低继续嘶吼。
默默观察一会儿,陈姜开口:“大娘子,出来吧,我送你去你该去的地方。”
女人不理她,陈姜又道:“我知道你能听见我说话,也能看见我,我是来帮你的,不要那么执着,出来吧。”
女人仍不理她,作疯癫状。
陈姜轻笑:“别装了,你只是控制不住死气外泄,又不是变成了白痴,装出一副疯疯癫癫的样子何必呢?难道还指望谁会心疼你吗?”
女人浑身一抖,刀尖唰地指向陈姜,花白长发在脸前晃动:“滚开。”
圆门左边趴了两个,右边趴了两个,探着脑袋往里看。李太吉和正院里所剩不多的几个仆从也慢慢往东边靠近。
陈姜忙往后退:“别冲动,提醒你一句,我是你家老爷请来的天师,以我的手段,想要把你打到灰飞烟灭是很容易的事。但我现在能好好跟你说话,是因大家同为女子,不忍见你落到这般境地。你已经害了很多人了,包括你的孩子,别一错再错。”
刀尖随着她的颤抖而颤抖,女人挤出了犹如野兽般的浑嗓:“林儿,娇娇”
“这种声音很难听,好好说话,我知道你可以的。”陈姜鼓励地点点头。
女人恶狠狠瞪她,垂下刀,突然猛地朝前走了几步,惹来陈姜身后一片惊呼。她强忍着没动,再退就退出院子了,实在有损天师威风。
“叫李太吉来见我!”
陈姜摊摊手:“人家早上来见你,你又把人吓跑,这会儿他不敢来了。有事跟我说,我替你转达。”
“叫李太吉来见我!”
女人一激动,头发抖开,面貌便清晰可见。那是一张纯粹的死人脸,无论是颜色还是形状,再看不出一丝活气。太阳穴深深凹陷,两颊和嘴唇已出现浅度腐烂现象,死人独有的酸腐臭味扑鼻而来。
“他不会来的。”陈姜屏息,手指扣在竹筐背绳上,肃起脸色:“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我愿意跟你多说几句话,完全是看在你被人所欺,身故而不得安的份上。如果你能说出那个人的姓名,年龄,地址,联系方式,我可以给你一个投胎重新做人的机会,若不然,等我放出我的神兽来,你就连渣都不剩了,不要自找苦吃,懂吗?”
女人大惊:“你你怎么知道?”
陈姜轻蔑:“废话,我是神棍门八百一十三代传人,十一岁横扫玄术界的天选之女,什么不知道?”
她的声音一直压得很低,不想让外面的人听见她胡说八道。一边胡说八道一边四处扫眼,师焱,师兄,师大神怎么还没来?
女人尸斑点点的手抱住乱发狂摇:“他骗我,他说可以让我再活十年,可是这才两年不到,我就成了这副模样。我的林儿刚定亲,娇娇还没嫁人,我怎么能死,我不可以死!我不可以把我的孩子留在那个贱人手里!”
“谁呀?谁这么坏?你说出他的名字,我替你报仇。”
女人不答,兀自沉浸在自己的痛苦中:“怎么会这样,林儿那日回来还好好的,我什么也没做,我只是心疼孩子而已,那书生把林儿鼻子打坏了,为娘的不能心疼吗?我没有生气!没有发怒!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陈姜听出了一丝端倪,“生气?你不能生气?”
女人打了个激灵,再次用她那灰白鬼眼瞪住陈姜:“你很厉害对不对?你说替我报仇?好!你给我杀了吕茹这个贱人!还有她生的那个贱种,只要他们俩死了,我任你处置!”
陈姜突然沉默了,而且沉默了很久。久到远远观望的李太吉都着急了,他踢一脚身边的小厮:“去看看天师在做什么,怎么还没收了那个东西?”
女人见她没反应,似乎又陷入癫狂,她横举双臂,仰天大叫:“杀了她,杀了吕茹,杀了那个贱人!我已经这样了,我要她死!”
“她已经快死了。”陈姜面无表情,口气淡淡,“她的儿子,贵府的三郎,也快死了。”
女人张开腐烂的嘴唇狞笑:“死得好!”
“同时还有你的婆婆,你的儿子李敬林,你的女儿娇娇,都快死了。”
女人方才还谈儿心伤,这会儿却如耳聋般,只顾凶狠念叨:“吕茹,你该死,该死!”
陈姜的手指从扣绳攀上肩头,抚住后颈:“原本我对你还有几分同情,现在半分也没有了。真没想到,一个做了母亲的人,为了争风吃醋,竟然可以赌上儿女的性命。”
女人仿若未闻,而且还背转身子,重新回到初始凄厉嚎叫的状态。
“或许你与那人做交易的初衷是为了一双儿女,但当你控制不住死气外露,并发现它可以害人的时候,你就改变了想法。你知道自己在世上呆不了多久了,不如就趁这个机会弄死你的敌人。你只想活着看到儿女幸福,死了,什么也看不到了,儿女也就不那么重要了,对吗?”
女人安静下来,缓缓转身,从乱发间投射出阴鸷的眼神:“小天师,你懂得挺多呀?那又怎么样呢?她让我痛苦了十几年,欠我的永远还不清,我只是收她的命当利息,有什么不对?我每天晚上都去她屋外呆着,每天晚上也都去那个小贱种的屋子里抱他,他们会死在我儿前头的。只要小贱种死了,李太吉不会不管我儿的性命,二郎会被救回来,他会活下来的,他还要成亲呢,我给他选了多么好的一门亲事啊!他不会死!”
最后几个字被她歇斯底里地吼了出来,陈姜叹息着摇头:“老天也不帮你这种恶毒的女人,你可知道,李敬林本就阳弱,受死气影响最大情况最差,就算你此时灰飞烟灭,你的儿子也救不回来了。三郎嘛,年纪小,底子好,我倒是可以试试一救。还有那个吕茹,就更死不了了,人年轻貌美身体壮着呢,喝我一剂符水马上可以起床。”
“住口,贱人!”
女人受刺激过度,终于不再压制死气,尖利一叫之后口中喷出一股黑烟,直奔陈姜面门。
幸亏她有准备,早发现大娘子有尸化迹象,要喷尸气了。说时迟那时快,她一把抽出背后筐里油伞,快速往前一撑,挡住了臭哄哄的气体。
而大娘子本来还算茂密的头发开始一绺一绺地往下掉,腮帮子与脖子连接处的皮肤迅速青黑腐烂,眼珠子直瞪瞪地已难以转动,勉力维持的人形终于现了活尸模样。
陈姜不该刺激她,但忍不住。深宅里两个女人和一个男人的故事,想想也知和谐不到哪儿去。但宅斗归宅斗,连儿女性命都不顾的搞宅斗,赌自己的儿子会比对方的儿子迟死一步叫人说什么好呢?面对这种愚蠢的恶,陈姜实在忍不住。
院外一片慌乱,几个男子眼见大娘子尸化,形容愈发恐怖,大叫着四散奔逃。李太吉被小厮护着边退边喊:“天师,天师你在干什么?来人,去叫卫差,快去叫卫差来!”
他特意请了卫差,就是防止天师无用的情况出现。
陈姜心说,好的,看样子师焱是不来了,那四千两也不要了,就去叫卫差来吧。死魂活尸最多力气大点,不能把活人怎么样,来几个汉子把她按倒捆住,自己去弄点黑狗血给她灌一灌,不信她还能有啥幺蛾子出。就让她在这具烂尸体中关着吧,关到地府来人再治她的罪!
话说地府衙门这效率真是一塌糊涂!
陈姜想得很好,可她没料到,就在大娘子尸化不久,周身突然冒出黑光,眨眼间一个面容完整但神情呆滞的鬼影从头顶飘了出来,腐烂尸体失去支撑,轰然倒下。
管家逃得不远,还在关注情势,见状大喜:“老爷,收掉了!天师把她收掉了!”
死魂怎么出来了?陈姜举着伞,还没做出任何反应,就见那黑光鬼影倏地扬起鬼爪子向她冲了过来。
喂喂喂,不是恨死小老婆了吗?要附身也该去附她呀,怎么冲我来了?黑鬼速度极快,陈姜霎时大惊,掉头已不及,只好再次举起她那把除了遮阳避雨挡挡臭气外并无卵用的油纸伞。
“啊!”鬼爪子轻而易举穿过伞壁,直逼天灵而来,陈姜扔出油伞,大叫一声,糟了。
电光火石间,性命攸关际,一道金芒飒沓而来,辉华大绽。
陈姜本已闭眼打算接受这糟糕的命运,但她薄薄的眼皮难以抵挡那耀眼的光芒,猛然睁开时,一个身影正挡在了她的面前,伸出右手,轻轻打了个响指。
发如瀑,乌黑发亮,身如松,伟岸英挺,宽大的黑金衫袍依然自带鼓风机效果,整个人鬼,呈现出玉树临风风姿卓然的气质。原谅她贫乏的形容词,若是赵媞在此,定能做出更准确高级的描述。
黑光鬼子随着那一声响指瞬间化为乌有。
他回眸一笑,爪下逃生的陈姜心悸难抑,抓着胸口弯下腰去大口喘气:“对……对不起,我再也不嘲笑你说话像结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