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进去的时候,一股熟悉的异香扑面而来,一只满身红光披头散发面目狰狞的丑鬼正骑在她准姑父张公子的脖子上陶醉地吸酒气呢。
世人皆知红衣厉鬼,只道是那生前怨恨滔天之人临死换上红衣所变。殊不知原魂已散,独留一缕怨念凝化成形的鬼才叫厉鬼,怨恨如火熊熊不熄,不求圆满,不祈来世,终鬼一生都以寻仇毁灭搞破坏为己任。成厉鬼者自杀有,他杀有,横死也有,谁还有时间换件红衣裳再去死啊!
所以穿红衣的鬼不一定是厉鬼,发红光的才是。
厉鬼在鬼子界也算得上响当当一颗铜豌豆了,锤不扁砸不烂,水火不浸,油盐不进,怨念越深智商越低,现世必会死人,满脑子想的只有一件事——让全世界给老子陪葬!它们没有原魂,不受七日回魂期的束缚,要么被鬼差发现,要么被高人所灭,否则一般手段还真拿它没辙。
陈姜一不是鬼差,二不是高人,上辈子活了近三十年也只见过两只厉鬼,都是别人收拾的,她抱头茍起来就对了,扫黑除恶什么的,无能为力。
这只厉鬼面对一屋子活人,就愿意亲热地骑着张公子不放,看也不看别人一眼,必然与他大有渊源。别人的爱恨情仇陈姜不想管,可是张公子要是成了她的姑父,这事儿就很讨厌了。
她是希望有个厉害的婆家能把陈碧云治得服服帖帖,但不希望陈碧云家破人亡,成了寡妇恐都是最好的结果,怕就怕她自己也得把命搭上。
陈碧云烦人,却命不该绝,绝也不该绝在厉鬼索命的风波里。她是陈姜认识的人,和她这一世还有血缘关系,若不去管,等同眼睁睁看着她去送死。良不良心的暂且不说,见死不救可是要背上个大孽因的,尤其是枉死。
生死顺应天道,是命,是运,是因,也是果,插手生死便是逆天而行,必遭天谴,拨乱反正则是替天行道,有大功德。曾经有一个人……或者是一只鬼这样同她说过。
那人还说,功德积得多了,可位列仙班。
成仙什么的在陈姜看来都是鬼扯,但她不愿意因为自己见死不救而背上因果。看不见也就罢了,看见了却不阻人枉死,她以前遭过一次报应,很信。可是怎么拨乱反正?去收厉鬼陈姜做不到,能做到的只有去劝陈碧云不要嫁。不过看这一家人喜气洋洋的样子,难度恐怕比跟厉鬼正面杠上还要大。
廖氏还在问,陈姜沉吟良久才道:“也没什么,我刚刚见了新姑父一面,感觉他身上阴气重得很。”
廖氏惊得把木铲子都甩开了,张口结舌不可置信:“你你你说啥?阴气?”
“嗯。”陈姜拍拍她的手,安抚道:“也许我看错了,屋里头酒气熏天的,看错了也不一定。”
廖氏打了个寒颤,“是张家公子鬼附身了?”
影子在一旁嗤鼻:“瞎说,有鬼我会看不见吗?新姑父身上干干净净的,啥也没有!”
是啊,这也是陈姜颇觉蹊跷之处,同是鬼子,影子为何看不见厉鬼的存在,还有那勾人心魄的异香又是怎么回事?据她经验,个别附身念头特别强烈的鬼会迸发出一种诱力,诱使心志不坚之人寻迹而去,受其迷惑,松懈心神,鬼子便趁虚而入。
她曾经险些着了道,若不是恰好赶上了那鬼的头七,说不准她就要被上身摆弄个几日了。对此,陈姜的结论是自己对鬼事敏感,绝对不是心志不坚。
厉鬼想附身?厉鬼智商那么低还想附身?附身之后呢?陈姜也打了个寒颤,单是想一想就让人头皮发麻。
陈姜不由自主摸了摸胸口,在上一世,那里曾常年挂着一个小布囊,布囊里装着三根短香。那人说,遇急点香,他会现身。陈姜把它当作底气香,救命香,再苦再难没有点过,被命运逼得焦头烂额时摸一摸,仿佛又重新有了生存下去的力量,直到大绿把她推下楼。
死亡来得猝不及防,三根香终成枉然。
胸口空空如也,大绿没了,救命香没了,那人大概永远也不会出现了。陈姜只是习惯性摸一摸,思考着棘手事情的解决办法。
廖氏也不知自己为何相信陈姜的话,但自从听了她耸人言论后就一直瑟瑟发抖,堂屋酒足饭饱送客时她都没有缓过劲来。
万氏喜笑颜开地将人送至大门外,拉着张家姑母的手说了好些亲近话,将准女婿夸了又夸,热情地将三人送上马车,目送他们驶出老远还舍不得回家,站在门口与看热闹的左邻右舍又唠了几句。
“哟,碧云这是落了定了,几时办喜事啊?”
“嗨,定是定了,我本想再多留她一年,张家不答应啊,非要翻过年就把亲事办了,我这心里正堵得慌呢。”
“碧云那相貌人品没得说,张家想早点娶过门也是应该的。
“要不是看张家这孩子实诚,会念书,镇上又有宅子又有铺子,镇郊还有百十来亩地,我也不能把碧云许给他。”
邻居大娘的脸一僵,呵呵笑了两声:“可不,要不是你着急给定了镇上的人家,我都想给我那在府城大酒楼里当二掌柜的侄子求上一求呢!”
万氏的脸也一僵:“瞧你不早说,张家人一眼就相中俺家碧云了,这就是缘分。”
陈姜别在大门后头无声地笑了,邻居大娘也是个会放马后炮的,陈碧云都恨嫁恨到十八了,您今天才想起您侄子来?
本是为了瞧清那厉鬼模样才出来站站,听了万氏的显摆之词,陈姜心头唏嘘。多得意自家老闺女的亲事啊,若是临门一脚出了岔子,万氏和陈碧云怕是要疯。
万氏显摆够了,回身进家,一眼瞧见门边发呆的陈姜,兜头就给了她一巴掌。
“装啥木头桩子呢?一家子都忙着收拾,就你偷懒!早上你娘你哥过来我就没看见你,光带个嘴来吃啊?多大人了不像样子,就你这懒馋劲儿往后谁能瞧上你!等你哥娶了媳妇你还想在家躺尸等吃当姑奶奶?做梦呢!”
万氏喝了点酒,噼里啪啦一顿教训,酒气带唾沫星子不停地往陈姜脸上喷。三婶乔氏抓了一把麻子儿,站在西厢门前幸灾乐祸地边嗑边看笑话。醉熏熏的陈恩常从堂屋走出,见了陈姜气不打一处来,扯开嗓子大喊大叫:“给我打!臭丫头满嘴胡吣,老子能弄死你一回就能弄死你第二回!”
陈姜正侧头避开万氏的唾沫攻击,一听这话,眼神瞬间阴沉下来,森森看向陈恩常。
“三叔说啥?再说一遍,我没听清。”
陈恩常喝得头脸通红,扯开外衫襟子一步三晃地荡悠过来,舌根子发硬不影响他语无伦次大放厥词:“你他娘的缺管教,连老子的钱都敢讹,你当我真怕你啊哈哈哈哈!你给我等着,没你好果子吃嗝!活腻歪了说一声,老子送你上路!跟姓廖的一路货色,偷男人,讹钱!娘俩都不是好东西,就卖你,你贱不卖你卖谁”
听见吵闹,老四陈恩淮和百年百顺从堂屋出来了,见老三的醉样想去扶他,却被他甩开。厨房窗口露出廖氏半个脑袋,发丝抖颤,一句没敢吱。而万氏早噤了声,她今天心情好,骂孙女不过顺嘴一嘟噜,并没真的生气,没曾想老三斜插一杠子,张嘴就让她心惊肉跳。
“老三”
“奶奶,”陈姜勾唇一笑,打断她并轻声道:“您可是亲耳听见了,三叔还没歇了要灭口的心呢,对不住,为了小命,我得大义灭亲了。”
说完提脚就走,万氏慌地一把拉住她,“你去哪?”
“天还早,我出去逛逛。”
“不许去!”万氏死死扯着她的衣裳,吩咐那几个男人:“快,把老三搀屋里去,喝多了胡咧咧个啥呢。”又骂乔氏,“姓乔的,你是死人啊,吃吃吃噎死你!你男人醉那样你也不扶一把?”
那方几人手忙脚乱把陈恩常往屋里拖,他嘴里还不干不净说个没完,言语里带着廖氏,一个劲嘟囔着她偷男人。陈姜往厨房看一眼,心道廖雪英真是做贼心虚,这时候躲着当缩头乌龟算怎么回事,脏水都泼到头上了,出来哭啊闹啊,跟小叔子拼命啊!
好在谁也没把陈恩常的醉话当真,将他撂上床就各自散了,只有乔氏眼光闪闪烁烁,瞅陈姜的时候满眼怨愤。
万氏的好心情全被老三消磨了,她把陈姜拽进东屋,又把正在收拾桌面的陈稻陈苗赶了出去,伴随着陈老爷子震天响的呼噜,万氏皱着眉眼艰难开口:“你三叔不是那样人,你别听他顺嘴瞎扯,他就是过个嘴瘾。”
陈姜板着小脸,“您问过三叔那事儿没有?”
万氏道:“问了,他说都是误会了,没啥事。”
“误会?”陈姜呵呵一笑,“杀人能是误会?”
万氏脸色大变,忙擡手去捂她的嘴,额头上的皱纹瞬间又深了几分:“不许瞎说,别说那俩字儿,你想气死奶奶是不?”
万氏的手心里都是汗,她是真的在怕。
观二人言行,她觉得这母子俩才有误会,他们好像还没把话说开,也许万氏不敢提杀人两个字,隐晦问过,但陈恩常却理解成了别意。总归贩卖侄女,给侄女下药这种事也是不好跟娘亲坦白的,尤其是家有待考书生的情况下,坏了家里的名声,万氏再宠爱他,比起幺子和长孙,大概还差点意思。
只是酒后吐真言,陈恩常贼心不死,暗怀隐恨,又捏着廖氏的把柄,不得不防。
万氏见陈姜平静,渐渐也熄了急躁,放下手诉苦:“唉,一大家子等吃等喝,不是这事儿就是那事儿,没个消停,可手心手背都是肉,你奶奶我也难啊!姜儿,我好歹把你和你哥养这么大,你娘命硬,克死你爹你弟弟,我都没休了她,还分给二房两亩地,粮食家什一样也没少给,仁至义尽了吧?你可不能做那六亲不认的白眼狼,他毕竟是你三叔!”
陈姜点点头:“三叔的事您就别操心了,等他酒醒我去找他一趟,跟他说道说道。”
万氏马上警惕起来:“你还找他干啥?他偷摸藏的那点儿私房钱可都赔给你家了,别去了,我会看着他,你跟他没啥好说道的!”
“不找他也行,反正我丑话说前头,事不过三,他不招我,我没闲功夫揪着他不放,他再来招我,我指定不帮他瞒着坏事,我们二房要赚钱过日子呢,谁有空跟他耗啊!”
“瞧你这嘴叭叭的,”万氏惊奇地看着她:“你这孩子咋变样了呢?”
陈姜哼笑:“奶奶,吃亏长记性,分家这一个多月,我经的事可多了去了。”
不管万氏如何惊奇,陈姜再做不来无知村丫的伪装,家里不装,老宅也不想装,都慢慢习惯吧。
出门的时候影子跟在她身后感叹:“奶奶又被你蒙住了,你可真是老妖怪。”
蒙?陈姜不知该不该夸一句影子心大,先看看自己的处境吧,你三叔当真是害过人命的!
正房西屋的窗棂推开,陈碧云露出笑意盈盈一张圆脸来,仿佛前两天的冲突不曾发生一样冲着陈姜招手:“过来,张家在县城如意绣坊里买的丝帕子,她们都有,也给你一条,别说小姑我偏心啊。”
陈姜心想,得,甭管她是真心还是炫耀,就冲这条破天荒白给的丝帕子,亲事也得尽力给她捣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