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熙向后晃了半步,又极快稳住身形,依然默默无语。赵媞在一旁哭得稀里哗啦,含混不清地说着什么。
陈姜用手轻轻拂过死去赵媞的脸庞,撚着那针又道:“林公子,你这样做是为了等我么?林小姐曾告诉你她与我有约,而我医术高明可将她治愈,所以即使她已死,你仍是存了一线希望,希望我真的有起死回生之能,对么?”
袁熙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笑,道:“然而你并没有。”
“是啊,我并没有,”陈姜爽快承认,感慨道:“林小姐的去世我深表同情,但斯人已逝,活着的人……”
“恕在下有事不能相陪,神医请自便。”
袁熙突然打断陈姜的话,看也不再看她一眼,转身走出门去。
“哎,你别走啊,我还有话说呢!”陈姜傻眼,理想抱负珍爱生命的话题还没起头呢,这人怎么就走了?
赵媞扑过来,像影子曾经做过的那样,对着自己的尸身一遍一遍撞着哭,哭着撞,徒劳得让人心疼。
总要有个接受过程的,影子如今不就接受得挺好吗?再过几天公主殿下就会习惯做鬼的生活了。
做鬼?陈姜思路猛地急刹,一拍床柱子叫道:“不好!你那表哥怕是要殉主了!”
“林公子!林公子!”
陈姜大声喊着跑了出去,直奔正厅没见他人,陈百安还在僵硬地坐着,阿桃还在老实地站着。
陈姜一把抓住她:“林公子在哪儿?住哪屋?快带我去,他要自尽了!”
阿桃不知所措,哆哆嗦嗦只会“啊啊”地叫着。
陈姜拍她肩膀:“知道你是哑的,带路就好,快带路,迟了就来不及了!”
出门阿桃指向西厢第一间房,陈姜跑得飞快,几步到了跟前,推也不推,直接半边身子撞了上去。
“林公子!哎哟喂!”
陈姜哪里知道门压根没插,撞开门扇一个收势不及,噗通摔进了屋里。
眼前是一双穿了黑布靴的脚,往上,是裹在长裤里修长的小腿,再往上……陈姜觉得心也随着这一跤摔踏实了。
袁熙坐在圆凳上,手里拿着一本书,眼神清冷,没自刎也没服毒。
他看着倒在脚下的陈姜,没有任何动作,声音如同初见时平稳:“神医寻在下有何贵干?”
顶着小丫头的皮就这好处,摔个狗吃屎也不必尴尬。陈姜一骨碌爬起来,拍拍手,掸掸裙,没事人一样自顾在桌边坐下:“我想和你聊一聊。”
“在下正要读书,无空。”
公主都翘辫子了他还读哪门子书?分明是以此作为遮掩,想思考思考下一步追随主子的方式。
“小……小妹,你没事吧?”屋外传来陈百安的声音,他被陈姜突然的激动弄得十分紧张,坐不住寻了出来。
“没事,你回去呆着,我一会儿就来。”
虽然袁熙摆出拒绝姿态,陈姜还得努力劝说:“林公子,我知道你很难过,林小姐的离去对你打击很大。我也很难过,毕竟我与她相识一场,所以还请你听我一言,我们的人生不应该为别人而活……”
“神医,”袁熙再次打断陈姜,目光中终于显出一丝不耐,“家中还有事务,你与舍妹约定既已完成,就请回吧。”
说罢不给陈姜机会,起身唤来哑女,“阿桃,送客。”
“林公子,林公子你听我说……”
陈姜想赖着不走,可他却拿着书离开了,阿桃站在门口不解地看着她。
为难哑女没有意义,陈姜只得出了屋子,而袁熙早已不见人影。
不得不说袁熙不是一般人,他很平静,平静得像在开玩笑。他看似毫无疑问地接受了一个小丫头的“神医”身份,近乎轻信地把公主尸身呈于他人眼前,确认再无生还可能后不哭不嚷不伤心,竟悠哉看起书来。换做谁能做到?面对死去的人,亲者痛仇者快,就是一个路人,也免不了会唏嘘几叹。但他没有,他只有平静。
正是这一份异于常态的平静让陈姜意识到,袁熙大概不是爱喝心灵鸡汤的人,不是能轻易敞开心扉的人,更不是能被三两句空话劝服的人。家国倾覆,一门死绝,唯一活着的意义已经失去,平静下的汹涌也迟早会爆发,他除了能做个忠臣殉主而去还能做什么呢?
送赵媞投胎可能没有想象中的容易,袁熙若一心求死,她终生都得被这祖宗纠缠。
要以赵媞之名压服他吗?陈姜很矛盾,她不愿在活人面前暴露自己通鬼的事实。前世因此失去亲人,朋友,工作,在精神病院住了一年,被多路“大师”轮番上门挑衅,最后背井离乡,终日孤独,客死异地。
难就难在她只能见鬼,就像见这世上任何一个路人甲乙一样,并无收鬼技能。若遇心怀不轨之人,鬼保不住她,她自己也保不住自己。
陈姜思前想后觉得不甘心,她略一思忖,对阿桃道:”你家公子不愿见我,我就不打扰了,你给我找些纸笔来,我留书一封,待他出来你交给他。”
主人避而不见,整个院里只有阿桃一个婢女,客人不愿走她也不能生拉硬拽,只好听从陈姜吩咐替她寻来笔墨纸张。
陈姜回到袁熙的屋子里伏案疾书,吹干墨迹,折起交给阿桃,严肃地同她道:“阿桃,林小姐信任你,我也信任你,你须得切记一件事,只有我能救你家公子一命,如果他看了我的信还是想不开,有什么风吹草动想投缳跳井的,你给我拼死拦了,叫人来给我送信,记住我家就在大槐树村村尾溪沟子后头,切记啊。”
阿桃愣了好一会儿,才点点头,收了信纸,将陈姜兄妹送出门去。
关上大门,阿桃匆匆走去东厢最后一间屋子,敲门,半晌内里道:“进来。”
阿桃推门进屋,见袁熙肃立窗前,怔望院中,侧影尽显落寞孤寂。
她眼圈一红,张了嘴却发不出声音,慢慢跪下双手呈上陈姜的手书。
袁熙没有接。许久之后,他轻轻叹了口气:“阿桃,你走吧。我房中书案上有一个匣子,你带上它走吧。”
阿桃拼命摇头,口中不住地啊啊凄叫,跪着爬到袁熙腿边,用力磕下去。
“殿下去了,你已无再留的必要,走吧,回你的家乡去。”袁熙的声音淡而坚定,似乎心意已决。
阿桃直起身子,张手舞臂地比划起来。
袁熙道:“无用,那人真也好假也罢,殿下的确不可能再活过来。后事我自会处理,你不必过问。”
阿桃再比划,袁熙又道:“你已尽了你的本份,毋需管我。”
阿桃情急不知如何是好,猛然看见落在地上的信纸,忙捡起来,啊啊示意着递上去。
袁熙不接,她坚持地伸着手臂,一双黑眸里满是祈求之色。
袁熙又叹一声,拿过手书,缓缓展开,只见上头龙飞凤舞缺胳膊少腿地写了两列字,第一列是: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第二列是:敢不敢等我六日,还你个惊喜哦!
袁熙木着脸将纸扔给阿桃:“拿出去烧掉。”
阿桃看他反应,似乎那信没有起什么作用。她连忙比划着将陈姜临走说的话告诉袁熙。
袁熙听完,眼睛微微眯了起来:“她为何这般关心我的死活?”
末代皇侄的死活陈姜本来是很关心的,可是一出“林”家,她又被打了岔。
“这味道怎么还在?刚才我明明闻不到了。”异香在鼻尖萦绕不散,着意引诱着她往镇西去。
陈百安吸吸鼻子:“我还是啥都闻不到,刚在人家家里我见你不塞了,以为你也闻不到了。”
“是啊,”陈姜回头去看林家大门,“进去之后我的确闻不到这味儿了,难道说……”
初次见面,又刚被送出门,没有理由再去打扰。这异香来源不明,冒然求证查看可能会让自己陷入危机。
“我就不信它能把我熏死!”她用两根手指堵住鼻孔,道:“走,我们去买些东西尽快回家。”
几家铺子里走了一遭,绢纱布头绣线杂物买了一堆,铜板没捂热乎就花了出去。陈百安反对无效,陈姜的理由是投资。
投资是啥,陈百安没问,他今日有些恍惚,总觉得一上午的经历跟做梦似的。
廖氏的一个远房表姐也住在镇上,陈百安和妹妹都曾跟着娘去走过亲戚。那位表姨的家破旧拥挤,连老宅一半大小都没有,更无法与今日看到的林宅相比。她为人也并不和善,瞧不起他们的表情即使如陈百安般木讷也看得分明。
陈百安去过一次就不愿再去,可妹妹喜欢走这门亲戚,更喜欢在村里炫耀自己的镇上表姨。众人背后说她眼皮子浅,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啥的陈百安都知道,可是眼皮子浅的妹妹是如何结识了一个“林小姐”这样家境的人,而从来没有露过半点口风的呢?
“姜儿,那林家你是咋认识的?”陈百安一肚子疑问,先挑了个最想知道的。
“阎王爷那里认识的。”陈姜说话瓮声瓮气,她改用两块碎布头堵鼻孔,形象滑稽,频频招来路人侧目。
“啊?”陈百安吃惊,“难道林小姐也死过一次?”
“嗯,死过一次,跟我挺聊得来,我今天想起了她就过去看看。”太复杂的谎言陈姜懒得编,编多了还得圆,对于家人的疑问就都推到阎王爷身上好了。
“那她还记得你吗?”
“记得记得,我都记得她,她咋能不记得我呢。”
“哦……”陈百安余光偷瞄妹妹的神情,又道:“你与那林公子说救他一命,啥意思?”
陈姜笑容浅浅:“哥,阎王爷的事少打听,对你不好,你一个体健貌端的大好少年,踏踏实实过日子读书就行了。”
又是阎王爷,陈百安深深觉得陈姜在骗他,还骗得非常敷衍。小妹性情突变,一朝各种本事上身,言行古怪神秘……除了见过阎王爷还有别的解释吗?肯定有,只是他想不出来罢了。可十几岁的少年哪有不好奇的,陈姜越敷衍,他就越好奇,就越觉得阎王爷一说假得紧。
整个下午陈姜无精打采,监督陈百安写字也不上心,到了晚上更是饭都没吃就去睡了。由于断定异香有诱使嫌疑,她警觉起来,打算以一个深度睡眠来应对。
可是只要不堵住鼻子,那臭香臭香的气息如同附骨之蛆挥散不去,从鼻腔直往她心肺里钻。不敢闻,又想闻,抓心挠肝不得安宁。
赵媞没有跟来,舅奶奶和影子也不见踪迹,本是难得的清净,偏偏又冒出这种鬼味儿,陈姜像个重度风寒患者一样,艰难地喘气,彻夜胡思乱想。
第二日,廖氏将大半精力投入缝制新衣,陈百安继续做着数字书写练习。临近午时陈姜实在坐不住了,只说出门转转,一个人上镇,径直去了林宅。
“我找林公子。”
阿桃没敞开门,只摆了摆手,指指巷子外头。
“那我进去喝口水等他。”陈姜有气无力,脸色苍白,总是用嘴呼吸实在很累。
阿桃还是摇头,陈姜也不在意,转身在门口阶上坐下,“忙你的去吧,我等他。”
阿桃显然很为难,看看陈姜背影又看看院里,终于还是半掩了门退了进去。
陈姜见四下无人,拿掉一侧的塞鼻布,尝试着闻闻,似乎是淡了些,又拿掉另一边,感觉更明显。异香消散,空气都清新了许多。她略振了精神,心道这真是很有意思的事情,如果不是林宅周边有什么传说中的结界,那就只有一种可能——这里煞气重,异香不敢渗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