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姜没有半点怨怒愤恨的表情,自若地道:“给了啊,奶奶可没亏待我家,该给的都给了,要不然哪来本钱做这绢花嘛。我家劳力少,光指着田地吃饭肯定不行,以后总有许多用钱的地方,我娘说苦累不怕,娘仨儿一起好好做活儿,能攒一点是一点。”
妇人们交头接耳说起小话来,议论些什么陈姜听不真切,不过从神情上看,她们是在赞同她。
甭管廖氏在村中风评如何,毕竟是死了相公的可怜寡妇。两个孩子没长成,孤儿寡母的就被老陈家扫地出门,村中人大多对他们是抱有同情心态的。比起陈姜平日的“没家教”言行,众人背后议论更多的,反而是老陈家。
陈姜今天两番言辞,使得许多妇人对她改观,同时暗暗感叹,看来分家后陈家二房的日子不好过啊,这吃过苦头的孩子不用大人教,自己就懂事了。
陈姜展示绢花的目的已经达到,快手快脚把几件衣服洗净拧干,端起盆先对杜春儿道:“你去不去我家看绢花,明天可就要全拿去镇上卖咯。”
杜春儿忙道:“去去去。”
陈姜又冲众人点头:“婶子嫂子姐姐们,你们洗着,我刚学做饭,前天还做了一顿夹生的,今儿得早些回家备一备。”
这回几个妇人没有遮掩地笑出声来,王家婶子打趣道:“姜儿可别把灶房烧了。”
语气是不带恶意的,陈姜就顺她们的意作害羞状跑了,身后更是笑成一片。
待她跑远,王婶子感慨道:这孩子也是个苦命的……”
有人使了个眼色,王婶子就不言声了。陈稻低着头一声不吭,手下的衣裳快被她搓烂了。
那天下午,杜春儿顶着烈日炎炎,忍着满身大汗,执着地在村里窜了一大圈,在每一个有女性的家庭里停留,嘚瑟,骄傲离去。只为了展示她发鬓上那朵粉底银边褐蕊的三瓣绢花,和手腕上一只轻纱托素蓝布的腕花。
是腕花,虽然她认为和头上戴的差不多,可陈姜非说这是腕花,只有京城贵人家的小姐才会戴的稀罕物。
杜春儿脑子不咋好使,但爱慕虚荣的劲头和前陈姜是一模一样的,一听京城小姐立刻晕了头,也不管和她同为村妞的陈姜是如何得知的,只管兴高采烈地戴上,热情十足地串门儿去了。
廖氏心疼地道:“那两尺纱就六十文钱,裁下来做不了几十朵,还得抛费些边角,你就白白送她一朵?”
陈姜没个正形地跪在床边,腿边放着化墨的碗,捏着毛笔在草纸上画了只蜻蜓,“这是一种广而告之的手段,以后你就知道厉害了,她那绢花不是给钱了么。”
“绢花你也没收她几个钱,原先你不是说卖十文,咋地五文就卖给她了?”
陈姜看着廖氏手下不停地绣着边,嘴里还在不住唠叨,轻笑:“五文她都不知是怎么从她娘那儿骗出来的呢,听说还挨了几巴掌,乡里乡亲的,别太黑了。”
廖氏叹口气:“这素花看着是不值钱嘛,料子也差,可是按你说的绣点东西,衬个纱托,一下就变样了,我看镇上卖的也没咱这好看,我自个儿做的我都舍不得卖便宜了。”
陈姜朝床后的墙壁看了一眼,道:“一文工钱嫌少不?”
廖氏立刻摇头:“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挣钱你掌着就是,娘没有想要。”
墙壁上,一个绿莹莹的鬼脸慢慢探了进来,小心翼翼地看看陈姜,又转眼看到廖氏手上正做着的黄绢花,鬼眼里两团小绿火蹭地燃烧起来。
“娘啊,这么漂亮的绢花,我要,我也要啊!”
陈姜对着房顶翻了个白眼,黑狗血半天就失效了?
影子飘进屋来,趴在廖氏膝盖前目不转睛地盯着绢花,气鼓鼓地道:“为啥要给杜春儿那个大傻蛋,她长得又黑又矮又胖,根本不配戴那么好看的花,居然还戴了两朵,你们脑壳都坏掉了,有好东西不自己留着,给那丑鬼戴出去显摆,气死我了!”
陈姜明白了,影子是看见杜春儿在村中嘚瑟受了刺激,这才不顾狗血威胁愤而归家的。
无论影子如何不甘嫉妒,绢花也没她的份。舅奶奶不跟来唆使,陈姜也无心再把她赶出去,放任她跟着自己诉说杜春儿的种种劣迹。
陪廖氏做了一下午手工,听了一下午的坏话,放出去的杜春儿不负她望,在傍晚时分就引来了好消息。
第一个上门的是李二妮,影子的另一个臭味相投的小闺蜜。她双眼红肿却难掩兴奋,一枚一枚艰难地数了五文钱,买走了一朵和杜春儿一样的绢花。
第二个上门的是房家媳妇刘氏,她对陈姜今天展示的那朵艳黄绢花情有独钟,八文买走了。
绢花只有黄蓝粉三种素底,陈姜放出来的都是直接用绣线简单点缀的,另有几朵她亲自动手剪了新尺头配多种颜色的,准备留待上镇再卖。
晚饭前后,偏僻的茅屋陆陆续续有人过来串门儿,有人听了陈姜关于不挣熟人钱的鬼扯,喜滋滋地掏钱买了心仪的;也有人就只是过来瞧瞧,打探打探他们如何兴起做生意的念头。
廖氏受了陈姜嘱托,做绢花时并不背人,谁想看就给谁看。闲话家常时只言自家事,半句不提老宅。
晚上睡觉时,陈姜给廖氏算账:“一朵花两文底,一文针线,一文工钱,就算四文本钱,卖出去六朵,送出去一朵,少的挣了一文,多的挣了四文,一共挣了十七文钱。”
廖氏欣喜:“六朵就挣了十七文,还有二十四朵,这生意做得。”
陈姜摇头:“太少了,我就没打算挣村里人的钱,卖个好而已。把做生意贴补家用的风声放出去,省得我以后出来进去的有人说闲话。”
廖氏一想是这个道理,忙道:“姜儿,你一个姑娘家不好抛头露面,不如明日叫你哥去卖绢花吧。”
“他是这块料么?”陈姜不同意,“各人有各人的分工,我已经想好了,你们听我安排就是。”
影子一下午功夫又恢复了本性,在一旁听得直撇嘴:“听你安排,你算老几啊你。”
廖氏没对陈姜的霸道作出回应,却见她突然站起来大声道:“我的黑狗血呢?睡前必须泼一泼!”
影子尖叫一声,嗖地从窗户里飞出去了。
翌日阴天,太阳没有露脸,清风徐徐难得的凉快,陈姜与陈百安背着二十几朵成品绢花去了镇上。
虽不如逢集那般热闹,小镇日常的人流也不算稀少。主街道路修得平整,两侧店铺摊档如常营业,镇中居民买菜的遛街的唠家常的一派祥和景象。
凤来镇二十几年前还不叫凤来镇,这改名典故源于前朝,亡国皇帝的继妻袁皇后祖籍就在这里。据说袁皇后在京城长大,也没回过故里,只因当了皇后,除了袁氏一族鸡犬升天外,家乡也与有荣焉,前朝皇帝亲自下旨给改了“凤来”的名字,以示尊荣。
陈姜和陈百安一人抱着一只大肉包子啃,专注地听铁匠铺的年轻铁匠齐师傅唾沫横飞侃大山。
两人找了半天,没发现合适的空档,只有铁匠铺两边还有摆摊的地儿。
斜对着张记粮铺,右边被个卖包子菜粥的早点摊占了,他们就想占住左边。虽然打铁炉子刀勺铲斧的和绢花一点也不相配,可陈姜觉得这种反差感更能衬托出绢花的美。
买了四个包子,送给齐师傅两个,他大手一挥表示随便摆,于是三人就愉快地一起吃了早饭。基层劳动人民没什么食不言的习惯,齐师傅吃着包子聊着天,应陈姜的提问,顺便就说了说凤来镇的来历。
“那也不该叫凤来,该叫凤去,”陈姜抹抹嘴道:“皇后是从这儿出去的,凤来多别扭啊。”
“老百姓哪知道皇上咋想的,让叫啥叫啥,不过如今来啊去的都无所谓了,袁家九族都……”齐师傅并手成刀,在脖子上拉了一下。
陈姜有点感兴趣:“这么说,咱大楚也算是新朝呢,我们乡下人都不知道这些。”
齐师傅举了三根手指:“三年多了。别说你们,咱镇上县里也不知道啊,没动兵没动刀的,悄么声息就变天了。”
“咳咳……”铺子后头传来一声咳嗽,一个苍老的声音道:“牛子,跟小孩子扯啥呢,干活儿去!”
陈姜对着齐师傅笑笑,识趣地从铁匠铺退了出来。
到一旁空地翻了竹筐底朝上,铺上从家里带来的竹青毛布,一朵摞一朵的摆上绢花,拉着陈百安辨认:“黄色的十八文一朵,粉色的十五文一朵,蓝色的十二文,谁来问都这个价,一文钱不给还,记住么?”
陈百安慌张地拉住她:“你去哪儿?我怕我说不好。”
陈姜扯掉他的手:“来的路上教了你几遍了,这点小事都做不好,以后怎么进学堂,怎么顶立门户?”
陈百安呐呐不敢多言,眼睁睁看着陈姜拿了几朵绢花,一甩小辫儿离开了。
几个男人路过,看看竹筐上的绢花,又看看局促的陈百安,呵呵笑着走掉。陈百安觉着脸孔像是着火了,一个男子卖女人戴的饰物,总感觉羞人的很。
陈姜把绢花塞进怀里,指间夹了一朵,悠闲地在路上溜达着东瞧西看。
凤来镇不大,依着白水河而建,水陆两通。据说这里离凤来县和府城都不远,虽只有一条主街,但巷子却是四通八达,数百民居列在其间。镇上不止土著活动,也有不少路过的外乡人,是以酒楼客栈生意都还不错。
陈姜一路走一路看,一直溜达到“巧姐绣坊”门外,作无意状在门口转了两回,看清铺子里正有两名装束朴素的中年妇女在与掌柜的说话。
她不急,倚着店侧外墙耐心等待。今天没太阳,也不必担心挨晒。
不多时,那两名女子各自拿了一卷丝线走出,其中微胖的一人道:“没有上次的价钱高,我就不打那么多了。”
另一人道:“巧姐可不止单收我俩的,这十里八乡的绣活都往她这儿送,价钱也只好任她定了。”
待两人走远,陈姜进店,与掌柜的一对视便笑眯眯道:“巧掌柜,收绢花么?”
掌柜是个三十岁左右的精明妇人,见这小姑娘有些面熟,印象又不深刻,只摆出一副惯常的和善态度道:“收,素花两文,叠色三文。”
“这样的呢?”陈姜手掌一翻,托了一朵纱底粉瓣压银边的绢花到她眼前。
掌柜的定睛细瞧,又接过来摸了摸,有些吃惊,惊完暗暗高兴,面上却丝毫不露,道:“边贴得不错,只是细纱配了粗绢,料子太差,难卖出去啊。最多四文收你的,做了几朵?”
陈姜指了她架上一朵红配绿道:“这朵丑得哭能卖十文钱,我这粉蕊天香你只出四文?”
粉蕊天香?巧掌柜不知道她鬼扯些什么,只听她贬斥自家绢花面露不快:“那可是细绢。”
“粗绢换成细绢也不是什么难事,”陈姜从怀中又取出一朵蓝色绢花,“可说我这满天星的花样只值四文,呵呵,掌柜的莫不是看我年纪小诓我的么?”